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此事?”李景七也愣住了,想不通其中缘故。
苏珺兮行至桌旁坐下,将手中簇新的账本扬了扬,旋即打开随意地翻看着:“我也纳闷来着,今日大伯父行事有异于往常,只怕是,大伯父本要与我谈你的事情,却也没有想到会遇到突发状况,因此乱了阵脚,忘记了你的事情。”
李景七缓了焦急神色,踱至苏珺兮身边,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言语里掩藏不住的调侃:“何事也能让只手掌管着杭州府一鹤馆和百草堂的陈府大老爷乱了阵脚?”
苏珺兮见李景七问得状似不怀好意,不禁飞了一记白眼给李景七。
李景七垂眼看着苏珺兮转眸之间的清婉动人,心中顿时如湖起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得他几乎不能自持。
良久,苏珺兮才缓缓开了口:“此事有些古怪,只怕其中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李景七闻言一惊,心中顿生担忧,连忙敛了适才的情绪,问道:“怎么回事?”
苏珺兮翻了手中账本一会儿,才轻轻摇了摇头:“你大概不知,我爹爹临终前,将他辛苦经营置下的家业托付给大伯父代管。大哥成亲之后,接管了百草堂名下三成的生意,其中就夹杂了我家的这份,但是大哥算错了我家产业的账目,导致我家家业亏损大半。”
李景七抬手摸了摸下巴,低头笑道:“我虽不乐意,但也不得不承认,就凭陈则涵平日对你,也知他不可能存了那些肮脏心思,何况他也没有那算计的能耐。”
说着,李景七一脸狡黠,俯身凑近苏珺兮的侧脸,却不再有动作,只是热乎乎的气息轻轻抚着苏珺兮的左边脸颊。
苏珺兮心中一顿,举起手中账本隔在两人脸间,阻挡住了李景七的气息,转眸望着李景七幽暗的瞳仁,四目相接,两心相问。
半晌,苏珺兮才道:“你既知如此,当初又何必在大哥面前说那么难听的话。”
李景七目露狡黠,顾左右而言他:“你手中拿着的是什么?”
苏珺兮拿着账本轻轻触了触李景七的鼻子,见李景七挺直了身子,才收回账本,说道:“这是大哥记错的我家家业账目,大伯父让我看看,我明日就要住到陈府去了,你便回去吧?之后几日还是少来陈府走动的好。”
李景七应得不情不愿,晚上更是赖在苏家不肯走。苏珺兮无法,见李景七并不打扰她做事也就随他去。一晚上,李景七都只是离她不远处坐着,取了几本她平日看的书看得状似津津有味。苏珺兮偶尔偷看李景七一眼,见他这番作态不禁偷偷乐开怀。
第二日,苏珺兮去了陈府,陈府账房的总管事陈忠特意留出上午的时间,将账目细细地讲解给她听。这世的账务学问并不简单,昨夜苏珺兮粗粗看过账本一遍,并不很懂,此刻陈忠给她讲解,她留了心学习,再加上这本账本除了誊录了错帐,后面还有更正部分,因此,不过一个上午,苏珺兮就偷师了不少东西。
及至苏珺兮能看出账目中的厉害,不禁惊疑,这账目并非无心之过,而是有意为之,大哥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而陈府并无处置下人的动静,那么,能做此事的只剩一人……
苏珺兮立即打住思绪,几番思量之下,心中有了计较。大伯父肯定是看出来了,如此婉转地告诉她,想必是不愿追究肇事者的责任。苏珺兮眸中闪过一抹不明的情绪,随即若无其事地合上手中的账本,前往书房拜见陈于致。
“给大伯父请安。”苏珺兮福了福。
