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二楼,并无一人,上面却烛光闪动传来沈若雪的声音:“妈妈……”谢承荣急忙转到二层半的大屏风后,这才看见沈若雪独自躺在榻上,烧得脸通红,不省人事。他心中不由一阵痛惜,轻轻上前俯身唤道:“若雪,若雪……”她哪里听得明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又闭上,喃喃嘟囔了一句什么,滚烫的手无助地挥动了两下,谢承荣坐下来握住她的手,焦急地四下张望,连一杯茶水也没看到。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王掌柜夫妇匆匆地跑上楼,刚要说话,被谢承荣制止,低声叱道:“她病成这样子,身边怎么连守护的人也没有?”王大婶陪笑道:“晚上还好好的,是我最后看一遍酒楼才发现沈姑娘病了,都是男人,不方便,医生一会儿就到的。”谢承荣生气地道:“原来你们让她睡在这里,明日客人来了,她该如何处置?”王掌柜小心地道:“将军,没有别的地方可睡了。”王大婶也道:“我们只有两间卧房,那间小儿金宝睡着哩,原是他姐姐出嫁前的闺房,我们……”谢承荣毫不客气地道:“你儿子才七八岁,跟你们一起睡吧,今夜让出来给她住!”
王掌柜夫妇诺诺连声,命人去收拾整理屋子去。很快,伙计来说已把金宝挪到别屋了,谢承荣立即站起身来,谁料沈若雪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口中喃喃道:“别走,你别走……”谢承荣只得重坐下去,一边温柔地轻道:“我不走。”一边轻轻将手抽出来,掌柜夫妇互看一眼,心有所悟。抽出了手,谢承荣也顾不得男女之嫌,用薄被裹住沈若雪的身子,将她抱了起来,亲自送到了楼下小屋中,这才舒了口气。
骑兵和伙计引着百草堂的上官老医生赶到,诊了脉,用银针刺了几处穴道,这才开药。谢承荣问道:“先生,病情如何?”上官先生拈须道:“无妨无妨,将军不必担心,这位姑娘是抑郁过久,气滞于胸,又突受风寒侵袭,加上疲劳体虚,体内阴阳失调,内热外寒,故发此症。适才老朽针其穴使之释热补气,再吃几味药,疏通气血,将养将养,就会好的。”医生辞后,果然沈若雪逐渐平静,伙计煎好了药端上来,王大婶亲自揽过沈若雪喂药,谢承荣看她一口一口吃了药,终于放下心来。
不久,烧热减退,沈若雪睁开了眼睛,神智清醒了过来,发现谢承荣正坐在一旁关切地注视自己,不由诧异道:“你……你怎么在这里?”谢承荣笑而不答,王大婶笑道:“沈姑娘,多亏了谢将军,你呀,抓住了人家的手不肯放。”沈若雪的脸登时窘迫难当,挣扎着起来,谢承荣连忙扶她躺下,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叫了一声“糟了”,转身就跑,马蹄声响,迅速消失在了远方。王大婶笑道:“看看,就为了你,谢将军连巡夜的事都顾不得了,军令如山,要担责啰。”这一句话,让沈若雪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怎么也睡不安稳。
第二天,明霞来看她,只坐了片刻就匆匆登楼献艺去了,留下凤珠陪沈若雪说话。沈若雪悄悄问:“谢将军来了吗?”凤珠摇摇头。她的心里不由焦躁起来,凤珠打趣道:“怎么,你想他了吗?”她脸一红,用被子蒙住脸,叹了口气:“姐姐别胡说了,羞死人了。我是什么人自己心里还是清楚的。”凤珠拉下她的被角笑道:“那你不好好养病问他做什么?”沈若雪低声道:“我是担心昨夜因为我这么一个病人,带累他什么,那心里,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直到将近黄昏时分,王大婶的手突然一掀门帘,进来的却是谢承荣,沈若雪正靠坐在那里,一见他,惊喜地撑身而起,谢承荣连忙作了个手势示意她照旧半躺下,轻轻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你,昨夜有没有什么麻烦?”沈若雪急切地问,连将军二字都忘了称呼。
谢承荣唇角掠过一丝俏皮,道:“有啊,麻烦不小,有个姑娘病了,还不肯放人走。”沈若雪垂下头,面露羞惭之色,不再说话。谢承荣看她有些赌气,便笑道:“哦,沈姑娘是问我巡夜的事吧?”沈若雪连忙抬起眼使劲点头,他正色道:“麻烦大了,上面怪我玩忽职守,责令杖责四十。”沈若雪啊了一声,急问:“打了吗?”谢承荣道:“这是军令,不分尊卑。”霎时间沈若雪呆在那里,又是内疚又是羞愧的看着谢承荣,眼圈慢慢红了,见她如此,谢承荣忍不住笑了,道:“沈姑娘不必担心,谁敢碰我,要他好看,况且我一人不在,自有旁人接替,哪里就误了大事。”沈若雪顿时松了口气,大大的白了他一眼。厨下送药过来,王大婶亲自捧了,殷勤地道:“我来喂沈姑娘喝。”沈若雪伸手抢过药碗道:“多谢大婶费心了,我自己会喝,快不用这么麻烦。”王大婶也就识趣地出去了。沈若雪喝了药,忽然瞥见谢承荣手背上有一道血痕,不由惊问:“这是什么?”
