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把换下来的湿衣服裹了块大石头卷做一团,用力丢进洛水里,弯腰拖起赤条条的道士到背风处,歉意的说:“你若不幸仙去了就报应我吧,明日天亮后倘没有冻死算是你命大。”言毕举足要走,终是不忍,想这道士未免无辜,又回身找了找,发现了一个树洞,不禁顾不得自己已是疲惫不堪,把那道士连拉带拖弄到了树洞里,喘了口气,又拽了些干草挡住洞口,这才拍拍手上的尘土,笑道:“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心慈手软的?必是被若雪那死丫头熏陶的了,算了算了,大仙在这里暖暖和和的睡,小道去也——”
从午后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有吃,也不知是喝了酒还是体力消耗的过于劳累,小梁都尉只感到走起路来头重脚轻,如踩棉絮一般,心内不由焦急:“老子总算体会到什么是饥寒交迫了,天可怜见,这个关口千万别再让我病倒,我和若雪可都折腾不起了!”忽然,前方隐隐透出一点荧荧亮光,他心内一喜,连忙往那亮处小跑了过去。跑到近前,方才看到不过是一处新坟,墓旁搭了一个草棚,里面披麻戴孝的坐着个孝子正生火取暖,那人手握一卷书,兀自对着火光摇头晃脑的读着。
“闹了半天,这是个立志守孝的,”小梁都尉暗叹一声:“倒真是晦气啊,唉,管他那么多,且上前暖和暖和,捣鼓点吃的,再借他的孝棚睡上一觉。”便笑吟吟地走了过去,低眉敛目地先向墓碑恭恭敬敬地施了一个礼,孝子慌忙丢下书卷回礼,问道:“不知晓道长你是先父的哪位故人?”小梁都尉叹了口气,道:“唉,小道我云游四方,虽不曾与令尊有过一面之缘,但路过此处忽见亡人坟茔,怎能不夭酹一番悲悯生灵?又感你守墓尽孝的赤诚之心,因此聊表敬意。”说着一边退后两步,一边偷偷想要抓个祭品藏进袖中,谁料刚伸出手去,那孝子已经迎了过来,只得迅速缩手回身陪笑,暗自吐了吐舌头。
孝子听他谈吐风雅恳切,执意要请他过来一处坐坐,小梁都尉正中下怀,毫不客气地钻进了草棚,大大方方的围着火盆坐了,却看着墓前摆放的祭品两眼发直,又见他身边兀自有些粗茶淡饭,不由眼睛直往那里瞟。“道长敢是饿了吗?”孝子看出,小梁都尉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那孝子倒也爽快,请他尽管吃,还闲聊了许多诗书,颇感相投。“请问先生,从这里到洛阳还有多远?要往哪个方向?”小梁都尉一边吃着一边问,那孝子指了指对岸,道:“道长从这里只需一直往南走,走到洛阳桥后再过了河,恐怕且要走几天呢。”
小梁都尉暗道:“没想到爬到河对岸了,凭白的又添了路程,唉,罢了罢了。”夜深人静,两人背靠背的躺下各自倒头睡了。小梁都尉吃饱喝足,又疲惫到极点,简直像是被人一棍子当头打晕了似的昏睡了过去,连梦都没有做。
如此寒夜,少有行人,洛水岸边却还有一个人在跌跌撞撞的顺水狂奔,她泪流满面,发疯一般跑了许久许久,突然站住脚对着河水大声喊道:“杨小爽——杨小爽——”直喊得声音嘶哑方才停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呜呜大哭,边哭边道:“你为什么要投水自尽?你这个大奸臣,大混蛋,大傻瓜!为什么要让姑奶奶喜欢上你?如果我没有遇见你该有多好,是你让我突然知道了自己是个女人,知道了什么是男女之情,可你他娘的为什么偏偏是个坏人!”