陈于致笑道:“你这孩子,说来也奇怪,六娘向来没大没小的,我总骂她太没规矩,你懂事有礼,我又希望你像六娘一般随性才好。来,这边坐着。”
陈于致说着指了指书案一侧的座椅,苏珺兮略略福身谢过,才行至座椅旁边坐了。
“账本可看明白了?”陈于致寒暄一阵之后,便单刀直入。
苏珺兮点点头,看着陈于致缓缓说道:“大伯父,陈管事说得详细明白,珺兮都听明白了。”
苏珺兮既体会出了陈于致的用意,自然就装出一副不大开窍的样子。况且大伯父既然拐了这么大的弯提醒她,想必晓得她的底细,此刻她装愚钝,大伯父应该能看懂她的立场了。
果然,陈于致只是点点头,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如此,实是大伯父的疏忽,处置方案还按昨日说的那样,只是大伯父实在惭愧。我既然承了你爹爹的托付之请,自是要替你管着,待到日后你出阁了,便当做嫁妆交到你手上。这几日你就留在这里,陈忠会抽空教你一些经营之事,在你出阁之前,大伯父仍旧替你管着,但由你来督查。我知你是个明白的人,大伯父也不多说,你莫要推辞就是。”
苏珺兮闻言,连忙起身给陈于致行了一个礼,正想说话,书房门外陈福略有些惊慌地走进来,瞧见苏珺兮在,立即止步,略略欠身赔礼,旋即退至门外候着。
苏珺兮俯首,说道:“大伯父有心了,珺兮不敢辜负了大伯父的厚爱。”
陈于致点头笑道:“适才才说你不必讲究这么多规矩,你倒是不听。你下去吧,有事只管寻你大伯母。”
苏珺兮心知陈于致不过嘴上宽和,实则是个严厉的人,因此并不当真,只又行礼谢过,才辞出。
陈福见苏珺兮出来,略略欠身行礼,便疾步进了书房。
“大老爷,大少爷出事了!”陈福行过礼便低声说道。
陈于致闻言脸色当即沉了沉:“他在祠堂思过,能出什么事?”
陈福摇摇头,言辞斟酌:“今日我按大老爷吩咐去亲家府寻亲家老爷,其间亲家老爷随意提了一句,说是他的手下似乎在外头看到大少爷进出一座私宅。我心中纳闷,只怕亲家老爷意有所指,特意去查了查,才知在那私宅出入的,一位是落影阁的舞姬,”陈福略顿了顿,才低头轻声说道,“还有一位就是新近东风楼声名鹊起的琴倌。”
陈福话音才落,就听“嘭”得一声,陈于致猛拍着书案站起身来,震得书案上的镇纸和砚台都微微挪了地,笔架上挂着的狼毫剧烈地晃动着,其中一只松脱下来,掉在地上。
陈福闻声抬头看见陈于致一脸怒容憋得通红,咬紧的牙关微微颤抖,心中不免担心,又见陈于致双眼微垂,身子晃了晃,当即不敢他顾,一步抢上前扶住了陈于致,惊慌呼道:“大老爷快坐下!”
陈于致自晕厥中稍稍恢复了些许意识,人已经坐在椅子上了,身侧陈福不住地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口中絮絮叨叨:“……大少爷的事还没一个准呢……我已经叫人去请周老大夫了……二少爷和苏小姐就快要来了……”
陈于致大口喘着粗气,仍觉得窒息,全身麻麻的几乎失去了知觉,脑中仅剩的一丝清明虚弱地吩咐陈福,气若游丝:“扶我到榻上躺一躺……”
陈福连连点头,将陈于致扶起来,不想陈于致根本站不住,只软趴趴地压在他身上,不由大急,转头看见陈则涛进来,也顾不得尊卑,只大声喊道:“二少爷,快来帮忙把大老爷扶至榻上。”
陈则涛见状慌忙丢下诊箱冲了过去,与陈福合力将陈于致平放在卧榻上。随即坐于榻旁给陈于致诊脉。
苏珺兮赶到书房时,见陈则涛已经在诊治陈于致,便放缓了脚步,拾起陈则涛丢在地上的诊箱,轻步走至一旁候着。
陈则涛诊断完毕,转头看见苏珺兮,轻声问道:“苏妹妹,我想先给大伯施针镇静心神,你看如何?”
