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梁都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去,顿时一阵心旷神怡。二人在高处,远近楼阁风景尽收眼底,又见天边暮色逐渐苍茫,落霞如血,染红了半个天空,夕阳缓缓向西沉去,宛如大英雄正悲壮的走向末路,壮丽,苍凉。两个人都静静的看得痴迷了。
一阵晚风徐徐吹过,沈若雪的发丝划过了小梁都尉的脸庞,他收回目光,轻轻将发丝从脸上掠去,拿过身边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顺手将酒壶递给了沈若雪。
沈若雪遥望着天边,接过酒壶饮了一口又递回给小梁都尉,道:“这情景很美吧?美得让人什么都忘记了。”小梁都尉点头道:“太美了,在这高高的城墙上远眺,毫无尘世喧嚣相扰,但得夕阳无限好,何忧只是近黄昏。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好地方的?”
沈若雪一边尽情欣赏落日,一边道:“这是四郎带我找到这里来的,在这里看日落,比在城外河边看还要多一分苍凉逍遥之美。”小梁都尉看了她一眼,又喝了一大口酒,神情微有些黯然。
沈若雪没有看他,只望着远方继续道:“那一年我离开洛阳城想要来京都,不知怎的迷了路,转到一处极其荒凉的废墟,依稀还存着残破的断墙,干枯的井台,风吹的呜呜乱响,荒草长得足有一人多高,让我觉得凄哀而恐惧,竟不敢多呆片刻。记得那草中还有一截汉白玉的栏杆呢。后来问了路人才知道,原来这里便是晋石崇的金谷园遗址啊。”
“石崇?”小梁都尉道:“这人倒没有留下什么好名声,卖弄骄奢招来了杀身之祸。”
沈若雪道:“是的,可是我心里一动,想到的却不是他,而是那个为他而死的女子绿珠。他送金送玉送美人,唯独不肯将身边这一个小女子舍弃,给了别人一个杀他的借口,绿珠却甘心在他获罪后跳楼殉死。想来,一个男人无论人说有多么凶恶多么污浊,只要有一个女人肯为他心甘情愿的死,这个男人就必有他的可爱之处。”
小梁都尉没有接话,默默地喝着酒。
沈若雪道:“我知道这是绿珠殉情的金谷园后,又返回去在那里呆了整整一个晚上,就睡在那一截汉白玉的石栏旁,还做了一个梦,居然梦见自己就是那绿珠。醒来后便将梦中的情景记下,写了一首诗,这会儿看着眼前暮色,全都记起来了,如果你不笑话我卖弄,我把我写的诗念给你听好不好?”
小梁都尉笑道:“好,在下求之不得,愿闻佳作。”
沈若雪慢慢地站起身子,望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一字一句地道:“断井残垣不堪寻,野草瑟瑟强报春,
总有南风偷开户,吹尽北庭簟香尘。
岂为情痴铭彻骨,但念心真报君恩。
青陵台下相思树,湘江水上碧罗裙。
斜阳一刹留晚照,明霞绮丽映红唇。
飞袖断带蝴蝶去,落花还似坠楼人。”
第40章 幻 觉
沈若雪最后一句念罢,突然身子一晃,张开双臂竟似要扑下城头去,惊得小梁都尉倏地起身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道:“你,你要做什么?”
沈若雪轻轻将他推开,微笑道:“别担心,我只是想像一下扑下楼去的感觉,不知道人之将死前,心中会想些什么。”她的头发被城头的风吹乱了,乱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颊,望去说不出的凄美落魄,令人生怜。她忽然伸手从小梁都尉手中拿过酒壶,仰头一气饮干,向着天空大声道:“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吧!有没有能永久留住的美好?究竟有没有?”
小梁都尉望着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紧张地道:“你站稳些。”
沈若雪回头看看他,笑着拉了他一起坐下,道:“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不会死的。那日,你说过,有时候一个人死了,却可以在另一个人心中永远活下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我被你的话打动了,想是的,我得活下去才好,在这世间每多活一年,就多想他一年,想念一个人是痛苦的,可是被想的那个却是幸福的吧。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不知道这人世上还会不会有一个人痛苦的想念着我。岂为情痴铭彻骨,但念心真报君恩,有时候痛苦的思念,也是另一种情痴,另一种报恩。”
暮风中,沈若雪的长发再一次飘落在了小梁都尉的脸上,这一次他没有伸手将发丝拂开,只是喃喃地道:“我终于明白四郎为什么那样喜欢你了。”沈若雪转头道:“你说什么?”
小梁都尉笑了一笑,随口道:“没什么。对了,若雪姑娘,有句话我很想问一问你——”沈若雪拔下象牙梳,将吹乱的头发拢在一起梳着,道:“请问。”
小梁都尉犹豫片刻,道:“是这样,如果——如果你知晓了桃花娘子的下落,又找回了你那根紫茉莉花簪,你便真的即刻就要离开京都吗?”