哭着哭着,她的手蓦地触碰到小梁都尉的佩刀,和她腰下那枚小梁都尉买给她的如意腰佩,眼前依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紫石镇,他握着自己写字的那双手,和那张极其俊秀英武而又温暖的笑脸,以及后来那晚玩笑般的怀抱,心头不由得越来越痛,眼睛里蓦地射出异样的光芒,霍然抬头直直的望着洛水,喃喃道:“我不管你姓杨还是姓梁,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反正我要嫁给你,姑奶奶看上的,你跑不掉!”说着,倏地站起,狠狠地盯着洛水抹去眼泪,飞身便扑了下去:“我到龙王那里也要把你揪出来!”
“哎哟!”水里忽然直起一个人,程如意的身子与他刚好相撞,扑通坐倒在了岸边,那人呲牙咧嘴的抱着头,皱眉回头看她:“喂,你往哪里碰啊你?”边湿淋淋的走了上来,居然只穿着一条犊鼻裤,程如意下意识的骂了一句:“不要脸!”抬脚便踢了过去,将那人嗵的又踢入了水中。那人从水里冒出头来破口大骂:“你个王八蛋龟儿子的,想要谋财害命啊你!谁不要脸,你说,谁不要脸啊?”程如意愣愣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重又爬了上来,气鼓鼓的走到一旁,岸边竟然停了一叶小舟。这人走到船上擦干水穿了衣服,点亮一盏油灯蹲在船头看着程如意道:“是个女的啊,你是干嘛的?这又冷又黑的在这儿想要做什么?”
程如意的脑子冷静了下来,哪能说自己想要投水,清了清嗓子道:“哦,这个,我……是要过河去。”那人道:“你过河?你过河折腾我干什么?撞了我不说,还踢我。”程如意不好意思地道:“老娘我被你吓着了嘛,又黑又冷的你泡在河水里做什么?”那人哼了一声:“我白天摆渡,晚上总要在水里游上一游,不分春夏秋冬。你过不过河?趁着我还没收船,十文钱,不多要。”程如意呆了一呆:“那个……过吧!”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顾着死要面子,就当过河,过了再说。
稀里糊涂地坐船过了河,付了钱,程如意茫然的看着四周,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将要回归从前的日子,却再也找不回从前那颗无忧无虑的心,不禁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悲愤的嚎叫,闷着头又是一阵狂奔,奔到跑不动的时候,抱住一棵老树止不住又泪如雨下。林中忽然响起哼哼唧唧的声音,接着,星光下只看见摇摇晃晃地走来一个白惨惨的影子,张牙舞爪地鬼样子,看见她颤巍巍的叫:“人~~~~”程如意吓了一跳,定睛一瞧,不禁柳眉倒竖:“你奶奶的,老娘今夜是怎么了,总是碰见不穿衣服的男人,这个更过分,竟然连块遮羞布都没有,我靠,肯定不是什么好鸟!”照着那人便狠狠踹了过去,那人扑通便倒在了地上。
程如意捡了块石头走上前,只闻见酒气熏天,恼怒的没头没脑地就要砸,地上那人抬眼看着她就哭了,苦苦哀求道:“我不知道是个姑娘,姑娘,不,亲娘,奶奶,饶命饶命啊,小道我今夜已经够倒霉的了,不知被什么人打晕剥去了衣服塞进树洞里,又被你踹翻在这儿,三清在上,吕祖有灵,你若是放过我,我从今后再也不喝酒不吃狗肉不随便看女人了!”程如意瞪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个好人了?”