陈府下人来请苏珺兮之时,苏珺兮回想自己在书房时陈福的紧张模样,便猜到陈于致必是因为受刺激导致昨日周老大夫稳下来的病症复发,陈则涛的做法倒是对症,只是比较保守,苏珺兮点点头:“正好一会儿周老大夫就来了。”
苏珺兮说着就递过陈则涛的诊箱,陈则涛接过,自诊箱中取出银针,在陈福的帮忙下给陈于致施起针来。
第四六章 祠前执家法 苏珺兮见陈则涛紧紧抿着唇,虽是寒凉的仲秋时节,额上却已出了一层薄汗,想是陈则涛紧张大伯父的缘故,不由想起之前诊治陈则涵时周老大夫那番胆大心细的教诲,便趁着陈则涛施针的功夫给陈于致看诊。
苏珺兮近前,见陈于致面红,舌淡,苔白,再行切脉,脉沉数无力,当是原本就血脉不利,又急怒攻心引至心阳受阻,如若诊治不当,只怕反复发作或者发展成中风之症也不一定。
苏珺兮放好陈于致的手,起身行至书案边,脑中已现金匮要略上记载的苓桂术甘汤配方,茯苓四两,去皮桂枝、白术各三两,甘草二两,想到陈于致的症状,又添了枸杞三两,天麻二两,党参一两,思定,俯首挥笔而就。
搁下笔,苏珺兮听到一阵疾走声响,才起身便看见周老大夫疾步走了进来。
“周老。”苏珺兮和陈则涛前后和周老大夫打招呼。
周老大夫朝着苏珺兮二人粗粗挥手示意,便赶到床边先给陈于致诊断了一番,随即走至书案边,见书案上摆着苏珺兮适才写下的药方,拾起一看,点点头,转头招来陈福:“拿着这副方子先抓上五副换下昨日开的,再速速煎一副来。”
陈福点头领命,拿了药方匆匆奔了出去,奔至门口险些与慌张赶来的杜氏撞上。陈福也顾不得许多,略略俯首就赶着前去府中药房抓药。
杜氏咋闻陈于致再次晕厥,不禁惊慌失措几乎痛哭出声,这会儿急急赶来,根本没有功夫理会陈福,只稳了稳身子,便提着裙子奔向卧榻。
“老爷,你怎么会这样……这如何是好?”杜氏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就喷涌了出来。
周老大夫和陈则涛见状不由进退不是,只好退了一席之地,一齐转头看着苏珺兮。
苏珺兮自从那次杜氏步步紧逼之后,对杜氏就处处回避,此刻更是踌躇不前,看到周老和陈则涛射来的求救目光,只好按下心中的不情愿,硬着头皮上前欲扶起杜氏:“大伯母,大伯父想是无碍……”
话音未落,苏珺兮一个踉跄就被杜氏推开了,心中顿生隐怒,面上却只现出一副尴尬神色,低着头默默退至一旁。
周老和陈则涛见状一愣,旋即歉意地看着苏珺兮,苏珺兮低着头并不曾瞧见。好在余嬷嬷赶了过来,上前一把扶起杜氏劝道:“小姐莫急,周老大夫不是在这里吗?周老大夫不曾发话,可见不是什么大症候。”
杜氏又啜泣了几声,才渐渐止了哭行至周老大夫面前福了福:“周老见笑,不知老爷他……”
周老大夫轻声打断了杜氏:“老陈却不是什么大症候,只是需要清净修养,不能再动怒了。”
杜氏闪过一丝难堪,但周老大夫于她是长辈,一鹤馆也离不得他,奈何不得,不禁暗自咬了咬牙,又福身道歉:“失礼了。”
周老大夫却恢复了一贯的老顽童作风:“呵呵,老陈自是需要你悉心照料的,如此,我等就不打扰了,到时陈福送药过来,你服侍他喝了药就是。”
说罢,周老也不再看杜氏的反应,只转头朝着苏珺兮和陈则涛两人略略示意,便转身率先出了书房。苏珺兮和陈则涛见状连忙疾步追了出去。
苏珺兮默默跟在周老身后,心中感激周老适才的维护,但只怕杜氏要怀恨在心。行至园中凉亭,周老止步转身看着苏珺兮忽然朗笑一声,说道:“小苏,不要怪周爷爷哈!”言语中尽是赖皮。