沈若雪毫不迟疑的答道:“是,我答应过公主的,当然会马上离开京都,不做任何停留。这样,姐姐她们还有王大婶一家都能够像过去一样的生活下去,富贵酒楼又有你护着,我也终于放心了。”
小梁都尉怔怔地看着她,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
沈若雪梳理好了头发,向他温柔的一笑,问道:“你在想什么呢?”他将脸转向别处,低低地道:“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俄而又抬头笑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说着纵身一跃,跃下了高高的旧城墙,在下面仰头向沈若雪道:“你先把酒壶抛下来给我。”沈若雪依言抛下了酒壶,他一把接着放到一旁,又向沈若雪伸开了双臂道:“来,跳下来吧!”
这一幕情景似曾相识,依稀仿佛回到了当初谢承荣带沈若雪来到这里的时光,他也是那样敏捷的纵身跃下了城墙,仰着秀美沉静的脸庞,在墙角下微笑着冲她张开了手臂道:“来,若雪,别怕,只管跳下来吧!”一股泪水从沈若雪的眼中涌出,她站在墙头上,心中撕裂般念着谢承荣的名字,不禁悲从中来。
“怎么了?若雪姑娘,不用怕,跳下来吧,有我呢,”小梁都尉在下面叫着,以为她害怕了。沈若雪定了定神,抹去泪水,闭上双眸无声地向晚风道:“四郎,接着我,我来了。”纵身跃下,小梁都尉稳稳地将她一把抱在了怀中放在地下,却见她双目兀自紧闭,不由笑着刚要说什么,沈若雪突然伏在他的胸前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
一股异样的感觉柔情而缠绵的自小梁都尉心中骤然升起,他微微诧异的体会着这种感觉,在此之前,他从未曾从任何一个女子身上体会到过这样温存而颤动肺腑的感觉,这种似乎是含着苦涩的甜蜜,带着疼痛的眷恋,让他顷刻间几乎忘记了一切。
就这么任由沈若雪搂着他的腰伏在胸前,小梁都尉却始终没有任何轻薄的举止,只是默默地揽着她。良久,他方抬手轻抚着沈若雪的鬓发,柔声道:“好了,没事了,我们走吧。”沈若雪慢慢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暮色之中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只知道这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沉默着,却沉默的那么温柔。
到了沈若雪居住的巷口,吴春平焦急的迎了上来道:“你又跑哪里去了,我到处……”话没说完,他已看见了一旁的小梁都尉,登时脸色一沉,也不招呼,转身就走,向小院粗声叫道:“好了,她回来了!”
沈若雪默默的站住脚看着小梁都尉,眼神复杂,似乎有内疚,有歉意,又有一丝温情,小梁都尉毫不在意的笑了一笑,看着吴春平的背影道:“这位仁兄够粗的,很有趣。”犹豫了一下,似乎想对沈若雪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笑着道了声别转身走了。
他一路走,一路回味着城墙下那种令人缱绻心疼的感觉,百思不得其解,对自己道:“老子这是怎么了,难道动了情?她是四郎心爱的女人,四郎却是我最好的兄弟啊,我怎么能够对她……怎么会……”
不知不觉小梁都尉又信步走到了太白坊,他随手将酒壶丢给太白坊的一个伙计,命他去那个酒馆将壶还了,自己则直接上楼去找翩翩。翩翩一见他来,欢喜异常,亲自动手收拾了几样他素日爱吃的菜肴,温了一壶上好的玉壶春。小梁都尉坐在灯下,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吃菜,却从怀里取出了一支紫茉莉花簪默默地看着,反反复复的看着不语。翩翩伸手抢过,笑道:“哎呀,好精致的银簪,是要送给我的吗?”
小梁都尉欲要夺回,却被她柔软的身子灵巧的旋转开,顺手插在了自己的发间,格格笑道:“真好看,奴家先谢过了。”小梁都尉大急,上前从她发间一把抽出簪子,翩翩皱眉道:“你弄痛我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小气,不过是一根簪子罢了,又不是金的,值过这样?”