道士哭道:“小道不敢说自己是好人,却绝对不是坏人!”程如意便踢了他一脚:“那好,姑奶奶我不要你的命,可是你这样子太恶心了,我得出口气!”说完一石头就砸了过去,可怜那道人眼睛翻白又昏在了路旁,三清在上,吕祖有灵,相信他醒过来后必是从此惧怕夜路,真的成为所谓仙班当中最疯癫的那一位了。程如意砸昏了这道士,适才的满腔悲伤烦恼似乎发泄了出去似的,心里觉得痛快了许多,呵呵手,觉得有些冷,便一路茫无目地的向前跑去,也不知跑了多久,蓦地看见有亮光,心下暗道:“必是有人家吧,过去讨碗热茶喝。”
走到近前却是一座坟墓和一个草棚,坟墓前点着风灯,摆着些许祭品,草棚内有两个人兀自睡着。程如意哪管许多,上前就不客气的抓起祭品大吃大嚼,冷风一阵连着一阵,她不由得蹲身缩在了草棚边缘背背风:“娘的,还有个火盆,这里挺暖和啊。”她伸出手去放在火盆上烤一烤,火光下,蓦地瞥见睡在一旁的那人的脸似曾相识,再仔细一看,顿时惊地几乎要大叫起来:“小爽!”她的心脏因狂喜而砰砰乱跳,如获至宝的盯着小梁都尉熟睡的脸庞看了又看,唯恐是脑子迷糊了,又朝自己手上使劲咬了一口,再次细看,止不住热泪盈眶,低低道:“你个小混蛋,果然是你,你果然没有死,别说是贴了两块膏药,就是画花了脸姑奶奶也认得出你!你个小混蛋……”
小梁都尉浑然不知,一觉香甜的直睡到天亮,酣睡之中,他忽然觉得有人正在揪自己的耳朵,不由惊醒过来,眼前登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女人的脸,他唬地睁大了眼睛,睡意顿消,翻身坐起失声叫道:“程、程如意!”程如意正色对那孝子道:“你看看,我说我跟他是一家子吧!”那孝子神色古怪的对小梁都尉道:“道长,你的……你的娘子寻你来了!”不等小梁都尉说话,程如意又使劲揪住了他的耳朵骂道:“你这个死性不改的,又扮作道士出来骗吃骗喝,还害得老娘到处找!要不是天亮时经过这里讨碗茶,几乎被你溜了!个没出息的,跟我回家去,走!”不由分说把他揪出了草棚。
揪出去几十步远开外,小梁都尉终于忍无可忍,抬手将她用力搡开,恼怒道:“你干什么!谁跟你是一家子啊?你是谁的娘子啊?直娘贼的,还败坏老子名声说我又在外面骗吃骗喝!既被你抓住,要捆要绑随你便就是!”程如意却蓦地一动不动,痴痴地看着他不语,片刻后眼圈慢慢的红了,低低道:“我可不是来抓你的,看见你好好的在我眼前,我……我欢喜的要命,你他娘的把我吓死了,还以为你投水自尽,没料到……哼,你扮成道士贴个膏药就以为我认不出你了?你这个狡猾的大奸臣!姑奶奶找到你——姑奶奶找到你,就跟你同归于尽!”她的声音猛然恶狠狠地一高,小梁都尉退后一步,警觉的道:“同归于尽?”
“对!同归于尽!这个词我背了一路了!管你是好人坏人,你休想再吓住我,”程如意突然又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你奶奶的,从今后做人做鬼我都缠着你,你要是敢不娶我,我就死给你看!”小梁都尉愣了一愣,喃喃道:“你要是再敢逼老子娶你,我也死给你看!”程如意蓦地跳过来抱住了他,含泪嘻嘻笑道:“好呀,小爽,我们就一起死好了,那我也愿意,也高兴!”
小梁都尉气得一把推开她,叫道:“老子凭什么跟你一起死啊!好像真与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你别缠着我啊,大家各走各道!”说完拖了算命幌子转身便逃。程如意拔腿便追:“你跑不了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姑奶奶也不会放过你的!”两人一前一后直跑出四五里地,小梁都尉终于跑不动了,颓然坐在地下喘着气骂道:“换了老子身子好好的时候,你休想追得到我!”程如意也是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他身旁边喘边笑道:“你,你这是要去哪里的道观出家啊?”
