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片刻,太医院上至院首李太医,下至普通太医,便已齐聚坤宁宫。个个诊了脉出来后皆是摇头,一同坐在大殿里叹气。待最后一位太医诊脉出来,皇上也缓缓走出,欲问明情况,却见所有太医脸色发灰,不由得心中哀叹。
怪不得前些日子皇后恳求自己立大皇子为太子,原来她心里清楚她已时日不多。皇上抬眼望向李太医,只盼这位十几代名医之后,能给自己一个不同的说法。
李太医瞧见皇上望向自己,便上前躬身:“皇上容禀,臣请皇上恕罪。臣方才已与各位同僚商议过,目前最好的办法便是吊命。若能捱过这寒冷的冬日,待得天气转暖,或许还能日渐好转。”
“你是说,皇后有可能捱不过这个冬季?”穆霄启眉头紧锁。毕竟夏菲烟算得自己的发妻啊,又给自己生了第一个皇子,加上夏氏家族为官的三四人,皆是朝中有力的臂膀。
李太医身子躬得更低,“皇后娘娘若不是近日忧思过盛,便不会导致今日情形。臣看了脉象,娘娘像是在大出了一身冷汗后方才发病。如今是在冬日里,就算地龙再暖,娘娘这种病,唉。”
“这种人为的暖,与气候的暖不同,只要是冬日里发病,实在是难以救治。加上娘娘竟似一心求去……臣等无能,请皇上恕罪。”李太医说罢,便跪在地上叩头请罪。
众太医也纷纷跪下,“请皇上恕罪,臣等无能。”
穆霄启心中哀痛,却束手无策,挥手叫起众太医:“医者医活,无法医死,朕如何能降罪与你等?既是吊命尚有可能多活些日子,便依你等主意吧!若是皇后捱不过这个冬天,朕也不会怪罪你等,你等尽心医治便可。”
众太医谢过皇上恩典,便凑到一起拟那吊命的药方,再三商榷之后定得最终的方子,其中两位太医便领了燕燕前往御药房抓药。
药抓了回来,太医再三叮嘱了燕燕熬药之法,燕燕便自行下去取了银吊子,一边熬药一边落泪。都怪自己,给小姐出了个坏主意,若自己早知那颜贵妃熟知药理毒理与医理,便也不会撺掇小姐欲害颜贵妃不能生育。
如今人未害成,自家小姐倒被太后所讲关于颜贵妃的话吓了个半死,据说有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季。燕燕望着银吊子里兀自咕嘟着的药汤,不由得大放悲声。
小姐自小善良,怎受得了心中日日装着害人之事?今儿这一身冷汗后骤然发病,便是被那害人的念头吓的吧?燕燕想得悔青了肠子,怪不得一小儿时小姐就常说,害人终害己。
先莫说这害人成与否,单说这心里的担惊受怕,再加上小姐日日忧心大皇子之事,好端端的人儿都受不住,何况小姐这糟身子?燕燕哭得是双目红肿,悔得几欲撞墙。莺莺出来瞧那药熬得如何,见此情景连忙将她拉住。
“你这是做什么?小姐那儿可等着你熬的药救命呢,你却在这儿要死要活。这药没了你也一样熬得,可小姐喝了药醒后,若知道你没了,她可还能活?”莺莺怒斥道。
莺莺和燕燕都是夏菲烟自小儿的贴身丫头,两人自打七八岁便跟着夏菲烟,三人感情深厚亲如姐妹。莺莺说的没错儿,夏菲烟自小儿没了娘,与这俩丫头相扶相依着长大,若是知道燕燕先她而去,必是多一天儿也活不成了。
莺莺一边滗着药汤,一边劝解着燕燕,“若小姐真的没了,咱俩也不能死。小姐早就嘱咐了,让咱们帮着颜贵妃,好好儿照应大皇子,使他平安长大。”
莺莺不知燕燕曾经给夏菲烟出过那馊主意,说只有将颜贵妃绝了育,方能将大皇子视如己出一类的话。
