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佚着的雍州守军白刃相接,以少胜多谈何容易,城破只在顷刻间,是我害了他们,是我……
“穆勒,你要的是我,放过一城百姓,我……留下!”
“王妃不可!”
“王妃……”
穆勒玲玲一笑,“你以为你如今还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谈条件?我不放过他们,你一样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音落,两相沉寂,是一种无语的对峙,我看着他,眸中无悲无喜,唇角似笑非笑,“是吗?若我死呢?雍州城陷,其罪在我,而今唯有一死……”
长剑之尖耀如星芒进射,反抵在喉,穆勒骤然惊慌,大步上前,“不要!”
这一幕,依旧很熟悉,可是这一次,没有谁能救我,没有了……我曾说过我命由我不由人,可是,天不容我。稍后一城百姓将因我而爱难,城破人亡,我是罪魁祸首,更不能苟活在世,就算活着,也将夜夜不能安睡,一生背负罪责,生不如死。
我笑,静静地道,“即刻下令撤军,否则,我死!”
剑尖入喉,浓重的血腥昧涌进口中,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痛。
“右大将军不可!别忘了咱们兄弟当初集结起义是为了什么,‘清君侧,诛妖孽’,如今妖孽就在这里,杀了她便能立下大功……”
话未说完,只见眼前血雨如幕,说话的人一瞬竟身首异处,眼睛充血的头颅骨碌碌滚至其他叛军脚边,当下再也无人胆敢出声。
玄黑袍襟上溅得血点成片,穆勒毫不以为意,锵然收刀入鞘,他死死盯住我,看也不看地上的尸身一眼,黝黑刚硬的面上掠过一丝阴冷,咬牙道,“好,好一个项蔓清,来啊,鸣金收兵!”
军令如删,身旁有人不情不愿地退下,片刻,耳畔号角齐鸣,正是收兵的号令。
我侧眸瞥一眼身旁的冥,毅然道,“还有他们,放他们回城!”
穆勒勃然愤怒,颧角青筋隐现,我昂首斜睨他,利刃在喉间一抖,鲜血自剑身淌下来,一滴一滴溅在地上,触目惊心。
“属下绝不会留王妃一人在此,誓与王妃同生共死!”
我怔住,只觉万种心酸如蚁虫爬过心头,眸中有泪,却强忍住不流下来,“胡闹,我不要你们为我白白牺牲,雍州需要你们,七殿下需要你们,听我的话,快回去,你们胆敢不从,便是陷我于不义!”
头顶噼啪一响,一道闪电凄厉划破夜空,照得每个人的脸上惨白如纸,下一秒,暴雨如瀑。
雨水打在脸上身上,疼痛终于蔓延开来,我却如释重负,抿唇,浅浅一笑,喃喃道,“终于……等到了……没输……我们没输……”
一语道破梦中人
兵强将智,不可以敌,势必事之。
青灰色的行军大帐空旷简陋,除了一只矮几,一张板床,唯一格格不入的莫过于矮几后的那块裘皮大毡,毛色雪白透亮,纤尘不染,堪称奢华。
满不在乎地在那大毡上拣一个最顺眼最光滑的位置一屁股坐下去,夜行衣上的雨水泥浆霎时在大毡上留下尴尬的印迹。
谚勒挑高眉毛,不怒反笑,“这原就是为你准备的,你想怎么糟蹋都行!”
我咬唇,抬头看他,“就你一个人,阿史那蓝呢?”
穆勒冷哧,日中阴晴不定,缓缓地道,“她?她死了,拜漓天颀所赐……”
帐内一瞬大亮,一声惊雷滚过头顶,呼啸的冷风循着帐帘缝隙钻进来,霎时扑灭矮几上的烛火。我悄悄往后挪了挪,定定望向身前那抹高大的黑影,“你既然还活着,为何不去找默托夺回你的江山,匿身在中原叛军里算什么?”
他看住我,一声轻笑,却是答非所问,“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戴这张面具?”
我浑身一震,无声摇了摇头。
他漠然一笑,缓步走近,一股大漠人特有的粗犷气息迎面扑来,我瞪大眼睛,奈何帐内昏暗,无论怎样努力都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耳边窸窣一响只R觉他微一抬手,像是取下了面具。
深夜中一条锃亮匹练冲破重云直窜下来,照得帐中一片惨白,照出身前人半边脸的狰狞,我捂住嘴巴跌坐向厚,一颗心骇然提上喉头。
“很可怕,不是么?”穆勒冷笑,“这当然也是拜漓天颀所赐……不,准确的来说,拜你所赐!”
“被火烧的?”我直起身,一只手撑在柔软的大毡上,强敛心神,轻道,“还疼吗?”
他奇怪地盯着我看,深瞳掠过暗色光缕,俯视我的眼光满带研摩斟酌,“我没听错吧?你这是在关心我?”
