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卢俊熙在皇上的眼里,不过是个长得比后宫美人还美的少年而已,白皙秀气的脸,眉清目秀,一身青缎子长袍,蹁跹有礼,腰带白玉佩头戴儒生巾,怎么看都是一个文弱的少年,何来狂傲之气?
于是问道:“卢俊熙,朕听人家说,你在贡院大堂上与太傅王明举辩论老来内敛与少年狂傲之言,曾经一语惊四座,把王大人都给辩下去了?”
卢俊熙心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儿皇上都知道了?于是忙起身离座,躬身回道:“回皇上,当时不过是臣一时犯了牛脾气,同王大人争辩了几句,幸亏王大人深明大义不与臣这种不是天高地厚之辈计较,微臣心中愧疚惶恐,等会儿出宫之后定去太傅府上给王大人赔罪。”
“哈哈……”英宗皇上忽然笑了起来,指着卢俊熙说道:“卢俊熙,连王大人你都敢顶嘴,怎么这会儿在朕面前又成了胆小如鼠的样子?难道朕是老虎不成?”
卢俊熙忙躬身回道:“陛下乃真龙天子,岂是老虎那种寻常猛兽可比?微臣不过尘埃一样的人,见了陛下心中又敬又怕,哪里还敢犯牛脾气?”
“你这小子,居然是个滑头!”英宗忍俊不禁,嘴上这样说,却掩饰不住眼角的爱才之意,“你那篇策论,朕已经看过了,你笔锋犀利,言辞老辣,一点也不像是十七岁少年之笔。朕今日倒是有心考考你呢,你服是不服?”
卢俊熙慌忙跪下,回道:“臣惶恐,陛下能对微臣关心爱护,乃臣下之福,又岂有不服之说。”
……
英宗皇帝见卢峻熙沉稳内敛,若不是亲眼所见,绝不相信他是十七岁的少年,一时间心中升起一股爱才之意,而对王明举的说法也多了一层理解。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尤其是想重用一个人才,上位者往往都不会直接把他放在一个显眼的位子上。他们反而会有意识的打压一下他的傲气,让这个人才在相对低的位子上适应一段时间,让他越发的沉静内敛,和上位者有一定的磨合之后,才委以重任。
王明举本就是这个意思,他用欲扬先抑的手法把卢峻熙推到英宗陛下面前,又提前给英宗打了预防针,告诉英宗卢峻熙这小子是有点才华,但却是个玩世不恭的家伙,皇上应该先磋磨他的锐气,等他再成熟一些再重用。
可是卢峻熙第一次面生便把内心的那股桀骜不驯的心气给压制下去,时刻以雪涛和泓宁等一众家人的性命提醒自己一定要谨言慎行,切不可再肆意莽撞。如此,英宗皇帝却更加喜爱他的知分寸,明事理,懂深浅。
于是,皇上再看卢峻熙的时候,喜爱之情便溢于言表。不同于跟之前孔德昊和乔汉云二人交谈,他却跟聊家常一样问着卢峻熙:“朕看了你的履历,你祖上曾经在太祖爷时做过文官,官至从五品。但后代中并没有能从科举入仕者,而从五品的官职也不能世袭,所以你们卢家便回了绍云县老家,凭着祖上留下来的几倾良田度日。但到你这一辈上,你们家已经是绍云县有名的大财主了。是不是?”
