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七仍未抬起头来,闻言心中一痛,却如何也开不了口,别苑上方的这一片天空大不过井底之蛙眼里的那一方井口大的天。已经几个月了?自上回长青在别苑附近和长玄碰过一次头之后,别苑的守卫忽然间倍增,他们再寻不出一个机会踏出这个苑子一步,而珺兮,也不曾送进一个消息来,她到底为什么将自己特意留在她身边保护她的长玄赶走 ?……
李景七收回思绪,低低回道:“陛下,民弟……”一时又语塞,万千情绪当真无从说起。
柴启恒忽然间叹了一口气,上前两步伸手扶起李景七。看着李景七叩首谢恩,霎时心酸不已,只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柴启恒踱到书案后坐下,随手翻过李景七书案边上搁着的一本书,一看不由怔住,《古方拾佚》?于是抬眸觑着李景七。
李景七的喉结动了动,半晌才用不太清晰的声音低声说道:“自书房里寻的,”顿了顿。声音更低,“珺兮常看的一本书……”
“咻”地一声,伴着书页在风中翻动的脆响,柴启恒手中的《古方拾佚》已经“啪”地一声砸在了李景七的脸上。
李景七阻止不及,只来得及从自己的脸上将书册取下来,轻轻地抚平皱了的书页。
柴启恒简直恨铁不成钢,半晌才忍住几乎喷鼻而出的怒气,只道:“前一段时日朕增加了守卫,是为前相爷许毓清之故,他,”柴启恒看了李景七一眼。只简单解释道,“他用两个月的时间为朕的新政肃清阻碍,同时也将大家的注意力从你身上转移走,朕一是为堵悠悠众口,二也是不欲你节外生枝,才如此小心谨慎。眼下你暂时失去了利用价值,可以缓一口气了。只是此事尚且不能彻底了断,你再忍一忍吧。”
李景七闻言面上只缓缓点头,心中却忽然间急切起来,恨不得马上就能出得了这处别苑,哪怕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十几二十来个侍卫也无所谓,只要,只要能不再像眼下这般与珺兮咫尺天涯地煎熬着就好……
柴启恒一双犀利的眼神终于在李景七的深眸之中窥得一丝急切,心下不由一笑,面上却仍旧不以为意,唤得极为云淡风轻:“七郎。”
李景七一愣,自两三年以前,他和三哥渐渐疏远,到他后来涉案东华之乱,一路被软禁在别苑直至最后贬庶杭州府,三哥再没有喊过他七郎了,此刻……李景七心中一动,不由生出一丝隐隐的兴奋和忐忑。
柴启恒伸手动了动书案上的那幅未完成的已经隐约可见一位丽人轮廓的工笔图,才淡淡说道:“朕这段时日来忙得焦头烂额,一直忘记了告诉你,”柴启恒顿住,看着李景七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他等待下文,这才若无其事地道出一声惊雷,“苏珺兮怀孕八个月了。”
什、什么!李景七呼吸一滞,窗外“轰隆”一声巨响,掩盖了“哗哗啦啦”的暴雨声和李景七的心跳如擂鼓,旋即一道赤红撕破了屋脊上方的暗空,李景七看着屋内瞬间亮如白昼,又瞬间回归黑夜的幽深,脑海中顿时走马灯似的翻过适才噩梦之中令人触目惊心的画面,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成了拳头。旋即一咬牙关,随手丢开手中的《古方拾佚》转身就奔出了屋子,留下身后依旧面不改色的柴启恒端坐在书案前悠然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李景七脑中已然一团乱麻,只一头冲向马厩,取了一匹马一跃而上,旋即狠狠挥起长鞭,“啪”的一声巨响振起骏马身上一串的水珠。骏马受了惊吓,当即撒开前蹄狂奔起来,横冲直撞地冲破了重重侍卫的阻拦,转眼消失在暗沉沉的狂风暴雨之中。
李景七一路狂奔,任由暴雨打在脸上身上,被雨水刺痛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却仍旧手握缰绳,频挥长鞭,直至许府大门前的两盏昏黄灯笼在望,他也没有减缓速度。须臾,俊马奔到了许府大门前,李景七瞬间勒马一跃而下,也顾不得安抚受惊的马儿,只一挥长鞭,打在许府黝黑的墨漆大门上,瞬间溅起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在墨漆大门上留下一条隐隐约约的湿痕。
许府值夜守门的小厮听得心惊肉跳,踌躇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欲探个究竟,门前的李景七已经再也不能思考,只一把推开小厮,夺路奔进了许府,惊得小厮措手不及,当即顾不得其他,连忙重新锁好门,旋即奔向角房敲响了警锣,许府瞬间倾府而动。
李景七奔至许府的院中,一时无所适从不知要往哪里去才能寻到苏珺兮,这下才懵了,也顾不得自己已经满脸雨水、满身湿透,心急如焚间噩梦的片段反反复复在脑海中显现,心中不禁呢喃,珺兮你在哪里……
眼见几个许府仆役护卫陆续前来,李景七当即迎了上去,抓住最前头的仆役喝道:“珺兮在哪里?告诉我珺兮在哪里!”