谢承荣抬手看看,毫不在意地道:“昨夜之事,被家父知道,家法惩责了几下。”
“家法?”沈若雪叹道:“想不到你们这种人家的家法也这么厉害这么严格。”
“也不全是,”谢承荣微笑道:“不肖子弟侯门多。我父亲打我,是怕我会给他惹出祸端。万一昨夜京城出了什么事,我必难逃嫌疑,再被那起小人挑挑是非参上一本,必会招来灭门之灾。”沈若雪点头道:“怪道人说身为名利所累,高处不胜寒,一旦大厦倾覆,纵欲为犬鸡,亦是难哉。”
谢承荣接过药碗放在一旁的案几上,随口道:“沈姑娘在这里住的惯吗?你的身体不好,这酒楼乱糟糟的,如果你愿意,我在外面给你找一处房舍居住,如何?”沈若雪的脸色顿时一变,沉了下来,冷冷道:“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承荣坦然道:“是我冒昧了,但请你不要往坏处想。对我来说,富贵荣华如浮云,知音才是至宝无价,让你这样的无价之宝委屈在这里,我于心不忍,只想给你找一处清净舒适的地方,你不要太在意,一处房舍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若雪,我甚至可以抛弃我所拥有的一切,与知己结庐草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吹笛弄曲笑傲风月,直至白头。”
沈若雪只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让她感动,这是多么真诚的话啊,然而,当年魏成的话就没有让她感动过吗?她怕……她真的怕了:“你们男人,专会用这种话骗女人,从古至今,多少女子哭诉‘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后悔哪里还来得及。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你为我找住处,劝你以后不要再提这样的话,我承受不起。”
谢承荣无奈地笑了笑,道:“我不知道你这朵可可怜怜的紫茉莉花有什么伤心往事,但是‘人间自有真情在’这句话你也应该知道吧,如果你明白其中真谛,就不用怕风吹雨打了。”
“那就等我明白的那一天再说吧,”沈若雪突然有种想要逃开的惶恐感觉,她不想听了,这样的真诚话语在她听来怎么句句刺激她的心灵,扰乱了她好不容易恢复的平静。她抬起眼来直视谢承荣,道:“我一直等你来,知道你没有事情就好,但还有一件事要亲口告诉你。”谢承荣道:“什么事,你尽管说,我听着。”
沈若雪坐直身子,认真地道:“我要告诉你的是,昨晚承你照顾,我十分感激,包括昨日在雨中的那一刻,我也只是满心的感激,感激有人如此看得起我。但是除了感激,我再也找不到什么别的理由,也就是说,我对将军并无他想,希望从今天起,你不要再亲近我。”
谢承荣闻言大感意外,惊怔地盯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沈若雪努力对他笑了一笑,接着说道:“也许,我的确算是个知音吧,可是你昨天不是也说了吗?‘知音而不知心’。我所能听懂的是你的笛曲,却并不一定就懂得你的人,也不想懂。再者,我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事,将军不能因为一首曲子就确定我是你的红颜知己,我也不能将一个只见过一两面的男人视为终身所靠,那些男欢女爱的传说都只是传说而已,何况,你我的身份如此悬殊,我们这样的女子跟将军你还是有些距离才不至于自讨其辱。”
谢承荣默然片刻,道:“你说起身份悬殊这句话,是在看轻你自己吗?”沈若雪摇了摇头道:“有什么轻不轻呢?或许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因为我怕被人看轻。”
“如果你说的都是心里话,我只想告诉你,我并没有看轻你。”谢承荣看着沈若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那你看重我什么呢?仅仅是一个所谓的知音吗?太轻率了吧。”沈若雪淡淡道。
谢承荣低头笑了笑,抬眼道:“不是,你很有些才华,你能听懂我的曲子,这很意外,也让我很欢喜,但是除了这个,还有那首《紫茉莉花歌》。也许我原本是欣赏你,但听了你唱的这首歌,就改了主意。你跟明霞姑娘她们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我很想呵护你照顾你,并且觉得值得。”
“是可怜我吗?”沈若雪凄然道。谢承荣纠正道:“不,是怜惜,还有痴。”
“痴?”