我低下头,沉默半响才道,“不知道这对你来说算不算一个提醒……此时大雨倾盆,一夜过后,泗水河的水位必定暴涨,烬之前便在峡谷处筑埋截流,下这么大的雨,叛军一定疏于防范,只要趁此机会掘开堤坝泄洪,下游的叛军必将大乱,烬他们早有准备,乘机袭营,你们大势去矣!”
“我们?!”穆勒寒眸一凛,冷冷勾唇,“一群乌合之众,别拿我同他们相提并论,败就败了,我不在乎,再者,错过了最佳的进攻时机,自打被你识破我的计划并将这些人拦在雍州城门外起,已经注定了泗水河那帮草寇的灭亡,说起来,漓天烬真应该好好感谢你!”
“那你为何……”我窒住,一瞬洞明,却又不解他接下来想干什么,只得硬着头皮道,“烬会来救我,还有二哥,他……”
“你的好二哥此刻正在玄畿宫里为了那个位子与人兄弟相残,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送你出宫么?项蔓清,在他心目中,那个位子远比你重要,否则,就算宫里的形势在难再险,他都应该把你护在身边,生死不离。胜,与你并肩傲睥天下;败,但求死亦同穴而眠。他他却送你出宫,哈哈哈……宫里危险,宫外难道就太平了?看看你现在身处的地方,看看!醒醒吧项蔓清,江山与你,他早已做出了选择,他要江山,不要你!”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住口……住口……”摇头再摇头,泪水漫出来,眼前朦胧一片,“他根本就料不到我会遇上你们,他……他是要把送到最安全的地方去,待得一切尘埃落定,他一定会来接我回宫,一定会!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许你诋毁他!”
“我不知道?不知道的人是你,项蔓清!”穆勒骤地俯身,一把攫住我双肩,眸心一抹赤焰,“他把你送走,是不想你哏睁睁看着他亲手杀死你最敬重的大哥,一旦他登基为帝,统帅漓国近半数大军的漓天烬将成为他此后最大的威胁,漓天烬自幼随他一起长大,他最了解这个弟弟,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如果我猜得没错,漓天烬为了你可以做任何事!天下之大,他却偏偏将你送去正在打仗的漓天烬身边,为什么?他是在利用你,利用,你明不明白!”
一日心期千劫在
“利用……”我无声地小了,面色惨白如纸,深深闭眼,只觉脑中的一切都是乱的,在这一刻,竟想不出一个词来反驰他,只能选择沉默。
“是选天下江山,还是骨肉亲情?本王真的不知,可若是换做江山与你……本王宁弃江山!”
很久以前的一句话突兀映入脑海,我打了个寒噤,蓦地张大眼睛,冷意袭上心头,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那个时候,他只要我,皇图霸业于他不过一场饕餮盛宴,待得杯中酒尽,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他的眼里从始至终就只有我一个……可现在呢?一入此局,纵使我万般不情愿,也已经不能回头。我总是单纯而执着地安慰自己,就这样罢,只要以后能和他在一起,再艰难的路,我们一起走,有他在我身边,哪里都是天堂。从今以后,这幅江山画卷,我们携手并肩,纵情挥毫,共同画下最瑰丽的篇章……
我想的是这样的美好,而他呢?在他心中,当初的誓言是否还如我这般一直刻骨铭心着?
自古君王多薄幸,后宫佳丽三千人,真正能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女子,却要为天下所诟病,当初大哥一句“永不纳后弓”为他招致的,不仅仅是满朝文武的疏远叛离,“清君侧,诛妖孽”……若非他的专宠,又怎会被人抓住把柄引发这场误国之乱。他若也像大哥那样,执意立我这个“妖孽”为后,从此荒废后宫,天下将会怎样?
他许予我深情,那么从我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他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他的身,他的一切,就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如果有一天,我必须要同一群如花美眷共同分享我的丈夫,即便那仅仅只是为了政治,我仍宁愿转身离开,离开那道即将锁住我一生的深红宫墙。
二哥,你看,原来我是这般口是心非,相比墙里的玉砌雕栏,我更向往的,是墙外那片自由无拘的天地,我不愿你去做那个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为了权力而变得深于城府工于心计,甚至不得不利用自己最心爱的人。我不愿我们的孩子日后为了那个位子不惜兄弟阋墙骨肉相残,那样对我来说,将是致命的打击。我不愿……
帐中乍然一亮,一道惊雷随之响彻天地,把我震醒,先前被雨淋湿的衣衫紧贴在背上,寒意沁骨,浑身麻木。蓦地仰面大笑,泪水夺眶而出,纵有那么多不愿又如何?我怎能忘记,蛊毒“盘丝”早已无药可解,我是濒死的人了,只怕看不到你登基……失去我,你便只剩这副江山画卷陪你一同百年孤寂,我又岂能再阻止你?
