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都之后,谢承荣匆匆交割了一应事务,又赶回太尉府问候了尊长,便打马直向富贵酒楼驰骋而去,才拐过朱雀门南市的清风桥,就见一个纤纤的身影向奔马小鸟一般飞扑了过来,谢承荣大惊失色,勒马不及,急纵身跃落马鞍抱着那身影一起滚落一旁,奔马收不住脚,直往前冲了十余步方才慢慢踱回。所幸二人毫发无损,谢承荣从地上坐起,看着怀中脸色煞白的沈若雪,又是心疼又是欢喜又是后怕的道:“你不要命了,怎么可以迎着马头前跑?”沈若雪微微喘息着,似乎有些惊魂未定,却定定的凝视着谢承荣的脸,痴痴道:“我看见你过去了,我要找到你,我只要找到你。”
谢承荣将她抱在怀中,眼睛不由湿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抱着她瘦了许多的身子,沈若雪喃喃道:“太久了,久的我都以为你不要我了,我想去找你,做梦都想要把你找回来,你不能走这么久,怎么能走这么久呢?”突然将头靠在他胸前哭了起来。
谢承荣抱着她缓缓从地下站起,轻轻拂去她身上的尘土,抬手拭去了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是,都是我不好,以后我再也不走这么久了。”沈若雪泪眼迷离地抬头看着他,口中却道:“你骗我!”谢承荣微笑道:“我不骗你。”他俏皮地将一只手举起来道:“如果骗你,就罚我来世变成沈若雪。”沈若雪一呆,恍然明白过来,不由轻呸了一声,挥动拳头在他胸前擂了几下,破涕为笑。
两人牵马在街头慢慢走着,说不尽离别这数月的相思,寒风迎面吹来,沈若雪轻轻咳了几声,谢承荣握着她冰凉的手,担心地问道:“冷吗?”沈若雪笑道:“不冷,明霞姐姐做的冬衣可暖和了,卧房里也有火盆笼着。”谢承荣微笑道:“我不在的时候,没有人欺负你吧?”沈若雪快乐地摇摇头,他看见她快乐的笑脸,心头的烦恼不由少了多半,返身跃上马背,伸手将沈若雪拉上鞍来坐在怀中,向富贵酒楼方向而去。
——“等过了上元节(即正月十五),我们一起去选一处你最喜欢的住处。”
——“好啊,在城外可不可以?我们依山傍水的住,就像词里说的那样:‘壶山居士,未老心先懒,爱学道人家,办竹几,蒲团茗碗。青山可买,小结屋三间,开一径,俯清溪,修竹栽教满’。”
——“当然好,‘客来便请,随分家常饭,若肯小留恋,更薄酒,三杯两盏。吟诗度曲,风月任招呼,身外事,不关心,自有天公管,’其实只要你喜欢,我们两个到哪里住都可以,我去打猎,去捉鱼。”
——“不管你去打猎还是捉鱼,我都要跟着你,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哪怕一天也不可以。”
——“你放心,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真的?真的?你不骗我吗?”
——“不骗你,骗你我来世变成沈若雪。”
——“呀,你真坏……”
——“别打,别闹,小心掉下马去。”
两人的笑声随风传来,让每个听到他们的笑声的人都深受快乐的感染,为即将到来的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倍增节日的喜气。
第21章 元 夜
正月十五这日,是京都最为繁华热闹的日子,皇帝颁旨解除宵禁三日,满城火树银花,灯火高张齐明,达官贵人们更是搭建起彩楼,真是昼歌夜舞,尽情狂欢。
当日皇宫邀请百官赴宴,谢承荣自然要在宫中陪宴,他早命人约好沈若雪晚上一起看灯,共度佳节。沈若雪与凤珠只要一得空便相携跑下酒楼去,看那顽童们在街巷上四处燃放爆竹,就如撒了钱的猴儿一般欢悦奔跑,更有那些选定了黄道吉日的人家趁着节气喜庆,披红挂彩男婚女嫁,吹吹打打地喜乐声吸引了众多看客。凤珠递给沈若雪一把瓜子,两人一边嗑一边夹在人群中看热闹,那顶挂着红花的轿子载满了新娘子的羞涩与企盼,骑在马上的新郎官则昂首挺胸喜气洋洋,不时回头向轿子看上几眼。凤珠羡慕地道:“风风光光的嫁了人,该有多么好的命,那新郎看样子是个正经人。”
沈若雪心中也是羡慕的,她想,如果当初听了母亲的话,应该也是这样风风光光的做了新娘子吧,不知会少挨多少辛苦与屈辱,说不定如今已有了一个小小的孩子。唉,苍天为什么不给人一双能看穿善恶是非的眼睛,那样,就会少受多少痛苦,少了多少悔恨。凤珠用胳膊碰了碰她,低声的笑问:“你说,你的谢将军会这样把你娶回去吗?”
