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珠看她嬉笑自得的小模样,哪里是要正经说话,多半还在顽笑,正想挠她痒痒呢,欢喜在帘子外禀道:“姑娘,四姑娘来了。”
六姑娘闻言收起了笑模样,就吩咐欢喜,“把四姐姐请到东次间去,就上二太太前日赏的庐山云雾。”欢喜掀开帘子苦着脸道:“这类东西都是雪珠姐姐管放的,我一时还… …”
雪珠已走了过去,“你快让莲子先去招待着,我去泡茶,”又回身道:“姑娘衣裳要不要换一下?”
六姑娘身上穿着家常的衣服,她摆手道:“四姐姐也不是外面什么客人,就不换了,你们快去罢。”看到雪珠她们出去了,她自己一屁股坐到梳妆台前把歪掉的辫子理了理,一脸思索的,才到了东次间去见四姑娘。
四姑娘一看见六姑娘出现在门口就站起了身,两人互相见了礼,便都在玫瑰倚上坐了。桌上茶盅里云山云雾香如幽兰的茶香丝丝缕缕地在鼻尖萦绕,四姑娘浅啜了一口,轻启朱唇道:“妹妹这里的茶都是好的。”
言下之意自己那里是没有这样的好茶叶的。六姑娘是知道四姑娘喜欢绿茶的,一时不知她什么意思,是讽刺自己?但看她神色,并没有什么别他情绪,整个人都淡淡的,穿着月白色的十六幅湘裙,唇角翘起的弧度也是刚好。
六姑娘端起茶盅也喝了一口,庐山云雾作为进贡去宫里給皇上娘娘们饮用的茶叶自然是好茶。得来不易,整个镇江有这样茶叶的不出三户人家。下面采办的人偶然得了就送到了二老爷手上,二老爷转头就赏给了二太太,二太太自己留了些,就把剩下的分成两份给了霄三爷和六姑娘。
同是庶女,似乎六姑娘因着有个亲哥哥,日子是比四姑娘更好过的。放下茶盅,六姑娘笑道:“什么好不好,太太赏的,吃的也不过是个心意。”
四姑娘微微的笑了,看了屋内摆设,脸上不动声色,又看侍立在一旁的丫头们,六姑娘如何不明白,让雪珠她们出去了,只说自己要和四姐姐说说体己话儿。
四姑娘见人都出去了,此刻独独面对六姑娘一人,她脸上那份淡然如水才散裂了开来,也不绕圈子了,直道:“今日上午之事多谢六妹妹,不然… …我日后真不知要怎么办。”
这是实话,四姑娘一个十三岁的大姑娘,再过两年也该说亲的年纪了,却在林子里和个男人纠缠不清,还差点被二姑娘和三姑娘当场抓到,往后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名声都是其次了,主要还是二姑娘对裴瑾晔的心思… …她比谁都更清楚。
果真是要说这事。六姑娘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厚脸道:“我也只是路过罢了… …”
四姑娘听她说“路过”,清凉的眸子也蕴了丝笑,路过与否都不重要了,只是眼下她和裴瑾晔的事情,除了天知地知,还有六姑娘和凤嘉清知。
六姑娘是难得见到四姑娘笑,由衷赞道:“姐姐笑起来真好看,平日正该要多笑一笑,于身体也是有益处的。”
四姑娘嘴唇动了动,欲语还休的模样就落在了六姑娘眼里,她设身处地的想了想,如果是自己被别人看到了那样一幕,也会不放心的罢。
“四姐姐放心,妹妹今儿看到的,听到的,除非你们自己说出去,否则我绝不往外多说半个字!”
四姑娘看到六姑娘信誓旦旦的,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倒也不是就觉得六姑娘会乱说今儿的事,不然她也不会在林子里帮着自己遮掩了去。到底只是为了安心,人就是这样,总是要亲耳听到那句话才能安稳。
“如此我便放心了。”四姑娘清清淡淡的,起身是要准备告辞了。
六姑娘却突兀地问道:“姐姐是不喜欢裴世兄么?”
30吩咐
“什么?”已走至门槛处的四姑娘生生地放下了抬起的一只脚,湘裙重又覆盖在绣花鞋面上。
“如果两情相悦,是不是可以争取一下?或是让… …”六姑娘下半截话含在嘴巴里,四姑娘看着她的眼神让她没来由地说不出口。
事情不是落在自己身上,是不是就会看得过于简单了。
六姑娘也有些怀疑,可她却不忍看到这样不圆满的事情发生,何况是自己身边之人。然而四姑娘自己似乎已经认命了,她看着六姑娘,屋外的光线打进来,在她的脸上凿出一片暗影,隐约间的萧索之意将她裹挟。
对一个孩子有什么可说呢,四姑娘心里也有千言万语的苦水想要倾诉,可那对象不能是她的生母李姨娘,更不会是眼前的六姑娘。她只是轻轻道:“在太太眼里喜欢值个什么,于我们——又值什么。人总是要认命。”
认命?六姑娘秀气的眉头就那样蹙起了,她看到四姑娘清瘦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外头的天色一下子便黯淡地多了。
雪珠见四姑娘走后六姑娘就拉着小脸,逗了许久也没能令她笑出来。六姑娘想到一个人,就问雪珠,“王妈妈呢?”