小梁都尉没有说话,将紫茉莉花簪重新收入怀中,闷头喝酒,过了片刻,忽然抬眼道:“翩翩,你来抱住我。”
翩翩掩口而笑,连忙过来轻巧的投入他的怀中,用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媚眼如丝的道:“怎么啦?”朝他的脸上轻轻吹了一口气,幽香淡淡。小梁都尉没有看她,只轻叹了一声,便将她从怀中推开,蓦地站起身头也不回的道:“我今天有些累了,改日再来。”将银子放于桌案上,推开厢房的门径自走了。
翩翩看着他的身影走下楼去,眼眸中浮过一层幽怨,突然伸出手将一桌酒菜全部掀在了地下,恨恨的走进屏风后躺在了床上。
这天晚上,沈若雪抱着枕头直哭了一夜,她从未像今日这样觉出如此锥心刺骨的孤独和无助,疯一般想念着谢承荣温暖的臂弯和微笑,痛苦难当。
是小梁都尉勾起了她心中所有的积攒的悲苦,那似乎是与谢承荣一样温暖的怀抱,让她几乎在一瞬间感觉是同一个人,然而睁开眼来,逝去的终究是逝去了。可是,对这怀抱的渴望,突然间那样强烈的爆发出来,令她简直难以忍受眼前的孤独。抱抱我,啊,抱抱我吧,沈若雪紧紧地将枕头搂在怀里,泪流满面。
窗外,传来睡在院中的吴春平的两声咳嗽,和他在竹榻上翻身的吱呀声。
清早起来,沈若雪的两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她默不作声地从吴春平的身边走过,拿着木桶到巷子里头公用的的井台边打水洗漱,却听吴春平突然叫道:“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沈若雪一惊,转脸循声望去,却见他翻了一个身继续睡去,原来说的是梦话。她愣愣地站在那里,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低头提了水桶慢慢地走了出去。
待她回来,哑婆婆与凤珠都没有睡醒起来,吴春平却已经在院子里拿了一只扫帚在扫,看她进来,连忙迎上去接过桶倾入水缸中,自己又跑了几趟将水缸灌得满满的,沈若雪在灶下已经烧了一锅热水在煮粥。吴春平慢慢地走到沈若雪身前,似乎是鼓足勇气的看着她的脸,小心的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沈若雪连忙遮住脸,勉强笑道:“没什么。”吴春平却道:“你这是哭了,是不是昨日那个小梁都尉欺负你?”沈若雪忙道:“他没有欺负我,真的没有。”吴春平闷闷地道:“依我看,你只求他帮忙就可以了,跟他来往的少一点,这些官贵子弟,哪能各个都是好人。”
沈若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他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再说,这是我的事情。”吴春平的脸顿时涨得通红,道:“我,我的意思是说,你有什么话也可以给我讲。”沈若雪苦笑了一声,转过脸去,再也没有说话,半日方低低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吴春平一呆,道:“什么水?我刚挑了一满缸的水。”然而沈若雪始终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也不再说话。他只得走出门去,愣了一会儿,独自蹲在院子里望着逐渐明朗的天空。沈若雪悄悄地回过头看着他蹲在院中的背影,目中掠过一丝难言的酸楚,只在心中暗暗道:“你,也是个好人,只是你不懂我的心。”
她轻轻地走回房中,顺手收拾了一下房间,一双手不禁触碰到了墙边盖着布的琵琶和秦筝、玉板、箫,揭开布,乐器上纵使盖着一层防尘的薄布,还是蒙上了淡淡的灰尘。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这些乐器这些日子也是如此的寂寞,无人问津。
轻轻拭去乐器上面的微尘,沈若雪心中蓦地一动,想道:“明霞姐姐尚无消息,我的簪子又不知落在何处,一时半会儿我是死也不会走的,可是只管这样坐吃山空,如何使得?这一家几口人,要吃饭穿衣用药,在一日便有一日的花销,不如,我依旧在富贵酒楼弹筝唱曲,好歹贴补一些家用,也给王大婶他们添加些生意人气。”
在她心中,明霞不在,凤珠、哑婆婆、还有吴春平,俨然成了她需要照顾的家人。
当下心中主意已定,早饭时候便与哑婆婆、凤珠和吴春平说了,吴春平闷头道:“总比你一天到晚不知哪里去强。”起身便走出院子去酒楼了。哑婆婆很是高兴,连连竖起拇指无声夸赞,并打手势表示会教她一些新的的曲子,只有凤珠似乎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筷子在桌面上有意无意的划着。
商议已毕,沈若雪便往富贵酒楼而去,王掌柜当然求之不得,酒楼的生意现在一蹶不振,他们也没有钱去请艺人,艺人也不肯来这里,放着沈若雪,至少会有银枪都的人捧场照顾,于是,两下说定,得的银钱按老规矩抽成,王掌柜表示要将二楼重新整理一下。沈若雪又去看了仍在卧病的王大婶,听到沈若雪要在酒楼卖艺,她的病顿时好了许多,握住沈若雪的手不放,沈若雪安慰了几句方才离开。
金色的阳光纱一般将京都的街道笼罩,沈若雪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想起还有几家当铺没有问询,便决定再去问一问簪子的下落。走过那日放灯的河边,只看见无数只小蜻蜓在水面上的半空盘旋飞舞,阳光下煞是好看,便停下脚入神的看着,嘴角不由露出笑意。
一只手忽然在她眼前一挥,捉住了一只蜻蜓,沈若雪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却是笑嘻嘻的小梁都尉,他顽皮的将那只蜻蜓的身子捏在手里举起,迎着阳光看蜻蜓的翅膀在手中闪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