卢歌不以为意,随意的倒着茶,“是吗?那你的阿公是怎么死的?”
“剜肉而死。”
上号的青花瓷茶壶茶杯一同掉落,卢歌红润的脸色瞬间煞白,剜肉而死?这是什么样的死法,怎么会这么残忍?他的手指因为惊吓而不住的抖动,战栗的唇忍不住哆嗦,他从来都是善良的,他认为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来自父母,所以任何人都是没有资格自残的。眸中一层迷雾,他说不清是原因,也许,就因为这个孩子近乎冷血一般的冷静,谷悦那样的人才会不得不救他吧?
半晌的吞吐,终于能换来平稳的呼吸,他怜惜的看着眼前的人,问道:“为……为什么?”
“听父亲说,冷渊阁中的饭菜一直都是馊的,给一群疯子的东西,也不需要吃的好,开始的时候,虽然吃的不好,至少还有东西可吃,有阿公在,拼了命也要给父亲夺来一些吃的。后来冷渊阁不断的死人,因为各种各样的死法,阿公勉强做了一口锅,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就把那些死人煮了,给父亲当饭吃。”
卢歌的呼吸再次觉得艰难异常,人肉?天啊!人肉!这怎么可以,怎么可能?宫中还有这样的地方,这盛世的繁华下,竟然掩藏着这样的枯骨?还是在皇宫之内!
无忆注意到卢歌的表情,只是简单纯净的一笑,又接着说道:“开始的几年还好,不断有人进来,也有人死掉,活着的人常常把死人分尸,来满足自己的食欲。后来,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转了性子,送进来的人越来越少,这些人虽是可怜人,也一个个都习惯了在冷渊阁的生活,很多人本就是疯了,更多的人,是被疯人院逼疯的。”
“怎么会这样?”
“对啊,怎么会这样,我也想问这个问题!后来,送的饭越来越少,有一顿没一顿的,人又多,我跟妹妹常常受欺凌,尤其是冬天,本就没什么穿的,又吃不饱,寒冬最是难熬!阿公的年纪大了,日日说着‘把我煮了吧,把我煮了吧’,我们却谁也不肯动。他没有办法,便日日剜肉,就为让我们活着,父亲也是一样,不肯吃,什么都留给我们。贤君殿下该是没想过世上还有人过这种日子吧?有时候,我也奇怪,当今的陛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像你这样善良的人,还会在宫中存活下来?”
泪眼朦胧,卢歌早就被自己听到的事情弄得目瞪口呆,在宫中,怎么有人会这么惨?在冷渊阁相依为命,这两个孩子绝对不会当那个阿公是下人,一定是亲人,亲人啊,日日剜肉,这如何能让他们割舍呢?“你们恨吗?”
“我以为会恨的,会恨到死的,后来发现连恨都太昂贵,不是我们这些朝不保夕的人可以肖想的,我叫无忆,便是连恨都不能有了。只是梦中还常常想起那把刀罢了。你是大夫,可曾试过刮骨疗伤?若是真的见到骨头,便知道什么才是悲凉了。旁人下葬的时候,都是完整的人,过了几年,才能成一具白骨,阿公呢?好像埋起来的时候已经跟白骨差不离了吧?”
“无忆…。”
“没事儿,这种事情,过了也就过了。”无忆合上眼,嘴角还留着勉强的笑容,已经过了,就这样吧,虽然自己曾经哭过无数个白昼黑夜,哭累了才发现,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人总要往前看,那些浸透了鲜血的日子,再苦涩,也只能放在心里。父亲说,他身为哥哥,要保护好妹妹,父亲说,永远别想着报仇,仇恨会让一个人便丑恶,父亲说,他从未爱过任何人,不过是热爱生命本身而已,父亲说,若有机会出去,便安静的做个普通人好了。父亲,实在是个太遥远的称呼了。
“无忆,你可知道芸贵侍他要把你送给谁吗?”
浓烈的悲伤退去,窗外和煦的暖风轻轻划过人的心头,那斑驳的树影也不知道是映在的青砖上,还是映在了人的心头,无忆偏着头,闷闷的答道:“无论男女老少,我都是要去的,既然如此,问与不问,也没那么重要。就算他把我当成一枚细作,安插到了恋水国,我也是要去的。命,本就是你们给的,无忆没有选择。”
“你也无需想的那么夸张,那人,本就是在宫里的,是尊亲王的世子,虽然冷淡了一些,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只要你当真忠心,那孩子,从来都不是亏人的。”
“但愿吧。时至今日,我还能说什么呢?不过是听恩人的安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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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休沐日,凯风闲来无事,召集后宫的人在御花园一聚,莫小侍自从上次被罚,这几天也收敛了不少,凯风借机冷落他,他虽有微词,也只会把一切都往自己犯错上面推。他不会知道,是因为燃雪浅眠,凯风半夜前往双子宫,已经惊动过他,因此不得不收敛。
“今儿天气不错,可惜有点风。”凯风跟胡恪之坐在主座上,看着下面的人逐个献艺。
谷悦见无人接话,便应道:“有点风是无碍的,这时候天刚刚热起来,也不那么潮了。臣侍想着要把屋里的书拿出来晒晒呢!”