小梁都尉眨眨眼,微笑着学了昨夜那道人唱道:“我是洛阳一大仙,仙班当中最疯癫,梨膏糖里炖狗肉,丹药炉下数铜钱。”程如意困惑地道:“洛阳一大仙?你是要去洛阳吗?”小梁都尉笑而不语。她不由骇然睁大了眼睛:“真的要去洛阳?你不要命了吗?送死啊!”小梁都尉笑道:“跟了你哥哥,那是送死,我自己去却是求生!”程如意道:“求什么鸟生?难道那里有人等啊!”言毕自己猛然省悟,便不言语了,看着他想了一想,忙从怀里拿出个东西:“你还是把这个粘上吧,我在宣良城买的小胡须,跟你原先那个可不一样,管保没人认得出你!”小梁都尉看时,却是个山羊胡,不由大喜,连忙让她帮着自己粘好,这下子,怎么看都与通缉诏令上的图像大不相同了。
“真是多谢你!”小梁都尉眯着眼睛拈了拈胡须道:“嘿嘿,这就更像个算命的了,哎呀这位姑娘,看你印堂发亮,必遇贵人啊!”程如意嘻嘻笑道:“那是,我的贵人就是你嘛,谢我的话就让我跟着你!不然姑奶奶缠也把你缠死!”小梁都尉眼睛往天上瞅着掐指算了一算,摇头道:“只可惜姑娘你八字不对,脸皮过厚,把贵人惊走,需要鸡血一碗涂面驱邪,方能转运!”
程如意大笑,使劲打了他一拳:“好啦你,装的真跟个半仙儿似的!”小梁都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正色道:“你非得跟着我也行,反正脚长在你自己腿上,可是不许再胡扯八道说你是我娘子之类的话,不然,老子随时跟你翻脸!”程如意撅起了嘴:“反正你欠了我的,你得娶我!”小梁都尉没好气的说:“娶不娶以后再说!你先把头发束成我这样,至少像个跟随的男子才成,否则一个道士带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女人,你我在人前讲不清楚!”
程如意答应一声,委屈的道:“谁凶神恶煞了?说我说得那么难听,跟姓沈的丫头讲话时却温柔的要命!”小梁都尉一听她说起沈若雪,心里不由得一阵痛楚,把脸转了过去没有理睬她。程如意乖乖地把发辫拆了束成男子般,随手捡了一节树枝一插,除了没穿道袍,倒更像是一个道士,小梁都尉回头看了,忍着笑伸出手去道:“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程如意一愣,蓦地明白过来,赶紧从腰下解下了小梁都尉的佩刀递还给他,他接了低头系在自己腰间,这才笑着挥动算命幌子道:“现在我才觉得遇见你倒也不坏,好了,程姑奶奶,走吧,咱们一起到洛阳卖狗皮膏药去!”程如意大声道:“好嘞!道兄请了!”两人笑闹着往洛阳而去。
“小爽,你说你媳妇真的会在洛阳等你吗?”程如意好奇地问道。小梁都尉嗯了一声,将算命幌子扛在了肩上,忽然偏头朝她微笑道:“你怎么会追上我的?难道你哥哥没有跟着你?”程如意的脸红了,当然不肯把实情全盘讲出,只咧嘴笑道:“我可没有专心追你,不过是自己想要回家而已。”小梁都尉笑道:“我人都跑了,难道你哥哥不回家的?”程如意转脸看着别处,低低道:“管他呢!”小梁都尉随手朝她头上拍了一记,笑道:“真是个没良心的丫头!”
程如意捂着脑袋瞪目道:“你敢打我!”小梁都尉的唇角掠过一抹顽皮,笑道:“谁让你死皮赖脸的跟着老子的?不打你打谁?”程如意恶狠狠地道:“还敢说我死皮赖脸?不想活了你!”一头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