被李景七抓住的仆役愈是拼命挣扎反抗,李景七愈是不肯松手,其他几个仆役见状登时如临大敌,也顾不得李景七所问是他们的小姐,纷纷扑了过来,李景七瞬间被重重包围在中间,脑中一热挥手就打,几人旋即混战成一团。
李景七愈发不得冲破众人围堵,眼看就要招架不住,李景七打得愈加发狠。
许云舟被府中异动惊醒,匆匆披衣起身打了一把伞就往异动方向赶去,到得狼狈不堪的现场,不由大吃一惊。大雨倾盆,许府四五个仆役与当中一人近身肉搏,即便雨声嘈杂,也能听到拳头挥在雨中的声音和打在肉上的闷响,令人胆战心惊不已。
许云舟定睛一看,昏暗的光线里当中之人浑身湿透,身形矫捷,白蒙蒙的雨帘之中依稀可见其清俊模样,此刻却因有些力不从心而有稍许扭曲,待认出是柴景镝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顿时感到清寒之气自四面八方袭来,令人一阵战栗。
许云舟屏息喝道:“住手!谁许你们往死里打?”电光石火间已经定下心来拿定了主意。
众人闻得许云舟的呵斥不由一顿,这才稍稍冷静下来,渐渐收了手。原来是李景七发疯了似的不管不顾,出手就是要害,这才令得众人也下了重手回击。
“我要见珺兮。”李景七站定,抬手一抹,一把甩开一串水珠,光线朦胧中看不清甩开的是脸上的雨水还是嘴边的血水。
许云舟微微抿唇,上前两步对李景七沉声说道:“你擅闯百姓私宅许府,此其一;眼下你本当呆在京郊别苑,此刻却只身前来,此其二。只需以上两个条件中的任一条,我都能将你五花大绑送去大理寺。”
李景七的脸因为夜雨的清寒而冻得发白,此刻闻言不由一抿薄唇,紧握成拳的双手在幽暗的光线中只能看见依稀泛白的骨节:“随你。先让我见见珺兮。”
许云舟心中苦笑,既是想见,又何必等到这时用这么激烈的方式来见?若是惊了珺兮……
许云舟沉思间,却听身后传来许毓清低沉苍劲的声音:“不行!来人,拿下他!”
许府仆役护卫此刻已知李景七身份,又加上许毓清正是盛怒之中,不由踌躇,纷纷看着许云舟等他拿主意。
许云舟闻言一惊,连忙将伞递给身后提灯的小厮,旋即转身行至许毓清面前扶住他:“爷爷,下这么大的雨,爷爷还是快回去吧,此事交给云舟,云舟自有分寸。”
许毓清面色一沉,一道凌厉的目光射向许云舟:“分寸?若是有分寸,此刻就当立即拿下他送去大理寺。”
许云舟自苏珺兮将长玄赶出许府,就知道柴景镝和苏珺兮之间出了裂隙,私心里还是希望两人能够见上一面,若不是误会那正好就此作罢,若是误会的话,就当……
许云舟正暗自思量要如何说服许毓清,却见一个小厮匆匆忙忙地疾跑过来,登时绷紧了心弦,这是他安排在苏珺兮住的小楼里值夜的小厮,连忙上前几步问道:“怎么回事?”
那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喘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小姐她,受了惊,动了胎气,少奶奶说,可能要早产。”
李景七闻言脑中顿时“嗡”的一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之感瞬间袭向四肢百骸,不由几步奔至小厮面前道:“带我去见你家小姐!”
小厮见是生人,眼下情况乱七八糟的他也判断不来,迟疑地看向许毓清和许云舟,许毓清和许云舟此刻哪里还顾得上李景七,许云舟扶了许毓清就要往苏珺兮的小楼走,许毓清一把甩开许云舟的手,沉声说道:“不必等我,你先过去。”
许云舟立时放手,也不管大雨如瀑,撩起长袍衣摆直接就奔了过去。
身后李景七紧随而上,一时间心跳如鼓、心乱如麻,夜间所做噩梦又阴魂不散的如影随形,任他怎么努力不去想,这最可怕的一幕也挥之不去。
两人奔至苏珺兮所住的小楼前,楼内已经烛火通明,许府早就请来候着的产婆鱼贯穿梭,匆忙急促之中倒也有条不紊,许云舟顿时稍稍松了一口气,正要问迎面走出来的妻子详细情形,李景七却不停脚步,一路就要冲进产房。
周雁北一着急,连忙挥手示意众人拦下李景七,众人俱是女流之辈,哪里拦得住李景七,眼看李景七就要破门而入,许云舟及时截下了李景七,沉声喝道:“你要做什么?不要添乱!”