沈若雪心中一荡,是啊,怎么差点忘记四郎了呢,一饮一啄,莫非天定,遇见了他,还有什么悔恨可言呢?她笑着小声回答凤珠:“谢将军当然会娶我,至于怎样娶法,那又有什么关系?”凤珠撇了撇嘴,戏道:“是啊,谢将军干脆一匹马抱了你满京城跑一圈,就是娶你了,知道呢是娶亲,不知道的呢,还以为马上是带回的猎物,论论斤两,买回家去吃了下酒。”沈若雪笑着不依,两人在人群中追逐打闹着。
傍晚时分,行人愈加多了起来,闹市中的花灯全部点亮,晃然如同白昼,明月当空,映着彩灯无数,更添几分灿烂。沈若雪精心的梳妆了一番,心急的跑到外面翘首等待,不住踮起足尖向人群中张望。终于,她看见人群中出现了谢承荣的骏马,他在离酒楼不远的地方下马将缰绳交与了随从,自己徒步向这边走来。还未走到身前,沈若雪已发现了他脸上微微露出的不快,似乎一边走一边在出神,便迎上去关切地问道:“四郎,你怎么了?”
谢承荣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吃了一惊,如梦初醒,连忙笑着道:“没事,酒喝的多了一些。”然而细心的沈若雪还是看出他脸色有点苍白,眸中黯淡无神,便小心地道:“你,生病了吗?”谢承荣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道:“也许,有点疲惫吧,不过你不要担心,看见你我就什么都忘了。来,我们看灯去,没有事的,走吧。”拉了她径自走入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灯海之中。
笙歌处处唱太平,六街三市火通明,千门壁月万户花灯,朱门大户彩楼层层,男女老幼都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穿梭游戏,文臣武将也携家眷观赏灯市,妓院酒楼通通都不谢客,满楼红袖莺声嚷嚷着伏在栏杆上向街头招揽客人。谢承荣的手始终紧紧握着沈若雪的手,两人在人群中信步走着观赏沿途左右各色花灯,夜空中时有焰火绽放,好不壮丽。沈若雪长这么大哪里见过如此繁华的景象,孩子一样兴高采烈,东张西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倒是谢承荣的话少了许多。
行至一户朱门大宅,这家人象所有京城的达官贵人家一样,不仅搭了彩楼,还设了灯谜,但凡有人猜中,便会得到赏钱,还能吃上一碗汤圆,不过吃时必须要向主人说一句吉利话。人们乐得占这个便宜,围拢在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只是那看彩楼的管家十分可恶,总看绸缎光鲜、衣冠齐整的人才许进去,凡是普通百姓皆挡在外面,即便猜对了灯谜也不给汤圆吃。有个小伙子气不过,挑了一盏精致的灯笼走到那管家面前,道:“我出个灯谜给你,你若猜出来,我将此灯恭送给你,祝你今年大吉大利。”
管家一听是吉祥话说到自己头上,不便拒绝,当即满口答允,料想没什么难的。小伙子便念道:“不是金来不是银,论称没有半毫分;眼睛长到屁股上,只认衣裳不认人。”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一阵哄笑声,管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怒道:“你小子胆敢骂我!”小伙子笑道:“谁说我骂你了?这个谜底人人都知道,明明是——”围观人群异口同声叫道:“——针!”又是一阵哄笑。那管家无话可说,气得胡子直抖,人们则笑得前仰后合。
沈若雪远远的站在人墙外,转脸向谢承荣笑道:“你们有权势的富贵人家,专会嫌贫爱富,这一回可是出了丑。”谢承荣笑了一笑,纠正道:“不是我们,是他们。家奴仗势欺人,合该有人抱不平。”
两人渐渐走到一处僻静的拐角,那儿有几枝腊梅花开放,清冷的香味沁人心脾。沈若雪踮脚嗅了一嗅,眼中闪着兴奋的光:“真香啊。”谢承荣想起了盘龙寺里永昌公主见到腊梅的情景,便笑道:“你怎不摘下几朵来?”沈若雪道:“为什么要摘下来?它好好的长在枝头跟我们一起欢度良宵,只有这样才有香味啊,摘它下来,就好比活生生的把一个人的生命夺走一般。”谢承荣抚了抚她的头发,温柔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亲。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沈若雪面对灯火辉煌的街头大声地背诵着,声音迅速淹没在人来车往的喧嚣中。她闪动着双眸,以为谢承荣会像往常一样默契地应合上来,他却只是一笑,什么也没有说。沈若雪有些失望,不解地撅嘴道:“四郎,你忘记了那半阙词吗?”一抹忧伤不易察觉的在谢承荣眼中掠过,他转过脸去,淡淡道:“不说也罢,那半阙词不好。”
沈若雪奇道:“怎么不好?”索性自己接着念完:“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谢承荣的手一把掩住了她的口,却没有制止住她,不禁微微责备道:“大节下的,说这个词做什么?要背诗词,就背一些天长地久的吧。”沈若雪在他手上轻轻咬了一口,调皮的道:“人太幸福,就会失去锐气,哪里还写的出优秀的诗词?只有生离死别,才能蕴出佳句,千古流传。”