“也是,说起来,你也曾住双鱼宫,那里的书,许是也不少,便让楚良人代劳吧,把芸贵侍放在双鱼宫的书都拿出来见见光,等到了盛夏,又不能晒了,免得书页受损。”
楚流封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故事,总觉得不怎么简单,可是看看陛下跟芸贵侍,又似乎是真的再说书的事情,“奴侍愚钝,听闻贵侍有不少的孤本,怕是处事不周,有什么损失,不如贵侍先找人把那些孤本取了,剩下的,奴侍自然代劳。”
“也好,难得你想的周全。臣侍的孤本,有不少可是从泠亲王、尊亲王那里求来的,若是有了什么损伤,还真是舍不得。”
凯风从桌案上的盘子里取了一块酥糖往谷悦那里砸去,被他稳稳的接在手里,凯风笑道:“宫中若是有人也要考科举,芸贵侍一定拿得了状元。”说着,往楚流封那里瞟了一眼。
陛下不会无端的提起科举,楚流封本能的想到,这次的晒书可能跟自己有关,却又说不准陛下是动了什么心思,横竖自己一会儿就会知道,此刻听话的应下总是没错的。
同样的话到了谷悦那里,就不这么想了,陛下在科举的殿试里面,问的是都城,可见有意迁都,用兵恋水,琼林宴上陛下问了男子入仕,下一步便应当是男子入学,今日陛下又有这样的言论,自己是男子,如何考得了文举?如此一来,答案呼之欲出——陛下要改革科举制。
问询的眸子闪了闪,却收到陛下温柔的眼神回应,多年的相处,早就练就了这样的心照不宣,原来陛下真的动了这样的心思。那日在茶楼,他们与曹明相聚,聊的话看似无心,如今却一一应验,等杨家的事情了结,六部,便真的要开始变动了吧?六部一清,而后便是科举。横竖科举三年一次,也不急在一时。
“朕虽然今日休沐,却不能总陪你们坐着,刚刚也都表演的差不多了,楚良人的琵琶,朕还没有怎么听过,今日得空,朕听过之后,便去忙别的事了,刚刚写意让人去请了礼部尚书,如今也该到了。”
楚流封心中如海水般波澜起伏,却也只能把心中所有的激动都掩盖在表面的平静之中,他离席,恭敬的向凯风行礼,这也许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自己的这位“妻主”面前弹奏了,他打心眼里佩服这样的君王,比起杀伐,成全往往需要更大的勇气。“陛下想听什么?”
“听闻《十面埋伏》是琵琶的名曲,大气磅礴,勾勒出的画面也十分恢弘壮阔,对技巧跟气韵的要求极高,不如,便是《十面埋伏》吧。”
“奴侍下去准备,请陛下稍后。”
古代的弦大都是丝弦,因此弹琵琶也都是用自己的真指甲。虽然听起来,气势比不得现代经过改良后的琵琶,凯风听惯了这古代的乐器,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楚流封的琵琶弹得极好,似乎今日比从前还要好,带着一种壮士断腕的伤感,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诀别。凯风闭着眼睛聆听他指下的音符,她知道自己赢了,楚流封,一生都会对她有愧,这种愧疚,会蔓延到整个杨家跟楚家,她们彻底在自己手中了。
“楚良人的琵琶果然是极好的。可惜,朕还有旁的事,不能久留,梓潼便陪着这些人坐会儿吧。难得布置了这么多好东西,若是朕一走就散了,你看乔小侍,他必然又要郁闷了。”
众人不免顺着凯风的指点看过去,乔宇一脸的碎渣自己却不察觉,反而迎上凯风的笑脸,说道:“陛下有事便忙吧,臣侍在这里,极好的。”
“果然是‘极好的’。”
凯风在写意的陪伴下回了水月宫,今日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难得楚良人也是一个懂得借坡下驴的人,事情如阪上走丸一般顺利,今日还有一件事,那便是杨家的态度,只有确认了杨尚书是真得支持自己女儿的所为,凯风才能真的放心行动。
“杨大人,陛下让您先去德政殿等着,她换身衣服就来。”写意恭敬的说道。
“烦劳姑姑。”
杨大人跟着写意进到德政殿,在下面的座椅中挑了一把坐下,写意亲自奉了茶,弄得杨大人受宠若惊,“姑姑,这如何使得?姑姑是陛下身边的人,臣不过是一个小官儿,怎么能劳动姑姑大驾?”