李景七呼吸一滞,万千情绪此刻不能化作一句话一个字,怔怔地望着产房的房门,半晌,才颓丧地呢喃道:“我,我想看着她。”
许云舟想起自他寻得苏珺兮就再没有见过柴景镝,那时苏珺兮已经怀有身孕,却独自一人等在杭州府,之后只身随他入京,又为李景七涉案东华之乱暗自忧心伤神,在这长达八个月的时间,柴景镝你到底在哪里?眼下受惊早产莫不是也是为李景七擅闯许府之故?思及此处,许云舟的理智顿时丧失殆尽,挥起拳头就狠狠地砸了过去,“噗”的一声闷响,李景七一个趔趄险些跌倒,鲜红刺目的血液瞬间自他的嘴角流下。
周雁北一看情形不对,连忙出去喊了几个小厮进来,待回头就看到这血腥的一幕,心中惊诧莫名之余,实在害怕这两个男人在这里要给产婆添乱,当即挥挥手示意几个小厮将两人一起拉出去。
第一零七章 柳暗花未明
李景七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如何也不肯离开屋子一步,周雁北无法,只得近前对李景七轻声解释道:“公子别惊慌,珺兮和产婆还在努力保胎,若是保不住早产了,珺兮她自己是说孩子虽然不足月,但是也已经八个多月了,想是已经长成,不必太担心。”
周雁北已经生过一个孩子,心里却也是一点底都没有,珺兮虽然是个大夫,但是她的话只怕多半也是为了安抚大家和自我鼓励,想着心里不禁隐隐有些焦急。
许云舟这才稍稍冷静下来,看着在苏珺兮产房前踌躇不安的李景七,心里怒气仍旧压不下去,只拼命地忍住了。
周雁北见两人总算冷静下来,松了一口气,挥退了几个小厮。
此时许毓清走了进来,一眼瞧见李景七不由怔住,适才在雨中没有注意,此刻进了屋里。才注意到李景七嘴角淤青隐有血迹,已经全身湿透,长袍衣摆泥渍斑斑还在滴着水滴,十分狼狈,屋内更是湿漉漉脏兮兮的不成样子,再看许云舟也脏了衣角,不由吩咐许云舟带李景七下去一起收拾收拾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回来。
李景七却仍是不肯走,许毓清当即怒道:“我不是见你如此狼狈不堪才管你,眼下这里就连着我外孙女的产房,你弄得湿嗒嗒脏兮兮的将寒气都带了进来,我才开这个口!”
李景七闻言一顿,这才随许云舟去收拾一番去了。
许毓清见两人一走,转头正要吩咐周雁北,周雁北已经在低声交代身边的丫环圆儿着人来擦洗屋子,心底总算有些安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桌案边坐下来。
周雁北吩咐完圆儿,听到许毓清叹气,连忙上前给他倒了一盏热茶,转述苏珺兮说的话来安慰他。
许毓清接过茶盏喝了一口热茶,总算缓了一口气:“我已经着人去请胡太医了,珺兮……”说着不由往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下疼惜不已。想起自己的女儿,早十几年前也是难产弄垮了身子,不过一年多就撒手人寰,而那时自己还远在东京不知她的行踪,甚至还在暗暗生她的气。心里就愈加愧疚疼痛,不由也愈加紧张起苏珺兮。
许毓清想了想,觉得自己呆在这里也不甚方便,便对周雁北说道:“你去和珺兮说说,让她撑到胡太医来吧,若是能撑到胡太医来,那就有八成的胜算保胎了。我一个男子,呆在这里也委实不便,这就去外头等着胡太医去。云舟来了,让他来寻我。”许毓清想了想,还是让柴景镝留在这里,但心中却疑窦丛生,缘何柴景镝擅闯许府这么久,外头仍不见动静?柴景镝只身前来,别苑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许毓清见周雁北点头应下,便去自己的书房等胡太医。周雁北则进了苏珺兮的产房,将许毓清的话转述给苏珺兮听。
苏珺兮其实心里也忐忑不已,即便她此世学医,但是此世对生育的医理研究毕竟有限,她根据自己的怀孕情况满打满算加上前世的一些常识经验,推算出胎儿发育尚可。若是碰上最坏的情况早产的话也没有周雁北他们想象得那么危险,但是此刻,以这世的条件,她连她为什么原本好端端的却突然出现早产征兆的原因都查探不出,这如何让她求得信心度过这一难关?
苏珺兮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养神,想到适才外头的动静,知道李景七擅闯许府,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却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厘清,只幽幽问道:“李,柴景镝来了?适才外头嘈杂,是外公在教训他吗?”
周雁北在苏珺兮的床头俯下身来,心中却是踌躇,迟疑半晌也没有开口。
苏珺兮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周雁北的回应,不由睁开眼睛看向周雁北:“表嫂,”苏珺兮看见周雁北双眸之中满满的担忧,心下一阵感动,淡淡笑道,“我没事,是该让外公教训教训他。”
周雁北闻言先是一顿,旋即“噗嗤”一笑,气氛这才稍稍轻松了一些:“适才你表哥也教训他来着,可惜你没见着他的狼狈模样。”
“是吗?”苏珺兮脸上淡淡的笑意不减,“大家都教训过他了,我也稍稍解气些了。”
周雁北心中不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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