卢峻熙忙躬身回道:“回陛下,峻熙幼年丧父,从小跟母亲长大。十三岁上又丧母。祖上留下来的那些田地已经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分了家,到母亲手中时已经所剩无几。如今家中有一千多顷良田,几座茶园果园,还有几家铺子,都是母亲生前苦心经营下来留给峻熙的产业。家慈慧眼识珠,临终前为峻熙定了一门亲事,乃绍云县城南柳家之女。贱内生于商家,也懂得几分经营之道。虽然家业在她的掌理下日子还算过得去。微臣平日里只是读书习字,对这些事情并不怎么上心。这大财主一说……恐怕是难符其实。”
皇上听他如此诚实,对自家的事情也毫不避讳,也并不虚荣爱脸面,直接说自己不当家,既不怕同年耻笑,也不怕皇上骂他无能,实在是可爱。而再想想他不过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公子,既然能够熟读史书,又如此才华报复,平日里定然是专在文章上下功夫的,于是在相信了他所言属实的同时,心中更是多了几分怜爱之情。
于是皇上笑道:“你倒是老实,朕一问,你便把你家的事情都跟朕掏出来了。朕不过是想着既然你家以田地为主,定然对农耕,水利等事情颇为上心。朕为太子时,便对我朝的水利工程很是忧心,且不说黄河每年都有灾荒,只这江浙一带每年江河之水泛滥,也是不小的灾难。江南一带素来是天下之粮仓,若是你们那边的积米不能丰收,朕的百姓们可不就要挨饿了么?”
卢峻熙忙回道:“陛下圣明,陛下以仁政治天下,乃天下百姓之福。峻熙生在江南,虽然不管家中琐事,但每每听家中之人令叨一些农庄上的事情,也上了几分心思。臣以为,水治一事,乃千秋功业,不能以一时之利弊而作全局之决策。”
皇上一听这话立刻来了兴起,下意识的挺直了身板,问道:“此话怎讲?”
卢峻熙便暗暗地把这些年听柳雪涛唠叨的一些话加上自己平日里从书中所学,还有自己的一些感悟,慢慢的组织着语言,娓娓道来,不想却把年轻的英宗陛下给听住了。
御花园里,微风过处杏花纷纷如雨。粉白的花辨偶尔飘过来落在花园中对坐交谈的君臣四人身上,再被未风一吹,轻飘飘的落下去,辗转着偎依到花根下,树丛中,宛如香雪堆积,却是暗香浮动。
同样的杏花树下,柳雪涛抱着十分郁闷的小泓宁,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把孩子放到膝头,亲了亲他胖嘟嘟的脸蛋儿,问道:“修远,你怎么不高兴啊?你看爹爹高中了探花,全家人都十分高兴,为什么你就不开心呢?”
泓宁小少爷的确很是郁闷。原本,娘亲就整日里忙来忙去,基本不同自己说笑,这位少爷觉得自己已经很是可怜了。而如今——索性连爹爹也把自己丢下不管了……
因为他从小便缠着柳雪涛吃奶的缘故,后来大了柳雪涛便有意识的疏远他。生怕他因母亲过度的宠爱而养成一副娇滴滴的娘娘腔儿。柳雪涛虽然是个二十一世纪现代灵魂的女子,主张男女平等,不喜欢大男人主义。但她更加计厌男人不像男人,娇滴滴的只知道和丫头婆子们棍在一起的那种‘宝二爷’。所以,她坚决秉承‘男孩穷养’的宗旨,从小刻意锻炼儿子的独立自主性。所以,柳雪涛在泓宁的心目中是一个难得有时间陪他说句话的大忙人。
不过,索性卢峻熙是个孩子样的人,他见雪涛每天都忙她的事情,基本不理论孩子,便主动和儿子保持良好的去谊。每日除了教他说话,认识物件,懂道理外,还带着他去玩儿,比如钓鱼,捉鸟,比如用木头做成各种刀枪和他比划功夫。
天长日久,泓宁便把卢峻熙当成了朋去一样的人。用卢峻熙自己的话说,那就是父子关系,兄弟感情。
可是,今天泓宁原本十分高兴地在水搪边上钓鱼,而且爹爹还说一定要钓够十条大鱼才回家呢。谁知道才钓了一条,便急匆匆的赶回来了。而且在半路上就被家人截住,换了衣裳把自己丢给石砚,和别人走了。
这对泓宁来说,的确是不小的打击。
两岁的孩子开始认真地思考了。
柳雪涛忙完了前面的琐事,把那些来庆贺的人都安排在前院吃酒聊天,又叮嘱了石砚紫燕还有孙嬷嬷赵嬷嬷等人认真照砸着,自己把一直沉欺不语猫在墙角里看众人的儿子带到后面小花园子里认真地问起其中的缘故来。
泓宁听了母亲的话,方撅着嘴巴说道:“娘,爹不跟我玩了么?”
