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一定也和我一样的痛吧……我伤他伤得那么深……
而我呢,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已体无完肤?
端月含泪跪伏在我脚边,仰面看着我一字一字缓慢絮叨地说,因醉酒而语无伦次,唇边犹带苍白笑容,那笑如沥冰雪,分明已经痛若蚀骨,却平静得仿佛无关痛痒。
眼角干涩,一滴泪都哭不出来,因他的一句话,刻骨之伤,从此再不会留下痕迹。
二哥,谁说我的眼泪从来不是为你而流,我没有告诉过你,曾经有那么一段日子,我的眼睛不止流泪,还曾流血,为你,全都是为你……
仰面,一口饮尽杯中酒,一滴泪悄然滑入鬟发,倏忽消失不见。
“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
空了的玉杯被谁凭空夺去,声音无比熟悉,来的却是我最不想见的那个人。
“我成什么样子与你何干?”冷冷一笑,劈手夺回空杯,低头兀自斟满。“叶大人如今是摄政王身边的红人,来我这破败的冷宫就不怕降低了您的身份?”
“蔓清,别再这么固执下去,你明知道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话音刚落,一旁端月听得呆住,见叶翌冷眸瞥她,忙起身屏声静气退出殿外。
“为了我?”我看着他,蓦地仰面大笑出声,在这更深露冷的夜里,更显得异常突兀刺耳。
笑声久不停歇,一直笑,一直笑,带着嘲弄,含着不屑,声声凌厉如刃,狠狠刮在他的脸上,直笑得他忍无可忍,猛地扬袖,只听“啪”的一声……
笑声戛然而止。
我捂着半边脸,抬头冷冷看他,只是一瞬,仍旧勾唇淡淡笑开,笑意惨淡到极处,反透出冷厉逼人的美。
叶翌终于挫败,颓然跌坐在了对面椅上,重重叹气,“你这孩子,真的变了,就为了一个男人,你值得么?爹从小是怎么教你的,人这辈子,一定要为自己而活!项门无子,是爹没用,可爹有你,爹费尽心思筹谋就是为了要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你却不屑一顾……同他一样……呵呵,有的时候想想,你们真的很像……这样的两个人,性情一般刚烈决绝,往后怎么可能幸福?爹如今也已时常犹痒,是否从一开始便错了,不该纵容你嫁给他?太子固然软弱一些,缺乏帝王杀伐决断之气,对你却始终都死心塌地,说起来,你们两的性情才最是般配,而他……到底没现在这个这么难……”
心下骤地一惊,他却适时闭口利住话头,抿唇沉默,像是怕我听出什么,转而低低一叹,“自古天家骨血,根本难以两全……”
至此,酒已全醒,面上却仍做醉狂之态,迷蒙地看他。
“霁雪的孩子没了,而兮,也就只能指望你腹中的这一个了,你放心,他娶那个女子过门不过只是权宜乏计,任何阻碍这条路的人,都要死!”
说完这句话,他一把猛地夺过我已举至唇边的玉杯,也不管我是醉着还是醒着,厉声冷道,“不许你再这么糊涂下去,不论如何,你都是姓项的,我们项家人再苦再难都不能窝囊!”
转身大步离去,我凝眸望向他背影,惊觉心中恐惧滋生,恍惚以为那人是魔非人。
人面不知何处去
一夜辗转无眠,为叶翌的一席话而困惑,恐慌……
他说天家骨血,难以两全……难道是要动手了么?此刻南下平叛大军远在千里之外,战事初起,暂无捷报传回京中,谁说这就不是一个借刀杀人的好时机?只要大哥回不来了,又已失去嫡子庶子,那这皇位……
他或许不屑做这样的事,可是爹……我不敢保证。
天明,想起霁雪失子之痛,又听端月说碧华殿最近几日没有任何动静,如今那里只剩霁雪一人居住,衰落冷清,直与冷宫无异,心下不免担忧,怕霁雪做傻事。自她醒来,我还未去看过她一眼,不是不愿去,而是怕触景伤情,想起逝去的人……
“王妃,还是等等再去看昭仪娘娘拿,如今宫里都传……”端月小心翼翼看我一眼,心虚地不敢说下去。
宫里传什么,我自然清楚,冀儿无故身亡,我从刑部大牢被放回来,那个时候开始,我在他们眼中便已不是清白的了。而漓天颀,那个初生婴孩的死,也为他的成王之路蒙上了一层薄雾,满朝文武已开始惧慑于他的铁腕之威,即便这个孩子不是他暗中派人下的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再无辜的人亦无法独善其身。我现在终于明白他同我说的那一句“我比你的嫌疑更大,是不是也要把我自己关到大牢里去?”是什么意思了。
那个雨夜,碧华殿里发生过些什么,天下无人知晓,然而有些秘密,埋藏的越深便越是惹人生疑。小皇子的死尚且能拿元容做抵罪之人,冀儿的死却定然要揪出幕后王谋,否则,朝中有些人绝不可能轻易放过我。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们现在被软禁在这里哪儿都去不了了,冀儿的案子一天没破,我们就一天不得自由。”微微一叹,报唇笑得无奈。
端月一怔,呆呆说不出话。
殿外却于此时传来一声大过一声的嘈杂,我蹙眉,示意端月出去看看。
没过多时,只见她慌慌张张跑进殿门,“王妃,昭仪娘娘来了,被侍卫挡在外头不给进来,您快去看看吧!”
