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雪,今年的雪下得早了些,也大了些。”他将她的手挡下,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箫琰,乐青跟我说,你的病会好的,他说这个病不难治。”她对他充满信心。
“嗯,乐兄乃当世神医,就算他不能治,还有神医府的其他人可以治。”他心不在焉。
“神医府的人也能治体寒么?以前完完约找烨郡王家的大夫给我看过,说我生来体寒,不容易有子嗣,可是我却想给和你有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能有一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孩子陪着,会很好很好。”她很少露出这样单纯的稚拙,仿佛一下子就小了十岁。
会很好很好的……也对,将来他不在了,至少还能有个孩子陪着她,至少……他不至于什么也不剩下。他拍了拍卫嫤的背心,却没拭干眼角的泪。
“就算治不了,我们也可以试试,那大夫不过是一家之言,再说,不容易有,不代表一辈子都不会有,对不对?”他收敛了表情,换上了一脸地温柔。
隔壁的摇床声还没停,可是卫嫤却悠悠地有了些困意,她的手慢慢地从他身上滑下来,模模糊糊地嘟囔:“嗯,可以试试,不过明天吧,我才不要姓柳那疯婆子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她好像要睡觉了,额头晃晃荡荡地在他胸前点了一下,又似清醒了一点点,接着又道,“她真不要脸……南禹的女人,都像她一样不要脸么?”
箫琰想说,这没什么要不要脸的,大梁国的男子有人能有三妻四妾,也有人爱寻花问柳,南禹的女人也是一样,她们可以一夫一妻相守到老,也可以三夫四侍图个门庭热闹,风流恣意,自然也可以有狎伎寻欢之好。柳沁是被柳家宠大的,她向来不将家里的宠侍当人看,出去发泄一下也属正常。像她这样的女人,在南禹还有很多很多。
他看一眼卫嫤披散的长发,又望一眼桌上凌乱罢放的男款衣饰,不胜唏嘘。不管她是穿了女装还是男装,过了灵州地界都是一样的。南禹的民风不仅会让她大吃一惊,更会令完完约等人晕头转向,他只能适时敲敲边鼓,也不指望能有什么成效。
他将身上的被子掖好,又将卫嫤的手收好,放在贴近心窝的地方,才安心地揽着她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有些影子晃来晃去,他反反复复地看着两个名字,完完约,烨郡王。完完约能请动烨郡王家的大夫?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做了个样子,让别人以为他与烨郡王有所勾结?烨郡王真的那么好色,竟为了霸占一个良家女子,端了人家整个茶寮?
卫嫤以前是带兵的,不是从政的,这阴谋阳谋里的道道,她就算能看清,也未必能理得清。
完完约虽不在京里,但却一样可以用手段将烨郡王一掌打翻,烨郡王欺凌百姓的事未必能达圣听,但烨郡王勾结漠北王世子的消息却可以不胫而走,现在完完约的身份已经暴露,烨郡王与其交好的事一旦被戳穿,有心之人还不顺竿子往上爬?卫嫤说过,“王佐”府上的下人都是些不会说话不会写字的聋哑人,显然是早就下了套在等着了。
只不过那时候的完完约,大抵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家千金给捅破。
蟑螂捕蝉,黄雀在后。但愿卫嫤可以一直做黄雀。
第二天早上,卫嫤像往常一样早起,箫琰却因为想事情想得太晚,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赖着。
柳沁一早唤了伙计忙上跑下地烧水沐浴,趁着客栈里鸡飞狗跳的时间,独自去后院里练了一趟掌法,回来的时候神清气爽,看见卫嫤居然还笑了一下。卫嫤恍惚想起昨天那断断续续的摇床声,脸色一黑,从谢征手上抢过了刚斟好的粥,“噔噔噔”地跑上楼去。
“叶兄,我不服哇,为什么老大她老是针对我?我明明什么也没做过!”谢征顶着两个黑眼圈,他守着那浮屠宫的二长老,大眼瞪小眼地撑了一宿,到现在也没合一下眼,原以为卫嫤听了会高兴,却不料卫嫤看见他,直接就变成了一尊黑面神,比完完约的脸还黑。
谢征叫得大声,恰碰上柳沁转过头来,柳二姑奶奶朝着他咧嘴一笑,叶冷的目光与她撞了一下,双腿一软,拖着谢征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远远就听见他的斥责:“要死,你当着那姓柳的魔女穿得这般招摇做什么?你嫌命长了?”