柳雪涛微笑着说道“修远,爹爹是大人啊。你看二舅舅,他每天都去衙门里做事,你看世子伯伯,他每天都要帮着他父王处理一下外边的琐事,你看娘,每天都要安排家里的人做这做那。大人都要去做正经事的,怎么能天天玩儿呢?”
“为什么不能?我就喜欢玩儿。爹爹一直都带着我去玩啊。”
“谁说爹爹之前是玩啊!之前爹爹一直陪着修远,是因为修远还是小孩子嘛。而且,爹爹也不是一直都跟你玩吧?爹爹经常读书,认真习字,还会跟一些伯伯们聊天谈事情。还会帮娘亲打理外边的生意。爹爹不过是拿出时间来和你玩罢了,是怕你一个人寂寞了才陪你的。”
“娘,寂莫是什么?”泓宁极为认真的看着柳雪涛,敏而好学。
“寂寞——就是一个人很无聊的样子,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一个人总是无事可做,就会寂寞了。如果他很忙,一直有做不完的事情,就不会寂寞了。”
“唔——”泓宁显然是没听懂柳雪涛的话,却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沉默了片刻,又摇头说道,“那我以后就会很寂寞了。”
“为什么?”柳雪涛无语,心想你个两岁多的屁孩子知道个屁寂寞啊?
“因为爹爹不理我了,我没什么事儿可做了。”
“还有石砚叔啊?”
“石砚叔——紫姨肚子里的娃娃很快就出来了。”
“嗯……紫姨肚子里的娃娃出来了,你就更不寂寞了。她的小娃娃可以跟你玩啊。”
“真的么?”泓宁两眼放光,仿佛看见了无限的希望。
“当然了。”柳雪涛肌眉。
“那他什么时候出来啊?”
“还有一百天吧。”柳雪涛很认真的想了想,对这件事情她并不打算骗孩子。
“一百天?那是多少?”
“嗯——娘亲来教你数啊,好不好?”柳雪涛心想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叫着小家伙识数字,这样的话将来可以早早的学数学了。
“好啊!”泓宁终于开心的笑了,爹爹不陪自己玩儿,娘亲陪着玩更好嘛。”
。
柳雪涛便想了想,抬手从树上柳下一截树枝,在地上写了个阿拉伯数字‘1’,告诉泓宁,这个念‘一’。
泓宁皱着眉头看了雪涛一眼,摇摇头,说道:“这个不念‘一’。”
柳雪涛头大,说道“这就是念‘一’。”
泓宁认真的告诉柳雪涛:“爹爹说了,这个是‘竖’。”
柳雪涛仰面朝天暗叹一声,我的老天啊,这就是一千年的差距么?
泓宁见自己的母亲仰头看着蓝天,却很认真的问道:“娘,天上有雀儿么?”
柳雪涛立刻低下头来,说道:“没有。不过娘想问修远一件事情。”
泓宁便点头说道:“娘,你问啊。”
“不知道修远长大了想做什么?”
“想捉很多很多的鸟儿。”
“……”柳雪涛无语,又认真的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娘的意思是说,修远是想跟爹爹一样,做一个大官儿每天都为很多事操劳呢,还是像娘一样赚很多崭,可以到处玩儿,到处逛,吃很多好吃的东西呢?”