“是的,”谢承荣看着沈若雪,温柔的道:“从我九岁到二十岁的痴,等得久了,就会迫不及待,所以你才会觉得我说话轻率。”
沈若雪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不知道该为自己欢喜还是为自己悲哀,只觉得这简直是一种煎熬,过去种种让她在这个高贵的少年面前竟有点无地自容,她心一横,任性地对他冷冷说:“我不管你说什么,绝不收回我刚才说的话。你什么也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呢,别再找我了,也别再管我了,你仍旧坐在你的位置上看歌舞,我也会继续温酒烹茶弹我的秦筝,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没听过你的笛曲,你没听过我唱的歌,行不行?行不行?”一行泪水涔涔而下,谢承荣霍然站起,转身就走,走出几步,他回头道:“若雪,我实在不想让你哭,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就走了,多注意休养。”言毕转身而去,脚步迈的那样快,似乎唯恐会在沈若雪面前流露出他的难过,但沈若雪已然看到他眼中的挫伤。
“我看错了,”她安慰自己:“像他这样的侯门子弟是不会在意的,就是有,也是一时冲动,因为我伤了他的自尊,一个贫贱女子居然会拒绝一个王孙的青睐。可怜的瑶娟,她一直不来看望我,只知道嫉恨我,她尝过的是后母的狠毒,哪里尝过男人的叵测?棍棒伤的是肌肤,男人伤的是女人的心啊。我不要再让自己伤心了,不要!”
第14章 抗 拒
休息了两三天,沈若雪基本痊愈了。在这几天里,王掌柜一家对她格外的殷勤,连明霞也觉得不太习惯。谢承荣果然没有再来,他如往常一样有空闲的时候就在楼上听歌饮茶,当值的时候就见不到身影,沈若雪安下心来。让她感到别扭的是,瑶娟瘦了不少,比从前更加沉默,甚至看都不愿再看她一眼,避之唯恐不及,仿佛她是瘟疫一般。凤珠偷偷告诉她,谢将军也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少言少笑,总是出神。沈若雪心中一阵愧疚,是她搅乱了局面,然而对谢承荣,她只有戒备与歉意,对瑶娟,却是满心的委屈,怎么会是这样呢?她问自己,也许,过一段时间大家就会好的。
这日,吴春平突然走入了富贵酒楼的后院里,要找王掌柜。只见他穿着还是破烂的衣裳,头上却缠了一块白布,眼睛红肿,,脸色憔悴,手里并没有担柴。伙计叫来了王大婶,王大婶打量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怎么?这回是来要棺材钱么?”吴春平嘶哑着道:“大婶,我娘她不在了,没有钱买棺材……”王大婶浑身一颤,顿时大叫起来:“啊呀呀,我的老天爷,我哪里惹出你这个瘟神来,三天两头的借银钱,你是不拿穷我不甘休啊?我告诉你,人人都有个命,是穷命就认,别缠着不相干的人不放,我该养你怎么的?”她这么一嚷,大家都围拢了来看热闹。
吴春平扑通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流着泪道:“大婶,求求你,你是好心人,帮了我这么些天,我娘她苦了一辈子,好歹死后落个棺材埋,我日后还……”
“日后还日后还,老娘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王大婶挥着手喊:“你下辈子也还是日后还!阿弥陀佛,我恨死了我是个好心人,你快滚,我给菩萨烧九柱香!滚滚滚!”说着上前揪住吴春平的衣服往外推,吴春平哭得抬不起头来,苦苦求告:“大婶,大婶,你就再借我一些钱吧,我买口薄棺材安葬了我娘,家里也就没人了,我来给你干四年活,不拿一文工钱。不吃不用你的,连本带利全部还清!”王大婶眼珠一转,停了手,道:“你会干什么?”
吴春平道:“只要大婶吩咐,我都干,干什么都行。”王大婶的口气缓和下来,又道:“安?你不是还有个妹子吗?怎么说家里没人呢?”吴春平抹了把泪道:“翠姑卖给豆腐店的宋掌柜家作团圆媳妇了,是为了给我爹治病,如今,我娘又……”王大婶打断道:“去!我可没空听你诉苦。既是这样,你立个文书给我,我就给你钱,埋了人回来干活。四年,四年你还不一定还的清哩!”吴春平站起来,谢了谢,嗫嚅道:“我……我不识字。”
沈若雪忙道:“我来替你写。”她同情地看看吴春平,写好了一张文书,吴春平按了手印,拿了银子千恩万谢的走了。沈若雪看着他的背影,心下暗道:“也不知我爹娘如何了,娘的身子弱,会不会被我气病了?哥哥可娶了嫂嫂?”她思绪万千。王大婶笑容满面的攀住她的肩,亲昵地道:“哎哟沈姑娘,想什么呢?病才刚刚好,再养几天,快回房歇着吧,一会儿有炖好的鸡汤给你喝。”
沈若雪感动的道:“大婶,我怎么能让你破费呢?还住着你的一间房子?我还是回酒楼上住吧。”
王大婶笑嘻嘻的道:“看你说的,这算什么。我们照顾你还不是该当的?你和那穷小子可不一样,你有人撑腰啊……”她倏然住口,失了言似的不自然的笑笑。“你说什么?”沈若雪正色道。王大婶忙说:“你有明霞这个好姐姐嘛,她待你情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