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珺兮净了手,又换上太后早就命人备下的干净衣裳,倒也合身,而后才回到小龙眼身边。
长玄正在扮猪脸逗小龙眼,小龙眼被逗得呵呵直笑,待发现苏珺兮回来,却立即撇下长玄,目光只粘在苏珺兮身上,顿时令猪头脸长玄受伤不已,一双倒八字眉滑稽异常。清风轻斥了长玄一句,长玄才换上正常的表情。
苏珺兮知道小龙眼这是要她抱了,便俯身轻轻抱起了他,对长玄说道:“我要回去了。”
长玄见苏珺兮神色无异。一时不知道她到底看了那些画没有,半晌才小声嗫嚅道:“夫人,其实公子是被软禁在京郊别苑以后,才时常临摹名家的山水花鸟以打发时间。”
见苏珺兮仍旧没有什么反应,长玄又补充到:“其实公子以前喜欢骑射,琴棋书画只有一手字漂亮得人人称赞,后来才渐渐精进了画技。”
苏珺兮想起李景七一手漂亮的草书不假,以及他曾自言自己不懂下棋,而且书画相通,李景七软禁期间自然有大把的时间练习作画,长玄的话倒不似说谎,但是这仍旧不能抹去她对李景七为何而娶她的怀疑。
苏珺兮微微抿了抿唇,只点点头,依然说道:“送我回许府吧。”
长玄一时迟疑,不知苏珺兮点头是何意,转眼瞥见清风瞪她,想了想他终究也不可能越俎代庖让夫人原谅公子,此事还非得公子亲自出马才算数。主意一定,长玄就安心地先出去安排马车送苏珺兮和小龙眼回许府。
待长玄准备妥当回转,苏珺兮原路返回出了王府,旋即就上了太后备好的马车,不想才进马车,忽然就被拥了个满怀。惊呼一声只紧紧地抱住了小龙眼,待发现是李景七时又低头看小龙眼,见他正举着手中的团龙环佩盯着李景七的胸膛笑得正欢,总算松了一口气,旋即挣开李景七的怀抱,抱着龙眼在位子上坐好对李景七怒目而视,而她怀里的小龙眼却是乐呵呵地盯着李景七看。
李景七避开苏珺兮含怒的目光,只低头含笑逗着小龙眼玩,却又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苏珺兮的神色,半天,见苏珺兮仍旧没有缓下脸色的意思。只好开口说道:“珺兮,我,你可明白了?”
明白什么?难道仅仅通过这么一场安排,你就想让我从此信了你?从此无怨无悔地跟着你?苏珺兮别开脸,只直直盯着车门看,一个字也不肯给李景七。
李景七看看苏珺兮,又看看小龙眼,实在辛苦,若是一个苏珺兮也就罢了,大不了他再像以前那般强来,总能慢慢化了她的心,可是眼下还要加上小龙眼这么一条大尾巴,不仅碍事许多,而且他知道苏珺兮现在肯见他,不赶他走可是这个小家伙给他的天大面子,万一这小家伙恼了他,他以后恐怕就再难有翻身的机会了。
想着李景七伸手要接过小龙眼,苏珺兮略略迟疑,还是松了手。
小龙眼才一个多月,只能抱在手上,李景七看着他此刻粉扑扑的脸,感受着他如今已经有了分量的体重,想到那夜苏珺兮早产生他,他小得让他几乎都不敢多看,只有那响亮的啼哭才让他灰败的心底生出了信心和勇气,心中不由就柔软几分,笨拙地替他擦拭着嘴角的口水。
苏珺兮见状,不由自主地就递了一条帕子过去,伸着手,忽然愣住,等李景七接了帕子,心底不由无奈一笑,别开了脸。
李景七拿着帕子轻轻擦拭着小龙眼的嘴角,其实小龙眼的口水早就擦干净了,只不过是李景七想赖在马车里,而小龙眼或许当真是父子连心,竟然配合地抓着帕子玩得不亦乐乎。李景七干脆停了擦拭的动作。只拿着帕子让小龙眼拍来拍去。
“珺兮,其实当初在杭州府里初次见你,不晓得你是否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两辆擦肩而过的马车里,我还清楚得记得,那时我才下船,烦闷茫然间挑帘想看一看杭州府的晨景,却一眼瞥见你的侧颜……”李景七说得压抑而没有条理,却句句打在苏珺兮的心上,“我那时确实惊异于你与白华的相似,再后来,我水土不服病了,恰巧是你来给我看的病,迷迷糊糊中我看见了你的和白华依稀相似的侧颜,也看见了你的正面,知道你们不是同一人,我一直都知道,你们不一样……”
李景七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而且我和白华……”
“够了!”苏珺兮心中自然急于知道李景七和白华的过往,但是此刻要听李景七亲口对她说出来,忽然间有些恐惧,她害怕听到他们刻骨铭心的故事,她隐隐记起一句话,和一个死去的人争是注定要失败的……
李景七却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亲口告诉苏珺兮,于是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苏珺兮说得郑重其事:“珺兮,其实我一直是个后知后觉的人,心中曾经太过执着于计较父皇和母后对三哥的偏爱,现在回头想起来,其实那也只不过是我自己没有想开,那时我不过十来岁的年纪,父皇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而其他兄长都对仍是太子的三哥的储君之位虎视眈眈,父皇和母后自然无暇顾及我,三哥其实也不轻松,实则他们已经给了我在他们看来是最好的安排,他们给我安排了一条闲散王爷的路,包括让我娶一个无心权势的编修之女,我也正因为这种种不满,从此在心里埋怨着他们,及至后来和白华成了婚,与白华之间也……”
李景七定定地看着苏珺兮,双眼之中的情绪,是走了很远以后,回望过去的坦然:“我和白华也不过寻常夫妻,白华她是个很安静的女子,我至今回想起来,竟然没有在记忆之中找到她更多的表情,我从未见过她生气恼怒,也从未见过她任性撒娇,甚至从未见过她哭泣不满,她只是温柔地微笑着……我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贤惠端庄吧。”