“娘,我没见你到处玩儿啊。你每天都那么忙……”
“……”柳雪涛彻底无语。对着满树的杏花沉思良久,发现目前这种状况下跟一个两岁多的孩子谈理想实在是太荒谬了。于是她长出了一口气捏捏泓宁的小脸蛋儿,说道,“泓宁,从今天起,你都跟着娘好不好,娘到哪里,你就跟着去哪里,娘保证,跟着娘会让你发现还有很多很多好玩的事情比钓鱼和捉鸟雀儿更好玩,你相信么?”
“唔……”泓宁小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过在柳雪涛彻底崩溃之前他还是搂着他娘的脖子说了句人话:“娘,你放心,我跟着你的。”
柳雪涛一时感动,便抱着孩子使劲的亲了一口,说道:“修远真是娘的好孩子。”
“娘,你开心了吧。”
“……”柳雪涛郁闷的要吐血,心里骂道:感情你小子是哄老娘开心啊?!
卢峻熙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谁也没想到原本不过是走个形式的进宫请安居然变成了君臣促膝长谈,而且还详谈甚欢,最终卢峻熙和孔德昊乔汉云磕头告退时,皇上还有些意犹未尽,叮嘱三人:“这几日回去后好生思索一下朕今日的话,你们将来都是要做出一番事业来给朕看的。朕可不想失望啊!”
出了皇宫,孔德昊便对卢峻熙拱手笑道:“峻熙啊,今日你真是大放异彩,让愚兄佩服啊。”
乔汉云忙道:“是啊,是啊,今儿咱们两个跟着卢公子沾了光了。想不到皇上居然同咱们说了这么久的话儿。”
卢峻熙忙拱手笑道:“皇上惜才爱才,是咱们的福气。皇上那是瞧不惯峻熙的某些做派,暗中敲打峻熙呢。二位兄长才是皇上眼里堪当大任之人。以后还请二位瞧着咱们是同年的份上,对峻熙多多提携才是。”
“哎呀呀,你就少在我们面前谦虚了。以后咱们三人互帮互助,互相提点互相提携就是了。说到底,这同门亦是缘分,能在这上千的举子中,同时荣登三甲,也是咱们的缘分不是?”孔德昊到底年龄大些,说话也极为老道。
乔汉云和卢峻熙忙拱手称是,一起称孔德昊为大哥。
孔德昊便笑道:“行了,咱们三个按照年龄排下来,倒也方便。愚兄不才就占个先了。倒是叫峻熙委屈了。”
卢峻熙知道孔家乃世代官宦之家,无论谁做皇帝,都从来不曾慢待过孔家。所以他更是不敢自傲,忙对孔德昊拱手笑道:“大哥不嫌弃小弟年龄小性子乖张不懂事就是小弟的福气了。”
三人一路走一路笑着到了分岔路口处,卢峻熙便同其他二人告辞,说道:“明儿有空儿,小弟定然到二位兄长府上拜访。”
孔德昊便笑道:“好,明日我在家里备好酒席,等二位兄弟过来共饮几杯。”
乔汉云也跟着点头答应。之后三人作别,各回各的住处。
卢峻熙进了家门,见家里四处都是杯盘凳椅,果皮,果核,茶盏,点心盒子等东西几乎每个桌子上都有,四五个丫头在忙着收拾东西,赵嬷嬷和孙嬷嬷则在一旁指挥这边指挥那边,连石砚和两个小厮也跟着忙忙活活。卢峻熙一看好家伙,这次来京城一共带来的七八个家人都在这儿忙活上了,唯独不见雪涛和泓宁的身影,于是问道:“你们奶奶呢?”
紫燕挺着大肚子从里面屋子里出来,怀里还抱着一摞系着红绸的盒子看上去像是谁送来的贺礼,听见卢峻熙问忙上前回道:“小少爷一回来就不高兴,奶奶忙了一阵子带着他去后院了。”
“哦。你都这样子了就回去休息吧,这儿交给他们收拾就是了。”卢峻熙说着便穿过厅堂往后院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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