第3卷 尾声 第14章
她这厢劝解着,却不知燕燕早已打定心思。若是小姐撒手西去,自己便是那罪魁祸首,现在死不得,不代表小姐死后死不得。自己是定要随着小姐去的。
颜贵妃的为人,燕燕其实心中清楚得很。有她抚养大皇子长大,再稳妥不过。只怪自己一时鬼迷了心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出了下策。也罢,留莺莺一人受些苦吧,小姐若去了,自己撞死跟去好了。
原来,一个人的私欲过甚,还真得是能够改变人的命运啊。过去一直是听小姐讲,只有今日,方才深刻体会。这私欲如同猪油蒙心,将原本耳清目明的人带得走歪了人生路。
开始,不过是想靠这私欲满足自己,最后,却终将被它害死自己。小姐是,自己也是。很多人都是。
燕燕并不怕自己这想法儿污了小姐。那恐人的主意,想必在小姐心中也曾蠢蠢欲动过吧?否则当自己悄悄提起时,她必不会是那般惊恐的眼神,就似旭儿偷了糖果正待朝嘴里塞,却被大人瞧见抓个正着。但是总之,还是自己欠她啊。一命还一命吧。
都说人生有八苦,小姐占了多少去?自己又占了多少?燕燕哀叹了一声,随着莺莺回了大殿又入了寝殿,一点点将那吊命的汤药灌将下去,取了垫唇角的暖玉匙,拿了丝帕拭着小姐的唇边。
不过才短短的半天而已。原来那虽苍白但仍然美丽的容颜,竟变得如此枯槁,脸色昏黄双颊潮红,两腮不剩得一丝肉在。莺莺在一旁强忍着心中悲伤,好似无情般瞧着燕燕坐在脚踏上垂泪。
“小姐这病突犯,到底是什么原因?”莺莺凝视了燕燕良久,终于开了口。
燕燕用帕子掩了双眼,拼命的摇头,声音暗哑,“莫问了,莺莺你莫问了。”
“你对小姐说了些什么?或者,头午我被小姐遣了去做别的,是你随着小姐去的慈宁宫,太后对小姐说了什么?”莺莺不依不饶。
喝了吊命汤的夏菲烟慢慢醒转,听了两人在一旁低低的话语,缓缓伸出被下的手,“莺莺,莫,莫怪燕燕,也,莫怪她人。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两人闻得小姐醒来,也不顾得再说些什么想些什么,一起扑上前去,“小姐,感觉可好些?”
夏菲烟瞧见燕燕那红肿的双眼,知道这丫头也不会比自己心中好过多少。自己那念头其实早就起过,一直都被良心按得很深,甚至早就按下了。未曾想,昨日燕燕竟悄悄提起,今儿一早儿,太后又半是警示半是提醒说了些深有用意的话。
夏菲烟以为自己那小心思不过是极私密的,如今却被人接连瞧了出来。既怕且惊方才犯了病。眼下瞧着燕燕这模样,想必也是心头懊悔吧。
“燕燕,人心由己。若行得正想得端,谁奈我何?怪我早起了念头。与你何关?”夏菲烟费力的说了句话。
莺莺听了这话,虽心中狐疑,却想不透。小姐既醒了,出去禀报一声方是正经。递了眼神让燕燕好生看护,便快步出了寝殿往大殿而去。
“小姐,莫费心思费力说话儿了。阖上眼好好歇着吧。太医们都被皇上召来了,片刻便能拟个良方出来,小姐安心吧。”燕燕不敢接那句话,怕小姐心头忧思更盛。
“我知道,你也悔了,怕了。我只嘱你一句,我这病,怕是不行了,但是,我不许你随了我去。你替我好好活着,消了那业障。替我多行善事,也为旭儿,多积些德行。”夏菲烟强撑着一口气说完,累得娇喘连连。
燕燕心头一缩,小姐这么个玲珑剔透的人儿,料得出自己的悔恨不是难事。只是,连自己欲跟随了去,也瞧出来了?