谢征呜呜地道:“这已经是我最普通的衣裳了,箫大哥不也一样喜欢穿得花里胡哨么?你怎么不说他?你就是跟老大一样看不起我,就知道整我。早知道我就不与你来了,我跟着高总管也比跟着你们受苦好。床板那么硬,晚上还有老鼠叫,比地下城的地鼠还叫得大声……”
完完约不知道地下城的地鼠是什么样的,但却知道昨天晚上根本没有老鼠,他抓起一只碗递给黑黝黝的随从,眼角余光懒洋洋地扫向柳沁,半晌才道:“真有这么大只的老鼠,就不会是这样的叫法了。”他一说完,漠北的汉子就一个个怪笑起来,有胆子大的甚至盯着她看个不停。
柳沁倒不脸红,一口气喝了三碗粥,才慢悠悠地道:“我花了钱的,十两银子,你们……倒贴给我我还不要!”她说完比了比手指,又往下狠狠一按,转头大摇大摆地走了。
漠北的汉子被她噎得狠了,良久才反应过来她是将他们比作了小倌,一个个忍不住嚣叫起来,站在完完约身边一脸地不忿。
喧闹间,那个被临幸了一夜的小倌头晕脑胀地扶着栏杆下楼,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踏空,竟兜了半圈,揩着木栏杆骨碌碌地滚下来,倒头跌了个狗吃屎。众人都吃了一惊,却见他在地上伸了伸手,从袖子里滚出半个浑圆饱满的银锭来,还真的十两那么多。
柳沁哼了一声,抱臂继续前进,与那小倌擦肩而过时,竟是看也没看一眼。
完完约感觉到身后的汉子们都冷下来,场面有些死沉。
过了一会儿,卫嫤扶着同样头晕脑胀一路找不到北的箫琰下来,众汉子才拖长了音,齐齐道了声:“哦……”却没有了下文。
柳沁应声回头望了两眼,转而对上完完约冰冷的眸子,两个人的心情都变得非常不好。
“二位公子,如果是要赶路,今儿可得快些了,这山头上近来有些不太平,好多过往商户都绕了道,我看适才那位公子不像是寻常百姓,只怕会将金银露了底,特此过来提醒一声。”客栈虽然小些,伙计却是个机敏的,他看得出,这三辆马车里的人一个比一个神气,但真正可以拿主意的却是面前这两位。
乐青唤了柳沁,独自出门看了看天,却听箫琰靠在卫嫤肩上,软绵绵地道:“来得正好,嫤儿,你不是想要镖师么……”他意有所指地冲着乐青眨了眨眼睛。
卫嫤立即放开箫琰,一阵风似地冲过来,向乐青伸手道:“拿来!”
第243章 招贼
大雪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叶冷打马向前,看着灰蒙蒙的山峦,轻轻地吐着白气,后面两辆车的负重是他们的两倍以上,特别是最后一辆马车,除了金银细软,还塞了几个死皮赖脸要跟着来的村民。
谢征眼睁睁地看着一头驴子载个卖炭的老头欢快地撒开四蹄奔前头去了。
二长老蹲在熟悉的布袋里,无神地哼哼。
“照这样的速度,不可能在天亮之前赶到前面的村子了。”叶冷翻出一张牛皮纸,背面是店伙计用炭枝胡乱描绘的地图。听那伙计的口气是这附近有山贼,不过不足为惧。就是这下雪天有些烦人。谢征能够扛着这份寒意,不表示其他人可以,至少完完约那边情况就不大好。
虽然北地冰寒,漠北人不畏冰冻,但完完约却是从小在江南水乡里长大的。他这会儿试着拔了几次刀,速度比平时慢了三倍不止。手指弯曲的时候,有种冰裂的疼。关节处已经全都红了。
这场雪比往年都来得早,而卫嫤这一次目标是往南,是以并未将御寒的物质考虑进去,唯一携上的那件狐裘,也是为了箫琰。
时下,箫琰正披着狐皮大衣半靠在车门上看雪,卫嫤仍坐在车厢里,拿着一方丝帕小心地擦着手上的剑。柳沁昨夜里玩累了,便胡乱扯了件衣裳睡得正酣。乐青随口解释卫梦言的病情,一双下垂眼却有些忐忑地前方眺望。
箫琰的身子挡去了一小部分的光,也挡去了门外的雪花,他的影子像刀刻般清晰,雪白的狐裘更衬得他姿颜如玉,皎皎似月。
“卫相和那些隐卫一样,都是中了寒毒。这种毒是从南禹盛产的一种蝎子身上提炼出来的,解药却要在蝎子聚居的地方找寻,我之前给了青萍姑娘一些压毒的药,但效果有限。”
卫嫤的眼皮跳了跳,看向箫琰,正巧他听了这句话也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相触,脸上都有些复杂。“我爹并未接触过南禹,也没得罪过织云皇后,为什么会中了这样的毒?难道是冯喜才做的手脚?”