雪珠道:“王妈妈在后院里教莲子和那几个小丫头规矩呢。”
王树家的自从在六姑娘的一亩三分地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做事一直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她毕竟是在府里呆过很长时间的人了,她男人又在大太太身边做事,想到这里六姑娘心念一动,便让叫了来。
王树家的颇为威风地站在几个小丫头身前,小丫头们头都不敢抬,垂得低低的,正待说什么,就被雪珠叫住了,“王妈妈,姑娘让你去呢。”
王树家的让小丫头们散了,丫头们各自做活,莲子的头埋得低低的,偷偷看了姐姐一眼,雪珠便朝她点头致意,然后就和王树家的往角门上走。
雪珠道:“妈妈近来辛苦了,每日里忙得没停歇呢。”
“哪里辛苦,”王树家的眼角闪了雪珠一眼,说道:“姑娘的妹妹莲子,我看着人挺老实,将来是可以提到屋子里去的。”
“她啊,”雪珠笑道:“看姑娘意思罢。”
这是没有接王树家的卖过来的人情,王树家的也不变色,只是想起一事,低了声音,“那欢声现今还在屋里关着呢,成天儿寻死觅活的,不知道姑娘是作何打算?”说完又一笑,眼角就多了几丝皱纹,“不方便说也无碍的… …”
正巧走到了过道上,前面正屋里就是六姑娘了,雪珠便停下了脚步,诚恳地看着王树家的,道:“妈妈这样说是客气话?还是拿自个儿当了外人,其实…姑娘怎样看你你自己心里也清楚的,那日的救命之恩她时时念着,就说这欢声一事,”她顿了顿,眼神微沉,“在姑娘身边上伺候的人,竟这等子眼浅,一点子银两就被花姨娘收买了!今日有花姨娘,明日就有别人,这可怎么安心呢?”
见王树家的动容,雪珠就叹了口气,“这不是让你来负责管教挑选替上来的丫头么,姑娘的意思——”
话至此王树家的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心里那一点点的不放心都烟消云散了,毕竟自己当日救了六姑娘是真的存在的,六姑娘不是个忘恩负义的,自己更不是。
两人说着就到了正屋前,王树家的掀了布帘子进门,雪珠也跟着进去了。
王树家的见六姑娘手上拿着卷书正倚在窗边的榻上,莹白如玉的脸孔沉静极了,她就看了雪珠一眼,雪珠道:“姑娘,王妈妈已来了。”
王树家的福了福,垂着手站着,脸上温温带了笑意。
六姑娘似是才注意到她,收了书揉揉眼睛,她笑道:“天色晚了,光线越发的暗了,瞧得我眼睛都发酸了。”雪珠就上前把书整理了拿到一边架子上去,嘴里道:“姑娘惯爱看这些,有时候晚上点了灯还熬着夜看,说了也不听。”
见六姑娘神色几分讪讪然,王树家的道:“姑娘爱看书是好事,好事,咱们这样的人家,小姐多读书见识就广,往后好处多着呢。”
雪珠偷偷笑了笑,没再说话。六姑娘就让王树家的坐下来,她千推万拒的,最后屁股挨着边儿在一旁小杌子上半坐了。六姑娘笑眯眯的,和她絮絮唠了些家常,问起回来府中的日子,又问了家里,“… …。现在回去住了,家里还好吗?”
大太太陪房王树近两年虽不及前些年得意了,但至少也是个小管事,在大太太的茶叶铺子里做帐房,等闲是住在卿府后头的房子里的,比之一般下人的屋子大了多了。王树家的从月子村回来,没想到发现王树居然和别的女人勾搭上了,她又气又怒,好在王树看她如今到底又在六姑娘院子里站稳了脚跟,便也没那么放肆,渐渐是有所收敛。
王树家的听到六姑娘和自己说了这半日,心知比不会无的放矢,只留神应对答着,现下听到这一句,她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眼前还萦绕着一团雾气看不分明,口中笑道:“嗐,两口子过日子,横竖就那样了。还是要谢谢姑娘,不然我可是容身之地都没有了… …”
六姑娘看王树家的脸上是在笑,可不难发现她笑容里的勉强,只是这事也只好托她,六姑娘坐正了身子,“妈妈不必和我说谢谢之类的话,倒显得生分了。”
王树家的看六姑娘眼神灼灼看着自己,心中一动,就直言道:“姑娘要是有什么是奴婢能办到的,奴婢必当为您办到。”
等的就是这句话啊。六姑娘也不再绕弯子,叫了王树家的近前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末了叮嘱道:“若是打听的到就最好,实在不行就算了。我也是——”
“姑娘不必跟奴婢解释,”王树家的脸上很轻松,“我家那口子,大太太院里的事情他都打听的到,实在怕露了风声,奴婢从前也是在大太太院里当差的,还是有一两个说得上话的人… …”
王树家的走了,雪珠说道:“这原也不关你的事,怎么就非要帮着四姑娘打听?”