夏菲烟心中清楚,这两个丫头都是极贴心听话的。莺莺善良,燕燕机智。若有她俩帮衬着贵妃带大旭儿,自己也就更放心了。
瞧眼下燕燕这副样子,夏菲烟情知她痛悔难言,只怕到自己香消玉殒时,她亦会随了去。她那主意,不过是为自己为旭儿想得太多太过罢了,若累得她也没了命,自己岂不是多添了业障?
穆霄启随着莺莺走了进来,见夏菲烟正睁着双眼,忙走上前来。
皇后夏菲烟伸出干枯如柴的手,举向皇上穆霄启。穆霄启伸手握了,心头惊痛。她好着时,虽算不得珠圆玉润,却也未至于此,好歹有双纤纤如玉的手吧,怎么转眼间,就干枯如此?
穆霄启都忘了,自己还是何时握过皇后的手。正月初一的太庙祭祖?八月中秋的后宫家宴?
这是自己的发妻啊。穆弘四年夏大婚的发妻啊。穆弘六年春,给自己诞下大皇子的发妻啊。穆霄启心头愧疚,久久握着皇后的手不放,直到莺莺在一旁低声提醒,要不要请李太医进来再诊下脉,然后容皇后好好歇着养神。
穆霄启回了神,挥手示意莺莺请李太医。一只手犹握着皇后的手,关切的神情落在夏菲烟眼中。
自己身为皇后,与这穆弘帝穆霄启,也算得相敬如宾吧。无真情,守本分,恭谨贤良,还真是个合格的皇后呢,夏菲烟心中自嘲道。无真情,便不嫉妒;守本分,便不越矩;恭谨贤良,便称得母仪天下。若不是身子不争气,自己这后座,想必能一坐到死吧。
李太医重新进来诊了脉,退出到大殿中,又与同僚们凑头商议了起来。那脉象,说与哪个,哪个都摇头。皇上打寝殿出来,众人的摇头皆落入眼底。
坤宁宫院子里的树上,不知何时落了几只寒鸦,呱呱的鼓噪着。李太医眉头一松,灵机一动。
“皇上,微臣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有一方为乌鸦天麻汤,取乌鸦一只,天麻三钱半。加水煎汤服。取乌鸦肉养血,天麻平肝治眩晕之疗效,用于阴血不足,骨蒸潮热,头晕目眩等病症。倒很适宜皇后娘娘服用。”
第3卷 尾声 第15章
穆霄启皱眉,“用乌鸦入药?”
李太医躬身道:“正是因此方鄙陋,微臣思虑良久,方敢提出。那院中的寒鸦,味道不若乌鸦般腥臊,该更适合入口些。”
穆霄启点头,“若是有效,不妨一试。朕问你,这方子可救得皇后的命?”
李太医惶恐低身:“禀皇上,请恕臣无状冒言,皇后娘娘的病,恐救不得。就算这偏方,也只是延迟日子罢了。”
穆霄启闻言,沉默了片刻,挥手召来莺莺:“去院子里,找人将那寒鸦捉了,去毛开膛洗净备用。”
莺莺方才便跟了皇上身后一同出来,李太医的话早已听到。虽在心中痛着小姐的命,若这寒鸦能将那日子拖上一拖,鄙陋又何妨?
出了大殿喊了几个小太监,取了长柄网兜打杀了几只寒鸦,拎到小厨房嘱人拔掉大羽烫去细毛开膛破肚。站在一旁细瞧的莺莺乍见了那鸦血,不由得悲从中来,泪不停的落下混到那血里。
寒鸦血,莺莺泪。小姐打六岁上没了亲娘,自家老爷在她七岁头上便娶了填房进门。虽是老爷嫡女,却无了亲娘疼爱。后来入了宫封了后,又生了嫡长子,总以为算是苦尽甘来,却转眼间,危在旦夕。
李太医带人取了天麻回来送进小厨房,学说了做法。莺莺便取了砂吊,亲自动手熬汤。那汤熬得了之后,端着进了寝殿。
阖目假寐的皇后睁了眼,“又要吃药啊?不是吃过了?”