李景七垂眸,见小龙眼将帕子塞进了嘴里,连忙小心而笨拙地将帕子抽出来,才接着说道:“直到白华和那孩子相继过世,我才知道我原来一直都在重复一件相同的事情,那就是错过,就像策马驰骋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只看着前面白茫茫的一片,而两侧的风景一扫而过,只留下淡影婆娑,甚至连依稀的轮廓都不曾记下……”
“珺兮,我对你,我只知道我此生不愿再错过你……”
“够了。”苏珺兮今日听了太多的讯息,只觉得脑袋胀胀,她真的不知道她要怎么办,她只觉得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
苏珺兮自李景七的怀里接过小龙眼,又对李景七压着嗓子说道:“你走吧,我要回许府。”
“珺兮……”李景七不敢逼苏珺兮,却也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不知他这一走,下次再见苏珺兮要多坎坷。
“你走吧,”苏珺兮打断了李景七,“我不知道我要不要信你,我要怎么信你。”
李景七闻言不由呼吸一滞,半晌又颓然,也是,这要珺兮如何相信他?想着,李景七只得恋恋不舍得下了马车,手扶着车门不让车门关上,只怔怔地注视着苏珺兮和她怀里尚且不晓人事的小龙眼犹自笑嘻嘻地盯着他瞧。
清风和清霜一齐上前,清风说道:“姑爷,放手吧,我和清霜要上马车了。”
李景七心中一痛,只觉得“放手”二字犹如一把利剑,直刺他的心房,但是他不得不放了手,看着清风和清霜上了马车,车门“嘎”的一声关上,车轮“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马车载着他的妻子他的孩儿缓缓的,却愈行离他愈远……
苏珺兮有些木然地坐在车上,抱着小龙眼,心烦意乱间,小龙眼忽然哭了起来,苏珺兮心中愈加慌乱不已,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儿一般,忍不住就扑簌簌地落下来,滴在小龙眼粉嫩的脸颊上,苏珺兮都来不及擦自己的眼泪,连忙伸手轻轻地替小龙眼拭泪,拭去的也不知到底是自己的泪水还是小龙眼的泪水。
她到底是不是做错了?她到底要怎么办才能求得两全?她的脑中太乱,甚至记不起来适才李景七都说了些什么……
清风和清霜跟随苏珺兮这么多年,即便是当初苏珺兮的娘亲以及爹爹去世,她都没有这么失态过,此刻不由也惊慌失措,看着一大一小哭成两个泪人,奈何就是不知该怎么劝。
清霜连忙接过了小龙眼,连一向爽朗的清风,此刻也不由一边抹泪一边劝苏珺兮道:“小姐,小少爷还小什么都不懂,你如此倒让小少爷怎么办?天塌下来也总有人替小姐顶着,不是还有老太爷?还有还在任上的舅姥爷舅?还有表少爷?再不济,也还有家里的王叔王婶,还有我们,我们……”说着说着,连清风也说不下去了,只扑簌簌地掉着眼泪。
苏珺兮本想大哭一场,可是见小龙眼也哭,清风和清霜也哭,一时间百感交集,所有情绪都堵在喉咙口,难受异常,却狠不下心来对小龙眼如此,只好狠下心对自己,连眼泪都不抹,强自按下心中的情绪,隐忍得毫无血色的嘴唇都微微发抖,从清霜手里接过小龙眼,百般安抚,才渐渐让他安下心来,在她怀里睡着了,却时时传来几声低低短短的呜咽,睡得很不踏实,看得苏珺兮心疼不已,恨不得狠狠惩罚自己一番,只希望小龙眼能安稳无忧……
回到许府,等着的许毓清、许云舟和周雁北见苏珺兮小龙眼主仆几人这番模样回来,俱是心中一紧,揪心得疼,三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周雁北直接陪着苏珺兮就回了她住的小楼,先和苏珺兮一起安抚小龙眼睡下,旋即周雁北二话不说,就让清风和清霜先下去歇着,旋即让团儿圆儿几人服侍苏珺兮歇下,自己则守在小龙眼的小床边。
许毓清背着手,一路沉默地踱回了自己的书房。许云舟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忽然间才惊觉,爷爷须发皆白,印象里挺拔的背,此刻已经有些微微佝偻……
许云舟抿了抿唇,随许毓清跨进了书房,转身掩上门。
许毓清沉着脸踱到书案后,坐下,拿起笔蘸了蘸墨,却不知怎么落笔,半晌叹了一口气,又放下笔。
许云舟上前轻声说道:“爷爷,一会儿我修书一封,让爹爹也上疏请辞吧。”
许毓清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花白胡子,点了点头,忽而又摇头惋惜:“当初我装病时,就该让容岭上疏请辞,现在错过了那次机会,不知陛下那里肯不肯点头。”
许云舟低声说道:“爷爷不必费心,此事爹爹自可周全。”
许毓清想起这个因为自己的政治立场而不得不埋没自己的才华的儿子,心里就总是怀着一股如何也淡不去的愧疚,一时愁闷,起身踱至窗边,看着窗外的肃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云舟何尝不是和他爹爹一样鸿鹄不得展翅?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自己的孙儿外孙女,许毓清忽然间伤感不已,自己就是往日两朝的风光,两朝抱负,如今又几何?卉儿啊,何止是你,就是爹爹也是每每问心,而不可得解啊!悔,或者不悔?