直到快三更天了,他们到路旁的一家薛大娘老面店里吃了一碗汤圆。洁白玉润的糯米团一咬开,一股甜美的馅心就流淌在了汤匙中,可是沈若雪眼皮酸涩,已有些支持不住,碗里蒸腾的热气更让她发困,于是两人慢慢往回走,街头的车马依然不少,但已没有那么拥挤,夜风清冷,让沈若雪的身子打了个寒噤,头脑顿时清醒许多,她揉揉眼睛,强打精神笑道:“汤圆真好吃。”谢承荣伸臂将她揽在怀中,心事重重地嗯了一声。
到得酒楼的后院门前,谢承荣停下脚步,看着沈若雪道:“若雪,明天你就不要住在这里了。”沈若雪道:“为什么那么急呢?这几天欢度佳节,我要跟明霞姐姐他们好好的热闹热闹,节后再跟他们话别。”谢承荣笑了一笑道:“也好,随你吧。我只是想着我心上的女子总是屈身住在这里,心里难免怜惜且自责。”沈若雪将脸轻轻贴在他胸前,柔声道:“就这几天了,几天过后,就是一辈子。”
驻足看谢承荣的身影消失在灯火之中,沈若雪才将身一闪进了门,不防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哎哟一声抬头看去,却是吴春平。吴春平退后几步,不好意思的笑了几声,突然从背后取出一盏小巧玲珑的纸糊灯笼递来:“沈姑娘,我有个东西要送你。”沈若雪接过,欣喜地道:“这是春平哥做的吗?”吴春平嘿嘿笑着道:“我特意做给沈姑娘玩儿的,一直等到现在你才回来。”沈若雪道了谢,快乐地哼着小曲跑回卧房。
第22章 驸 马
明月高悬,人流渐稀,谢承荣独自信步在街头走了许久许久,方回府而去。今日宫中御宴,他见皇帝皇后看自己的眼神异于他人,比平日更添几分亲热,而魏王在他耳边的玩笑话令他心头凛然一惊:“谢四郎好比一块玉璧,难逃皇家掌心,哈哈。”艳丽盛装的永昌公主在上面时时向皇后附耳说着什么,眼角瞟向他时,透着无限羞怯与欢喜,几位素日年轻相熟的皇子莫名的不断灌他饮酒,这一切,都仿佛预示着一件他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真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谢承荣安慰着自己,努力打起精神,过府门时随手抛给府门的军士两块银子:“买碗酒喝吧!”径入堂中。
他本想穿过正堂往廊下回卧室,却忽然看见父亲母亲及兄长一干人等正襟危坐,宫里的何公公也在上首坐着喝茶,心中不禁倏地一跳。周夫人早看见他,嗔怪地道:“荣儿,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谢承荣上前见过了何公公和父母亲,正要问询,何公公已笑眯眯的站起身来,拿出一卷锦帛,展开高声道:“谢承荣接旨——”
谢承荣怔了一怔,心下隐隐觉出不好,只得跪下,听何公公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念谢太尉子骁骑将军谢承荣,年方二十岁,风神都雅,文武才德俱备,甚合朕意。特命尚永昌公主,修建驸马府,择吉日大婚,钦此。”
宛如一个焦雷打在头上,谢承荣惊怔地跪在那里,也不接旨,也没理会何公公笑容可掬的说“恭喜驸马”的话,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虽然早有不祥之感,却万万想不到这事真实的兑现会来的这样快,让他措手不及。若雪,若雪……他心里濒临绝望的一遍遍呼唤着这个名字,难以自持,心如刀割。
“谢驸马,接旨啊,”何公公又一次催促着,周夫人在一旁着急地提醒:“荣儿,荣儿。”所有人的眼光都看着谢承荣。半晌,谢承荣方道:“臣……臣领旨谢恩。”他的声音听上去微微颤抖而无力。看他接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欢声笑语地说起话来,何公公转身向谢太尉道:“恭喜太尉,贺喜太尉了。”谢太尉连连道:“身为臣下何德何能,圣上竟不嫌弃犬子顽劣,真是恩泽无量啊。”并请何公公重新入座看茶。
何公公坐了,笑道:“太尉的两个女儿一个在东宫,一个在王府,如今又出了一位驸马,尊夫人可真是擅生贵子啊。”他眯着眼看了看谢承荣,道:“咱家还记得,贞宁公主曾带四郎入宫,那时四郎大约有七八岁,永昌公主也不过是四五岁,很是喜欢与四郎玩耍,她当着贞宁公主的面向陛下说:‘父皇,我要让四郎做我的驸马!’惹得陛下大笑,答允说等她长大了一定如此。时间一长,都快忘记了,永昌公主却一直铭记在心,太尉说说,这不是天定的好姻缘吗?”哈哈大笑。
送何公公走后,谢太尉见谢承荣兀自如泥雕木塑般立在那里,心中不禁有气,斥道:“你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还有没有礼法规矩!”周夫人在一旁喜上眉梢,道:“荣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