二哥,如果真如穆勒所说,你把我送去漓天烬的身边,除了保护我之外,还想要利用我来牵制他,那么,我不怪你,相反的,我会倾力助你,助你成就天下,而后 满怀牵挂地转身离去……
如果……如果你送我出弓也是为了不让我亲眼见你手刃大哥,那么,无论当时你有多么的身不由己,我的这一转身,再不能回头,你造下的杀业,自此,就以我命相偿。
关山路远,阴阳阻隔,现实是如此的残酷呵,我与你,大抵也只剩下守望天涯了……
穆勒俯身将我拥入怀中,双臂一点一点收紧,他身上独有的大漠气息,他霸道的温暖将我深深包围,可我仍觉得冷,冷得浑身发抖。
“你得换下这身湿衣服!”
说着,他开始不由分说解我衣带,我慌忙伸手去挡,却惊觉自己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能任由他摆弄。
“害羞什么,以前又不是没看过!”
他恶意地讽刺我,身上衣衫落地,一件接着一件,我不再挣扎,只抬眸静静看他,雪白肌肤渐渐裸露在他眼前,穆勒眯了昧眼,眸色渐深,瞳仁点点幽火四烁,气息微急。
“我快死了!”
漠然开头,语气疏淡,像是在说意见与己无关的事。穆勒“唔”了一声,手上扔一刻不停,眨眼间,脊背猛地一j,惊愕抬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快死了!”
一把将他推离身前,扯过身旁一张薄被将自己裹起来,下巴枕在膝上,闭上眼睛淡淡道,“中了一种名叫‘盘丝’的蛊毒,没几天可活了!”
“盘丝?”他大惊,直起身子后退一步,似是不敢相信。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反应很打击人,虽然明知没有解蛊之方,可还是有求生的欲望的,如今连你都这幅表情,我这下清楚我是死定了……”
穆勒仲手板起我的脸,面色铁青,自齿缝中挤出切齿之音,“谁?是谁干的?”
我苦笑,满不在乎地道,“都死到临头了,还追究这些做甚,你抓我来若只是为了拿我当筹码,对不起,要令你失望了!”
“筹码?”他迫视我,眼神陡然冰冷,如刃锋锐,“你以为我会像你的好二哥那般对你?把你当做棋子利用?”
我怒瞪他,狠狠咬唇,这个人,仿佛永远知道什么话伤我最深。
“不用你管,你滚,滚出我的视线!”
穆勒仰天长笑,筻声却带着莫名的悲绝,“项蔓清,自欺欺人的滋味好受吗?自从你嫁给他,统共过过几天太平日子,你为他付出了多少,又得到了多少?当初他坠崖没有死,摇身一变成了突厩王庭手握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却把你孤身一人扔在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弓里独自承受一切,你为他险些哭瞎了眼睛,你被那新皇帝强娶,你身中‘盘丝’濒临死境,你……你为什么不好好想一想,他既躲没死,为什么不立刻来找你,而是选择留在突厩王庭翻云覆雨,只为了他日后的帝王霸业,他这样权欲熏心置你于不顾,有什么资格令你为他牺牲?”
万箭穿心,看不见的血一滴一滴屋子溅落,我红着眼睛盯紧他,嘴唇颤抖,却再也说不出话。
那个时候我中了大哥的催眠咒,过去的一切都想不起来,是以,他回来之后,直至我恢复记忆,我也不曾问过他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死却不来找我,你坠崖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令你远赴大漠,将我一个人孤零零丢在这里,你可知道,没有你,宫中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冷的,二哥,为什么?原来从那时候起,你便已经择了江山而弃了我么?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的则好么,玄畿宫里自有我安插的人脉眼线,正如此刻我还知道,南征军不可能如期赶回锦都接应你的二哥……”
我含泪怔住,这如入起来的话令我整个人有些发蒙,南征军若不能如期赶回锦都,那他岂不是……
“默托昏庸无能,王庭里有谁是真正信服他的?漓天颀以‘无夜’的身份带来中原的十万突厩铁骑本就是我过去一手训练而城的,我既没死,要令他们重新归我麾下又有何难?在这之前我早已命亲信混入南征军与他们暗中接头,南征军凯旋而归行至中途时,十万突厩兵马趁机哗变拖住大军进程,这边厢漓天颀与新皇帝鹬蚌相争,各凭己力,待得两败惧伤之时,我率军趁虚而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他们一同打尽,何其快哉!”穆勒眼神灼亮,笑得冷然霸气。
我听得痴了,脑海中一片空白,一滴晶莹的泪凝在腮边,忘了坠下。
“我本来想,趁他们两相争斗无暇顾及其他,先行剿灭漓天烬的大军,以解后顾之患。可是遇到你,我改变主意了,想蔓清,我可以选择放弃原本唾手可得的中原江山,他做不到的,我能做到,他给不了你的,我能给你,天下之大,你想去哪里我便带着你去哪里,只有我们两个,四海知秋一叶舟,五岳寻仙不辞远,这不正是你一直依赖梦寐以求的?你愿意吗?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