苏珺兮不禁笑着摇了摇头,连一旁一直端着脸的陈则涛也举起拳眼遮住嘴掩饰笑意。
周老止了笑意,在亭中踱了两步:“老陈也真是,我早就说过他,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偏要和自己过不去。”
周老抱怨了两句,摇了摇头又没了话,半晌才转身和陈则涛与苏珺兮商量起陈于致的康复方案来。
三人定下方案,周老就放心地回家去了。
陈则涛想到伯母必定一直留在大伯身边,于是转头对苏珺兮说道:“苏妹妹,真是对不住,你是客,却让你也跟着我们焦急忙乱,现下大伯无碍,不过是慢慢调理身子,接下来交给我就是了,你且回去歇息吧。”
苏珺兮明白陈则涛并非见外,不过是为了让她避免与杜氏接触罢了,心中不禁感动,轻浅一笑,接受了陈则涛的好意:“如此,就劳烦二哥了。”
陈则涛抿嘴一笑,点点头,随即二人前后出了凉亭小径,各自朝着不同的房间行去。
随后苏珺兮安安静静地在自己的厢房里呆着,一则避免遇到杜氏和何氏,二则也忙于翻看几年来自家产业的账册,学习经营之事。
过了两日,经过陈则涛的一番护理,陈于致病情好转,腿脚虽还有些哆嗦,但好歹能够走路了,大脑也恢复了往日的机敏。
杜氏不在,陈福扶着陈于致半坐起来,陈于致清了清嗓子,沙哑着声音问道:“陈忠何时来?”
不等陈福答话,陈忠就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在床前站定行礼:“老爷。”
陈于致颔首,沉声吩咐:“你让陈良誊录一份珺兮手中的账本给大郎媳妇。”说着转头看着陈福继续交代,“你让大郎媳妇归宁两日,顺便替我带一句话给亲家,就说我自会给亲家一个交代。”
陈忠与陈福躬身领命,各自行事。到了晚上,陈于致着人把自己的另一个嫡儿五郎陈则深以及几个庶子一并叫到祠堂跪着,便坐着轿子带了几个小厮去了祠堂。
下了轿子,陈于致由陈福扶着,一路哆哆嗦嗦地进了烛火摇曳的祠堂,坐在上手,底下包括陈则涵和陈则深在内黑压压地跪了六个人。
杜氏原先正陪着在祠堂面壁思过的陈则涵吃饭,却陆续看到自己的幺儿和几个庶子进来,一一跪在祖宗牌位前,莫名之余不免心中忐忑,此刻见到陈于致黑着一张脸,心中的担忧更甚,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老爷,这是何故?”
陈于致转头低斥:“今日就让你也看着!”
一旁的陈福一惊,顾不得杜氏尴尬,连忙俯身劝道:“大老爷千万莫要动怒!”
陈于致缓了一口气,示意杜氏退至一旁,杜氏心中不情愿,奈何敌不过陈于致犀利的眼神,只好埋首退至角落。
“大郎。”陈于致低声喊道。
陈则涵跪着挪至陈于致跟前。陈于致低头定定地看着这个自己一度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因为在祠堂里连着思过了三日,一脸的青胡渣子在烛火之下隐隐泛着青光,衬得两颊更加瘦削,不由翻涌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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