我一惊,想也不想便起身疾步奔出大殿。
霁雪一身缟素,脂粉未施,漆黑长发披泻肩头,越发衬得容颜苍白如雪。
与侍卫争执不休的,是梅影。
而她,只一个人静静站在一树杜鹃花下。
春日里,杜鹃花开正浓,大片大日胭脂红染连天幕,一眼望去,恍如天空绚烂朝霞。
霁雪形销骨正,怔怔低头看向脚边落花,单薄的白衣在风中飘动,似湖心一朵素莲,不胜凉风。
不喜不笑不悲不泣,过去的巧笑嫣然,终于变成一场遥不可及的梦,这样的她,仿佛一夜之间没了喜怒哀乐,安静得令人心疼。
望着眼前这样一副画面,胸口好像针扎一样,脚底底似灌了铅,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过去。
梅影抬头一眼见我兴备地大声叫,“清姐姐,你来了就好了,这些人就是不让我们进去。”
其中一名侍卫瞪着她冷冷道,“王爷有令,宸苑诸人不得擅自踏出此门一步,还是请昭仪娘娘回去罢!”
“王爷只说不让我踏出这道门,没说不让其他人来看我,娘娘产后病体虚弱,若是一不小心惊了风,你们担待得起吗?”
我望向他,眼神灼亮迫人,直看得他稔然低下头去,再也不敢与我对视。
棒影见状一把将那侍卫推开,转身跑去树下。
我很想过去扶霁雪,却被侍卫拔剑阻住,只得站在门边看她自怔愣中呆呆醒转,缓缓抬眸望向这边。
短短一瞬,空气仿佛凝结成一块巨大的千年寒冰,沉沉压下。
她的眼神,空洞得好像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包括我。
一颗心像是被利刃狠狠刺,穿痛得无法喘息。
在那一刻,我多么想要告诉她,她的孩子其实并没有死,而是被我藏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极其安全的地方,那个地方,就连现在的摄政王都不清楚。
可是,我不能。
对她来说,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却永远触摸不到,比以为他已经死了还要残酷一千一万倍。
除了用这样的方式保护他们的孩子,我无能为力。
霁雪在梅影的搀扶下慢慢走近,她看着我,目光一瞬不瞬,忽然抿唇轻轻笑了,眸光盈盈,一如从前。
然而,我看得见她笑里音乐的凄楚,那笑,狠狠刺痛了我的眼睛。
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整理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却换来她刹那间的恐慌,忙不迭地仰面躲避。
我想,这一辈子,我会永远记得她当时的眼神。
那样的害怕,那样的抗拒……
我不懂,那是一种怎样的瞬间情感爆发,令我的手霎时僵在了半空中。
可是不过眨眼,她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原样。
面色苍白,眼眸空洞,些许呆滞地望着我,唇边一抹隐忍笑意,还是方才那个瘦弱单薄得令人心疼的女子,不曾变过。
我几疑自己看错,定了定神,尴尬缩回手,冲她淡淡微笑,“霁雪,你来了。”
她点点头,轻轻地唤,“小姐……”
时光疾如流电,记忆无声穿梭,仿佛临水倒影,历历清晰,我们好似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牵她的手缓缓走进内殿,这一次,她没有再闪躲,任由我拉着她慢慢地走,被我包裹在掌心里的手背冰凉,骨瘦如柴。
“你的身体好些了么,为什么要这样到处乱跑?惊了风落下病根该怎么办?你这样做,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些?霁雪……”
“小姐……”他笑着,五指一张,反握住我的,“我没事,我很好,你别担心,真的。”
自她掌心传来的一股冷意令我浑身猛地一栗,只觉地想要缩回手,竟挣不开来。
我蹙眉望定了她,意识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姐你看,这是我为小皇子做的肚兜,上面的纹样才绣了一小半,你帮我看看,做的好是不好?”