六姑娘却道:“我去姨娘院子里一趟,这些日子也没能好好说说话。”
“这个时辰?”雪珠朝外头看了看,天幕已完全的黑了,只看清树模模糊糊的枝桠。
“我去姨娘院里吃饭。”欢喜闻声进来和雪珠一道給六姑娘换了身鲜亮些的上衣,在她小辫儿上坠了几颗大珠子,六姑娘照了照,对着镜子里的人展露一笑,看着就甜甜的。
出了院子门,雪珠拎着灯笼走在六姑娘边上,仔细地把那一小方寸之间的光照在她脚边,防止她摔跤。看着六姑娘,雪珠还是念着方才问的问题,只是看姑娘不想回答的样子,她只得耐着不问。
主仆二人沿着鱼王湖一路走,隔着湖水已经可以看见二太太院里的灯火了。月亮半没半露在薄薄的一层云后头,丝绸一样的皎洁月光照在湖面上,照在六姑娘微微沉吟的脸上。
上了桥,六姑娘突然住了足,回望月色中的苍敬斋。雪珠顺着望过去,那是表少爷和裴家少爷在住的地方,眼里又蒙上不解。“姑娘啊… …”
“雪珠姐姐,”她忽然眨了眨眼睛,一扫先前略略低迷的神情,翦水双瞳里透出了希望的光芒,说道:“会不会觉得,总想要看到身边的人都和和美美的,才是舒坦?”
“什么?”
“我是说啊,如果四姐姐最终嫁给裴世兄该多好。一个家里的姊妹,能帮上一点小忙我自己也高兴。”
雪珠似乎可以理解姑娘的心情,她笑了笑,清秀的脸庞在月光下很是动人,“姑娘高兴就成。你高兴呀,我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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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娘!”一进堂屋,小姑娘就欢快地扑进戚姨娘的怀里,戚姨娘心肝肉儿似得揉了揉她的脑袋,一边嗔怪一边又欢喜,“怎么贸贸然就来了?二太太知道要不高兴的,她可不喜欢家中姑娘和姨娘多来往。”
六姑娘作势嘟起嘴巴,朝门边走了两步,“那明儿这便走了,可怜人家晚饭还没吃呢。”
戚姨娘弯起来好看的眼睛,拉了女儿在桌边坐下,邹妈妈带着丫头们上好了饭菜就退下去了,一时间屋子里没了半点声响。
小姑娘开始往碗里夹菜,吃得津津有味,戚姨娘却没有动筷子,她爱怜地看着六姑娘,自己的女儿,越是看越是欢喜,瞧着就越发的可人意儿。
“姨娘看我做什么呀,”六姑娘往戚姨娘碗里夹了一块银鱼肉片,“您也吃。”
戚姨娘就笑着动了筷子,仍是用的不多。发罢,丫头们在外面收拾,六姑娘跟着戚姨娘进了卧房。小姑娘赖在戚姨娘怀里,难得的娇声娇气,“姨娘怎么知道我有话和你说?”
戚姨娘点女儿的小鼻子,知女莫若母,这话在她心里打了个转,到底没说出来。六姑娘的母亲是二老爷的正妻,二太太,不是她戚姨娘。
六姑娘见戚姨娘没声音,她也不在意,就自己说开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偶然知道了一件事儿,估摸着姨娘还不知道罢。”眼睛骨碌碌转,看到戚姨娘果然起了好奇之色,她不再卖关子,“我想着姨娘还是知道一下的好,不过这种事也瞒不了多久,还是看花姨娘她自己想以怎么样的方式告诉老爷。”
她从戚姨娘怀里出来,自己在床边上坐下了,小脸上一本正经地说道:“花姨娘她有喜啦!”
这话像是一枚炸弹在戚姨娘耳边炸开,她情不自禁站了起来。又细看六姑娘神色,烛火明灭间,女儿的脸色庄重,她知她并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同自己顽笑。
“二太太现下知道了?”
31夜话
六姑娘点着小脑袋,说道:“应该是知道了,”又观戚姨娘神色,见她眉宇间果真带了愁,就说:“早知就不多说这一嘴了,惹得姨娘不高兴… …”
戚姨娘听了女儿的话反而收敛了心绪,她在六姑娘身旁坐下,拢了拢女儿鬓间的碎发,似是无意问道:“明儿怎的就知道了,竟是老太太老爷也不清楚的事儿?”
六姑娘早想好了托词,就说道:“也是巧了,我屋里的欢声和花姨娘身边的秋分是同乡,这秋分就告诉了欢声,剩下的姨娘也可以相见啦。”
戚姨娘越听眉头越是打结,这欢声却是二太太屋里到了六姑娘屋里的,何以就知道了这样的大事不先禀告二太太反是让六姑娘知道,这为的是什么?又说那秋分,往日看着是个伶俐的人,花姨娘的左膀右臂,又是为什么将花姨娘的秘密随意透露給了同乡?
这实在是万分的不合常理。
她就看着六姑娘,后者正睁着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澄澈干净地望着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 …戚姨娘叹了口气,不论如何,女儿年纪还小。
错非她自己也聪慧,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