“杨大人客气,您是大人,怎么能在写意面前称‘臣’呢?礼部尚书,那是三品的官职,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小官儿,大人无需过谦。”
礼部尚书?杨大人无奈的惨笑,进来的时候,确实是礼部尚书,出去的时候,谁知道呢?自己为官多年,也算是小心翼翼,无奈女儿那里出了纰漏,执意要跟陛下抢人,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让她把自己的女儿撵出家门,是万万做不到的,总是自己的孩子,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哪能说放下就放下的?
“朕刚刚在御花园跟后宫的人赏花来着,你久等了。”一身明黄色龙纹长衫,手中拿着白玉珠串,腰间一根蹀躞带,上面挂着纷繁华贵的物件儿。
“臣参加陛下。臣来的不久。”
“是吗?你说是,便是吧。坐下来,朕今日无事,跟你好好说说话。”
“是,多谢陛下。”
他拘谨又不安的样子,让凯风差点笑出声,她本就不喜欢自己宫中的人太多,自己又不是一个低等生物,总不能见谁都发情,能够弄出去几个不在意的,她自己巴不得,顺水推舟送了人情,解决了自己的困境,还得了别人的感激,世上怎么有这样的好事?
“朕记得自己从未私下召见过你,当年朕跟二皇姊三皇姊斗得厉害,三皇姊虽说是先倒了,二皇姊却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又是嫡长女,朕从血缘上就比不过她,朕虽然是赵氏抚养长大的,赵氏后来也的确当了凤后,毕竟不是原配。当时朕举步维艰,身边的人居心叵测,朕历练的是刑部,实在没什么大权,六部中鲜有人为朕发声,而大人,却第一个站在朕身边,甚至比朕所在的刑部,还要快上几分,这份恩情,朕一刻都不敢忘。”
欲抑先扬,皇家女子惯用的手段,虽说是辅佐了两代的帝王,对这种说话的艺术,杨大人还是没有办法适应,只能硬生生的接下这话,“臣不敢居功。”
“大人跟朕本无什么私交,跟阿心还算亲厚一些,自她走后,朕跟大人之间越发疏离了,成了寻常的君臣,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情分了。此事,是朕的错,登基三年有余,却刻薄寡恩,忘了大人当初对朕的恩情了。”
“臣万万没有这么想过。”杨大人本就忐忑不安,被凯风捧得越高,就觉得自己会死的越惨,杨知秋回府中所说的话,她是越想越觉得不可能,陛下从来都不是吃亏的人,哪有这么轻易成全的道理?于是,立刻起身跪下。
“大人请起,本就是朕的过失,大人怎么能一直自己认错呢?朕一直想要补偿大人,却不知道该如何做,朝中的变局不能急在一时,朕也是想厚积薄发,至于黄白之物,大人素来不喜欢,要不然依大人的才气,怎么会甘心留在没什么油水,又风险极大的礼部呢?前些日子查了卷,才知道大人曾是状元郎,一门两位状元,难怪现在街头巷议都在讲着杨家的传奇。”
“陛下过誉了,侥幸而已。”
“一位或许是侥幸,两位就不尽然了吧?朕没经过大人的同意,就给令爱改了名字,还望大人海涵。”
“陛下说哪里话,那本就是小女的福气。”
“那日琼林宴后,朕与令爱曾经私下聊过,有件事,朕想要问问大人,到底真相是什么,还望大人据实以告。”
“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写意啊,你去把书架上收着的沉香珠串跟檀香木珠给内务府送过去,让贺喜记好了,收了,天气渐渐热了,朕还是觉得手里拿着这白玉珠串舒服的多。”
写意知道这是支开自己的意思,打了个手势,屋内守着的人全部退下,她自己并不去内务府,把下人们支开很远,差了个小厮去内务府办事。
待到写意退下,凯风才晃了晃自己的茶杯,说道:“听闻杨知秋有意于楚良人?”
“陛下……求陛下恕罪。”杨大人从座椅上跌落,慌忙的调整身形,下跪认错。
“罪?哪里有什么罪呢?就算是有罪,也是杨知秋的罪,这世上只有母债女还的道理,没听说女儿犯了错,还要母亲出来认罪的。杨大人,朕只是在问你话而已,你不必太过紧张,朕的意思,杨知秋该是跟你说过的,缘何今日还会有这样的反应?莫不是杨大人以为她骗了你?”
“臣……”这话怎么回答都不对,若说以为知秋骗了自己,那不是影射陛下吗?若是没以为知秋骗了自己,那么陛下说不定会问一句,“今儿是来要人吗?”那自己就把活路给堵上了,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豆大的汗珠沿着额头滚落,她也不敢抬手去擦一擦,反而是凯风看不下去了,取了一旁的汗巾给她递过去。
“朕让你起来,你便起来吧,虽说地气已经不再湿冷了,你也不能总那么跪着啊!朕不跟你油枪耍滑的,只问你一句话,杨知秋说,你明知道她的心思,却不曾动过与她断绝母女关系的念头,执意要与她共同面对今日的事情,此事当真吗?”
“当真。陛下,知秋总是臣的女儿,臣虽然在礼部多年,看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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