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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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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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好。我喜欢这样,紧张是紧张,放松是放松。你的意思是,今天的谈话不入帐的,我理解的对吗?”

“对的。”电话铃响,刘华峰道,“你看,这东西破坏我们的关系,把人往职务上推。你放心,我接完这个电话,就把插头拽掉。”他拿起话筒,“是我。你好。”脸色渐渐严肃,听了一会,抢断对方的话,“请稍微等一下,我换一架话机。”他捂住话筒思考着,对苏子昂说,“你到里屋去,用床头柜上的分机听电话,不许出声!”

苏子昂遵命进屋,拿起电话,小心地捂紧送话器,倾听着。

刘华峰在电话里说:“韩副主任,请继续指示吧,刚才的话我没大听清。”

“哎呀老刘,我从头说吧。指挥学院给苏子昂的毕业鉴定反映了一些问题,在致有……”

“请让我插一句,苏子昂的毕业鉴定我看过啊,不错的,军政两方面都比较拔尖。”

“那是他带回来的鉴定。这一份嘛,是学院政治部直接寄给集团军政治部的补充材料,是不叫鉴定的鉴定,听说他们这届学员每人都有一份这种内部鉴定。”

“搞什么名堂嘛,我们到底信任哪一份?噢,对不起,我完全理解,请继续说。”

“前头一大块我不必说了,和他带回来的鉴定一样。后面这一小块,文字上可是下了功夫的,我原文照念:苏子昂同志对军事艺术的追求趋向于极端;认为战争不能简单地概括为政治的继续,它们时常也是对政治的背离;认为穷困国家容易爆发战争而富国利用这些战争;认为我国在战争准备上所耗费的资金造成比战争本身更大的伤口;认为我们选拔培养军队干部侧重于取胜‘拙’取‘勇’,排斥‘巧’与‘奇’;认为我们过于强调集体英雄主义限制了人体英雄素质;认为战争一旦发生,所有人都面临同一个战争,但是心理上每个人都面临自己的战争;认为我们军事科研的遗憾之一是不肯找一个富有价值的败仗来深加研究,认为我们建军思想是坚定的,而方针决策左右徘徊;……哎呀老刘,我都念累了,这堆话儿怎么别扭怎么来,都带着引号。他苏子昂是兔唇吗,说话有立体感。”

“听起来像一堆病例。”刘华峰朝里屋苏子昂笑一下,“像有个家伙偷听苏子昂高谈阔论但是来不及记。”

“哈哈哈,老刘,这材料上的每句话都可以写一本书,不不,写两本书。一本阐述这个主题,一本反驳这个主题。后头还有,乖乖,一句话能拖两行半,你还想不想听?想听的话,我想我先要用铅笔按信一个句号再念这个句子。”

“告诉我最后结论吧。”

“这上面可没有结论,所以称不上是完整鉴定。我想他们是提供情况,让我们自己下结论。而且那帮家伙,能料到我们下什么结论。”

“什么结论?”刘华峰看见苏子昂在发烫。

“入档。”

“韩副主任,给一点透明度嘛。我一直是你信任的人,不要害得我夜里反思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再说,苏子昂是我的一团之长,你不能交半个,老搞缓期执行。我有权掌握全部情况。”

“哈哈,听好:集团军党委办公会议定了这个材料,结论确实是入档,不外传。另外会上也有不同意见,这里不能说。党委责成我办。苏子昂这个人啊,不适宜当主官,情愿让他当师里副参谋长。你什么意见?”

刘华峰说:“任职命令都下了,朝令夕改,不好吧。”

“下是下了,还没有公开宣布嘛,有余地。”

“我已向他宣布了。昨天夜里他提前归队。”

“哦……你自己究竟什么意见?”

“我同意他任团长,最起码担任一段时间再看。我对这个意见负责。”

“我上报军党委喽?”

“报吧。”他们双笑谈几句。挂断电话。

苏子昂最后挂机。他注意到,刘华峰先于军里的韩副主任放下电话,这不应该,因为刘华峰毕竟是下级,应该等韩挂机之后他再挂机,也许他自恃实际地位高于韩。

苏子昂从里屋出来。刘华峰正色道:“我宣布,你被命令为280师炮兵团团长,即时起生效。”说罢,让整个身子从空中落进沙发,上下弹跳着。想:我还没提宋泗昌的用意呐。我救了苏子昂一命。

“苏子昂,我有根辫子抓在你手里了。”他指的是让苏子昂旁听电话,属于严重违法。他相信苏子昂会把此话颠倒过来理解。刚才他保苏子昂就任团长,几乎搭上自己前程。他说,“据我判断,让你改任师副参谋长是托词,实际上,是挂起来待分配。”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优秀军人。我鼓足最大勇气想谋个副师长干,失败了。我再次鼓足勇气就任团长,想在实践中检验一下自己的某些构想,现在才明白,也会失败的。唉,还没有开始,就已料定会失败。”苏子昂微笑,眼内潮湿,“有一首外国军歌,其中两句非常像扬幡招魂:‘老战士永远不会死,他们只是慢慢地消失……’政委,我明知会失败,还是要开始!开始进入‘慢慢地消失’这条道路。”

刘华峰发现苏子昂弱点了:害怕枯萎,胜败倒无足轻重。他问:“一个团,装得下你的雄心吗?”