许毓清看着前方枝桠间的淡淡青云,轻声对身后的许云舟说道:“云舟,你说我们举家迁往杭州府如何?”
第一一二章 桃花依旧笑
面前的女子轻执纨扇微微遮面。病容之上一双俏丽眉目带了几分疲倦,反倒多添了一分妩媚,此刻眼波流转,似在屋子里寻找着什么。
苏珺兮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纤指搭上面前女子的寸关尺三部,清冷的面容轻轻一转,疏眉淡目旋即望向窗外,赫然发现窗外一枝早开的妖娆桃花悄悄伸了进来,不由一阵恍惚,此情此景恍如昨日。
苏珺兮垂眸,羽睫轻轻遮去眼前开得正浓的桃花,收敛起心中淡淡的情绪,细细辨别起指尖浮沉不一的脉搏来。
诊毕,苏珺兮提笔,一行自在不失娟秀的行草须臾间跃然纸上。
面前女子小声问道:“苏大夫,我的病……”
苏珺兮淡淡一笑,打断了她的娇糯的吴侬软语:“黄小姐,你已经痊愈了。只不过受病所累,尚需调养一段时日,方能好了气色。”苏珺兮手中秉笔不停,写下一方药方。“往后不必日日来了,只需按着我现在给你开的方子调理身子,半月之后再来复诊即可。”
黄小姐手中的纨扇微微一颤,看着神色疏离的苏珺兮半晌,终究没有开口,只在丫环都搀扶下轻轻起身,旋即由清霜送了出去。
黄小姐是今日的最后一位病人,苏珺兮缓缓呼出一口气,娴熟地收拾着自己的诊案和诊箱。
已经一年又两个多月了吧?苏珺兮忽而记起,去年春节,许家匆匆忙忙的举家南迁,要在杭州府定居,就是春节都差些就在船上过了,至今想来都有些无奈,心里却暖暖的。
这一年多的时间,她回到杭州府,用当日李景七买给她的那座民宅开了这间半梅小馆,从陈府二房拿回她爹爹留给她的药园,培育少见的药草专供半梅小馆,开馆之后,制了九十九枚半梅形诊牌,病者领牌预约,按序就诊,无牌者一概不得入内,一日上午开馆两个时辰,下午开馆亦是两个时辰,闭馆间也一概不诊。绝不破例。
此番行为绝不是悬壶济世的做派,没错,苏珺兮的目的本身就是赚钱。若有急诊者,苏珺兮甚至专门雇了车夫,可以迅速免费送他们到一鹤馆接受诊治。一开始,半梅小馆被不少人诟病,领牌者寥寥无几,苏珺兮也不着急,只悠闲地在半梅小馆里看书研药,没人的话就让清霜去苏家把小龙眼接来,和他在小馆的院子里玩耍。小馆布置精致甚至可以称得上奢侈,苏珺兮当日一打定主意实施这个计划,就没有心疼过李景七离开杭州前留给她的那笔钱。
渐渐的,有人慕名而来,当然此名绝对是贬多过褒,但是盛世之象日显,风流繁华地杭州府自然有的是有钱有闲没病也装有病的人,开始不过也是来瞧瞧半梅小馆的新奇,后来来半梅小馆竟成了这部分人之中的风尚,九十九枚半梅形诊牌顷刻间奇货可居,原因无他。只因半梅小馆并不是医馆,而是为他们养生、养贵气。
思及此,苏珺兮淡淡一笑,如此昂贵的诊费,如此稀少的诊牌,如此奢侈的处所,如此精致的药物,即便是处方,都写在素白的半梅印花笺上,如此新鲜矜贵的生活方式,怎么可能不吸引到那些生着无关痛痒的疾病的权贵富?比如那位杭州府首富黄府的黄小姐。他们甚至不过问你开给他们的那枚小小药丸是用多么贱价的普通药草所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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