她抽出怀中一方明黄色的绫罗,不由分说塞进我掌心,目光殷切地落在我脸上,带着几许雀跃,令人不忍反驳。
“霁雪……”
“你看这里……我说绣‘五毒’,寓意他健康成长,影儿他们却非让我踌‘蝽龙’……可我总觉得我绣出来的龙四不像,穿在小皇子身上会惹别人笑话的……”
她不让我说话,盯着肚兜兀自絮叼不休,我抬头瞥一眼梅影,见她冲我不停地摆手使眼色,心下顿时了然,心口一抽,眼眶骤红。
她不肯面对一切,所以将自己封闭起来,从此只活在想象里。
我熟识医理,知道这样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变成另外一个元容。
突然用力扯去她捧着的肚兜,伸长手臂钳住她双肩,厉声道,“霁雪,你醒醒,小皇子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会呢?他还在我的肚子里,不信你摸摸,好好的……”她真的伸手去摸自己的肚皮。
“摸到了什么?是不是平的?根本什么都没有,对不对?他已经不在了!霁雪,你还这么年轻,一定还会……”
“不会了!不会了!”
我的话还未完,霁雪却已在一瞬间爆发,她盯着我,撕心裂肺地喊着,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深刻绝望。
“皇上不会碰我了,我怎么还会有孩子?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杀死我的皇儿,她想报仇可以冲着我来,为什么要杀我的宝宝,他才初生,什么都不知道,他是那样的无辜……为什么,小姐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第一次看见霁雪这样对我声嘶力竭,我知道我的话,刺激了她,可是不这样,我还能怎样?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她拥入怀抱,泪水滚落面颊,一旁端月梅影早已泣不成声。
“老天爷为什么这么残忍,我就只有他一个而已啊,上天却硬要将他夺走,为什么!皇上若是能回来,我该怎样向他交待?”
心口陡然大恸,难以自抑。
“霁雪,不要自责,一切都是我的错,若非元容以为是我害死了冀儿,她就不会……”
拼命地遏制,仍然哭到哽咽,想起那个被我狠狠伤害了的人,悲从中来,终于不再强忍眼泪,任它在脸上肆意奔流。
待得霁雪走后,已是漫天残阳如血。
与她抱头痛哭一场,发泄完了,胸口仍然很痛,我想,这痛是不可能再随着时间而消失了……
霁雪临走之前向我提出想要迁居冷宫与我同住,这样彼此之间能有个照应,我原本怕她回去以后想不开做傻事,何况她一个人住在碧华殿难保会触景伤情,闻听此言自是求之不得,于是便请殿外侍卫前去向漓天颀通报,说我有事相求。
侍卫回来为难地道,“王爷说,国事繁重,他又在筹备大婚事宜,很忙……所以……所以您有什么事便跟在下说,在下替您通传……”
话音未落,我已怔然失神,心中一片空茫。
耳边嗡嗡作响,额际冷汗涔涔,面上血色褪尽,神情仿若痴傻一般,看得那名侍卫拧眉不住地唤我,“您怎么了?”
我茫然睁大眼睛看向他,喃喃道,“他说……很忙……”
“是的,您到底有什么事跟在下说就行了!”
很忙……
很忙……
他已不愿见我……
原来,我竟伤他伤得这么重,重到他不想再看到我……
心好疼,为什么会这么疼……
霁雪与梅家姐弟还是搬来了宸苑,他同意了,可是却不肯再见我一面。
终于明白,他是真的……
不要我了……
霁雪仍然在绣那只黄绫肚兜,并且很快完工,转赠给了我。她说,是为我腹中的孩子所绣,并非为她自己,有我的陪伴,她已能从过去的伤痛里慢慢走出来。
我接受了,时常拿出来翻看,视若珍宝。
如今我唯一能做的,除了牢牢抓住眼前,再也不剩其它。
眼前,还有霁雪等人,内心,终于开始……一无所有。
日子并不会随着任何人的逝去而稍滞不前,时光依旧无情地向前走,一刻也不停歇。
渐渐的,我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掉发,有时只是一根,有时却是一簇。每日晨起看见锦绣软枕上那些光亮如墨的断发,心中总是不安。
诸太医劝慰我凡事都要看开一些,一日不释怀,断发便将一日多过一日。
他说的很轻松,叫我释怀,谈何容易。
既是由心境所引起,不是其它,我便放下心来,不再去理会,只是面色开始日渐苍白。
“小姐……小姐……”
我恍然回神,霁雪站在我身旁,手上捧着梨木茶盘,微笑着坐在我面前,“在想什么?”
我抬眸看向她,神色有刹那的恍惚,旋即转为笑意,“瞧我,又发呆了,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常常觉得燥热,嗜凉,又老是像这样发呆,胸口有什么总想要挣脱出来似的,很奇怪的感觉。我试看为自己把脉,却又发现不了什么,诸太医要我放宽心,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小姐,瞧你……”霁雪抿唇笑开,“第一次怀孕是这样的,你太紧张了,我怀小皇子的时候也同你一样,甚至比你还要严重,常常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最后还不是好好的把他……”
手腕一抖,茶水泼溅出来,霁雪颊上一丝血色也无。
我心疼地接过她手中的茶壶,替她斟满面前茶杯,一只手伸去覆在她的手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