苏子昂摇头:“他们连我都不信任,连自己的团长都不信任。这样下去还有什么希望?连军队都可能慢慢地消失。”

“言重喽。我们毕竟交给你一个团。现在,你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上面高度重视。我猜,你是这样的人,不怕所有人都盯住自己,就怕没人望自己一眼。目前局面,很对你胃口嘛。炮团是我师的火力骨干,你不能把这个团带垮了,尤其不能出重大事故。”

“这是我的最低标准了,几乎坐着不动也能办到。我当过四年团长,有个怪可笑的看法,咱们部队里的团,即使拿掉团长,它也能正常地运行下去,几十年的惯性了嘛。团长成了传口令的。”

“不要抵挡这种惯性,不要把部队带偏了。”

“你击中我要害了。我不奢望政委你完全信任我,但是你起码要给我一半信任,另一半给我的团政委。我期望你千万不要把我的团政委安排成钳制我监视我的角色。”

刘华峰差点发怒:“炮团政委是个能力很强的领导,他才不会把自己降低成你说的那种角色。我真正有些担心的,倒是你们俩抱成一团……”刘华峰话止,眼里流露没说出的意思。

“对不起,我过分了。报到第一天,就当头一棒,弄得我有点四面皆敌的感觉。”

“你要明白,我理解你到这个程度,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我老给别人带来险情。其实哩,我要把自己彻底暴露出来,反倒安全了。”

“就是嘛。我很想请教请教,你到底有多少蕴藏,都端出来。我在部队闷了几十年,没上过高级院校,只进修过两次,充充饥而已。你帮我开开眼。子昂,韩副主任念的那些,是不是你的思考题?”

“每句话都是我的!它们原本是我的讨论发言,或者论文中的某一段落。可是,集中到一堆,听起来就像一堆思想垃圾。唉,我们专心研究军事,他们专心研究我们。我们想化腐朽为神奇,人家更高明的人在化神奇为腐朽。”

“请你放开来说给听听。”

“政委,你真想听?那些东西不成熟啊。”

“如果你信任我,就请你重点谈谈不成熟的思考,成熟的放在第二位。”

刘华峰迫切地希望充实自己,不管对面是什么家伙,且让他给自己上一课。苏子昂是只有病的蚌,蚌病成珠,他要那颗珍珠。好端端的人身上只具备平庸的力气,天天向他举起一张等待指示的面孔。他够够的了。

“我也想推销一下自己,”苏子昂说。“再当一次胸怀靶。我有一个基本的出发点,就是全心全意地站在敌人的角度上,审察我们这支军队。于是,必然会找到许多薄弱区域……”

22

第四章

22.遥远的敬意

整个上午,刘华峰都沉浸在苏子昂的火力当中。宛如旁观一场战争,心在其中身在场外,他竭力保持师政委应有的姿态,坐稳喽,手指恰当地在扶把上敲几下,以示击节叹赏又近乎搁上点疑虑。他内心与苏子昂激烈对话,但眼神儿鼓励他纵情地说。他发现一个奇妙变化,苏子昂在感情上一步步靠近自己,这完全由于苏子昂内心倾诉造成的。他倾诉的越多,就越亲近他刘华峰,不可遏止,有如献身。他真正佩服宋泗昌的精深心机:冷藏!或许有一天,苏子昂会有大用。他深为自己掌握这么一个部下而快活。现在的问题是,怎样从精神上也把他变为部下,虽然非常困难,但是也非常诱人。他和苏子昂大致属于两种不同的类别,他是杰出的岩石而苏子昂是杰出的云缕,在精神上相互亲抚,同时对方也可以傲然独存。

谁领导谁呢,在质量上和心灵上?

苏子昂走得太远,固守着先行者的孤独,其实他深深渴望寻求一个完美的上司,找不到,也会给自己一个。挂在天际,时常向“他”请求汇报,或者抗争。苏子昂的精神上司带有某种敌手性质。

刘华峰道:“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像你这样,说了几个小时,但是一口茶也不喝。”

苏子昂愕然。默默举杯,啜饮几下,搁下杯子道:“完了。水一下肚,立刻就空空洞洞,什么东西都消失了。”

刘华峰指点墙上挂历:“1988年5月20日,哦,11时10分,刘华峰足足被苏子昂提拔三级,应该载入我的档案。”他感慨地张着嘴,“我忽然发现我也有许多潜藏,我可以指导一个兵团!”