莺莺上前道:“方才那药是治小姐昏厥的,这个乌鸦天麻汤,是日常服用的。”
“乌鸦?”夏菲烟挥手,“端下去,我不吃。”
莺莺急道:“这是为何?李太医说了,这是个偏方,甚是对小姐的病症呢。”
“乌鸦终生只是一夫一妻,你可知晓?何况乌鸦反哺,天底下再没有比它更有情意的活物儿了。我不忍。”夏菲烟又阖上眼,有泪珠自眼角缓缓涌出。
“莺莺自问,也算得个有情意的人儿。若是莺莺的肉治得好小姐,让小姐吃上几口又何妨?何况这不是乌鸦只是寒鸦罢了。这寒鸦若是在天有灵,知它能救得小姐,必也是宽慰的。小姐不念别人,也得念在大皇子的份儿上,好好养好了病,还等大皇子反哺呢不是。”莺莺软语安慰。
皇后听罢,泪流得更甚。却无言以对,只得由燕燕扶起半靠,一口口吃起了莺莺喂过来的那寒鸦天麻汤。
就算皇后病重并未正式宣告,最近几日太医频繁出入坤宁宫,欢颜一早儿便得了信儿。想去探望,又怕不妥,因此只得打发绿俏前去,私底下问问莺莺,皇后病得如何,转达下自己的惦记与忧心。
就算皇后病得再重,自己又能送些什么?入口的药材补品是断断不能送的,自己入宫小两年了,不能由打这事儿上破了规矩。何况宫里的御药房,哪会缺了这些?
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得了幅千佛祈福图,忙命平安找了出来,嘱绿俏代自己送上。这礼,就算薄了些,也聊表个心意吧。总比弄些珍贵药材送去,反倒遭人谋算好得多。驱邪祈福,寓意总是好的。
欢颜取了串绿松石的佛珠,想了想又放下。冬日里,应该还是蜜蜡的更好些吧。随手拈起一条太阳子的阿叉摩罗,又觉着这个比蜜蜡的还好,便一同交给了绿俏。
欢颜未曾想到,自己这两样探病礼,反倒成了皇后的催命符。夏菲烟原本便是信佛的,因了私欲渐盛遭到太后当头棒喝,方才犯了病,见得莺莺捧进来的两样,心头便更是愧疚无比。
连着喝了三五日的吊命汤,又加了寒鸦天麻汤,本来已能坐起片刻的皇后,打从见到这两样物什,却再也坐不得,整日里只能仰躺在床上,无论醒着还是睡着,皆是叹声连连。
这日已是腊月初五,皇后喝了吊命汤后,精神尚好,便嘱咐莺莺,将贵妃请来,言道越快越好。趁着自己还能说话,赶紧将旭儿托付给她吧。
若再拖上几日,自己口不能言,就算旭儿注定是过到她膝下,哪有亲娘亲口托付过更好?
欢颜见了莺莺来请,连忙嘱她在暖阁稍候。匆匆进了寝殿,在丝绵袍外套上件淡粉色宫装,取了头上的八宝金簪,换上支素白玉钗,又退了耳朵上的明珠铛,换上对素金环。
也不管什么颜色搭配了,只披了暖阁里衣挂上的水蓝色斗篷,便匆匆带着采芳随莺莺去了坤宁宫。欢颜其实本想换件月白的衣裳来着,转念一想,皇后还在养病中,若穿得太素净了,岂不给人家心里添堵?
进了皇后的寝殿,浓重的药味便扑鼻而来。皇后重病,已按太医嘱咐停了熏香。又是寒冬,无法开窗通风,这药味便无法掩盖驱散。
第一眼瞧见睡床上瘦脱了形的皇后,只是薄薄的一片躺在被子下,欢颜不由得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鼻头发酸眼角通红,又碍着哭泣会导致病人心情更差,只得强忍了上前。
皇后见到欢颜进来,便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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