“政委真会巧妙地夸奖人。要不得在战场上,你给一个巧妙的奖赏,部下将为之拚命。”苏子昂暗想:到底是当官的,他衡量精神进步的尺度,也是看在职务上提了多少级。

“你有没有这种苦恼?占有这么多构想,却没有实现它们的权力。有没有?”

“有时候苦恼,有时候满足。”

“我理解,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对吧?在听你谈论的时候,我想起你父亲。哦,谁都有位父亲嘛。”刘华峰为自己这句话哈哈大笑,因为它听起来挺像废话。“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讲真话假话都可以,我试试能不能听出真假来。”

“什么问题?问题也有真的和假的。”

“你一到师里就上门看我。究竟是来看我,还是来看这幢房子?”

280师的师部,十几年前是一个军部。苏子昂父亲任军长时就住在这幢小楼里,苏子昂也随父亲在此生活数年。他以为刘华峰不会知道此楼曾经是父亲旧居。他更惊畏的是:刘华峰虽然专注地倾听自己的议论,暗中却在跃去一些深远的念头。不出声地磨砺着。掉转脸便法度谨严。刘华峰的问题很像一柄闪着笑容的匕首,他握住刀把将它递给你,让人弄不明白他是将此物赠送你还是刺穿你。犹疑迟钝或者判断一下都不行,都可以被认作胆怯。你只能手握刀鞘飞快地迎上去,让它刷地入鞘。两人在心中会同声赞叹。同时解放自己。

“想看看住在这房里的是什么人。”

“你以为是师长住这儿,是吧?”

“不,我只知道这两幢楼里一个是师长一个是政委,并不清楚你们具体住哪一幢。进门以后,我才猜出您是政委。”

苏子昂已经把这间屋子每个角落都观察过了,由于几经装修,早就面目全非了。但是一种朴素结实的气氛依然存在,因为屋里装备的还是部队营具,桌椅橱柜,写字台和大沙发,无论用料多么高级,还是带满方方正正的队列味道。就是这些不可改变的东西使他感到父亲被人继承下去了,包括那些置父亲于死命的人也得把这些东西继承下去。唉,一个人死了,给周围造成的改变跟没死差不多,简直是对死的嘲弄。面前这张茶几当年就在这儿,大概因为是大理石台面而舍不得弃换吧。父亲就坐在刘华峰现在位置上,周围总是有人围着。苏子昂多次被父亲从屋里撵开。电话铃响个不停。每天一大堆茶叶渣子。咳嗽声报告声鞋跟随碰击声……面前此从,各方面都比父亲小一号,却占据父亲以前的位置,坐在那也一样合适。此人甚至在深明这一切后,愈发显示合适,这就迫使苏子昂也要成为合适的部属。加夹在方方正正的营具当中。苏子昂微笑。

刘华峰略含歉意:“这恐怕就是人们常说的规律喽,简简单单,朴朴实实。我从没料到过我会当上师政委,会住进这幢房里。后来当上了住上了,又觉得非我莫属。更加怀念傻里傻气的阶段。告诉你,我从没见过你父亲,是从报纸遗照上认识他的。当时,我松了口气……有点莫名其妙是吧?你听我说,令尊在这幢楼里当军长时,我在警卫连当兵,我军人姿态不错,所以被连里安排在三号,也就是在这个楼前为军长站岗。白天一班,夜里一班,不许走动,死死地站着,因为我是站在首长眼皮底下,要站出个样子来。我要入党要提干,一切的一切都必须从站出个样来开始。可是你父亲从来没从我面前经过,大概有半年,他根本不在军部,我当然不知道他在哪儿去了,也话是部队也许是前指。家里也一个人没有!可是我在这儿啊,我在为一个不在的首长站岗啊。白天,这幢小楼门窗全闭锁。夜里,整个档一片漆黑。我在站岗,我刘华峰手持步枪日晒雨淋在站岗,半年多,站了三百六十多个空空荡荡的岗,每班两小时。看着爬墙虎一寸寸长高,没有人从我面前经过。更没有什么军长。你能够体会我当时心情吗?”

“能够!”

“说说看。”

“麻木。”

“对。麻木。当时并不知道那就叫麻木,后来才知道。不麻木是站不下去的。他妈的,你家的人呢,到哪去了?就是有一个保姆一个娃娃在屋里也好哇。”

“我不知道他们到哪去了。”

“那么你小子呢?”

“我在农村。”

“哦,我知道了……冒昧问一句,听说你有母亲时没有父亲,有父亲时又没有母亲,是吗?”

“你总结得真不错,完全是这样。”

“也比我强啊,我既无母亲也无父亲,3岁时就是孤儿,亲戚养大的。说‘养’真切夸奖他们了!我当兵才算有了家,第一次吃大馒头的时候,我就下决心一辈子在部队里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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