“相爷中毒颇深。听他自己也说……是老毛病了,我给他仔细看过,这用毒的手法迥异。其中似有乾坤,只怕不能立即根除,容我再想想……”乐青眉间垄起一座小山,抬头瞟了一眼,便复又缄口不语。
卫嫤知他因为予聆之故。对箫琰一直陈见颇深,也不好再追着问长问短,想起待会还有事要做,便暂时搁置下来。她将长剑收入鞘中,挪动身子与箫琰离得近了一点,箫琰返身对她一笑。让开一点,由得她坐在他身边,脸贴在了他毛绒绒的衣缘上。
卫嫤跟着予聆。那是一味不要命地争强斗胜,反观之,她陪着箫琰,就完全不同了。卫嫤在箫琰面前总像个孩子,明明箫琰比她要柔弱。要平和,可却总给人浓稠温润的安定宁静。如果说予聆是一把指开划地的名剑,那箫琰就是一张式样古朴、色彩华丽的七弦琴。
“今天的药吃了没?”卫嫤贴着他问。
“吃了。”他亲昵地摸摸她额头的乱发。
“那干粮呢?”她仰起脸。
“也都吃了。”他笑。
“乖。”她伸出两指,调皮地捏住他高挺的鼻子,轻轻晃了晃。
有她盯着,箫琰的起居很正常,吃东西也有胃口,卫嫤以为这是自己的功劳,便每天不忘问他几遍。箫琰也不觉得烦,不管她问多少遍,他都一样说得这样笃定。小两口腻在一起说悄悄话的时候,也不时会掺着一些吃啊玩啊的内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听得乐青眼皮直跳。
箫琰未必比之前有明显好转,但至少脸色健康一些了,不再是近乎雪地的煞白。
“箫琰的病有好转了么?他什么时候可以不这么凉?”
她半夜抱着箫琰的时候,有些睡不暖,夜里总是做梦,有时候梦见数钱也要数一个晚上,有时候是梦中梦,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有多累。她这几天的精神不好,箫琰睡不暖,她也睡不暖,两个人手脚四肢都是冰凉的,泡热水都没什么用。
乐青笑了笑,没来得及答话,卫嫤就被箫琰拉着趴向了窗外,他朝前虚指了一下,道:“嫤儿,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过那座山了,我们都提防点。”
卫嫤没能得到想听的话,便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后看,柳沁却悠悠地醒来了,清醒过后便是冲着卫嫤凶巴巴地一瞪,看样子,那心情是非常不妙。
卫嫤联想到柳二小姐昨夜的销魂哭叫,心里一麻,赶紧跟着箫琰转过头去,嘴里附和道:“哪里哪里?你再指给我看看,我看不清。”
柳沁虽然是睡着,但却保持着一定的警醒,马车上各人的说话她听得八九不离十,可看在乐青的面子上,她也没再像昨日那样凶神恶煞。卫嫤是那样的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所以柳沁真要挤在箫琰身边一起往外看,卫嫤也只是拿眼睛多瞪她两眼,并不打算拿她怎么样。
雪越来越大,马车的半副轮子都嵌在了雪地里,车轴转动,带起厚重的雪絮,就像一趟弹棉花的滚车,行程越拖越慢,终于在卫嫤与柳沁瞪得眼睛发酸发胀的时候,停了。
“老大,最后一辆马车卡住了,轮子被石头硌裂了一条缝,再这样走下去,怕是整辆车都要坏了。”谢征从车上跑下来,看卫嫤与柳沁跟斗鸡似的竖着毛,不招上前招惹,直将这事说给叶冷听了,叶冷说这话的时候,三辆马车同时停了下来。
完完约皱着眉头,黑着脸往卫嫤身后看了一会儿,伸手道:“借个火。”他车里太挤,没地方生火盆,他一直冷得骨头发酸,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上卫嫤这辆马车挤一挤。
卫嫤指了指谢征那辆车,道:“先去修好了车再说。”
完完约板着个脸道:“自己准备得不好,拉那么多东西才用三辆马车,活该!”一副找骂样。
卫嫤翻了个白眼,随着箫琰跳下车:“随你,要是没我,只怕你也没办法进去。”她说完,横了柳沁一眼,后者只是抱臂蹲在火盆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完完看,相看两厌的感觉。
完完约重重地哼了一声,一个漂亮的翻身,跳进了马车。紧跟着,一道黑影从卫嫤头顶掠过,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虽不至于摔成狗吃屎,但那狼狈的模样实在有些不过眼。完完约本想保持着完好的风度单膝着地,却不料柳沁根本不留情面,全然没给他半点留住面子的机会。
脚步纷沓,视野灰暗的尽动隐约晃出一串明火,有人顶着火把朝这边来了。完完约黑着脸,想爬起来,却听头顶上一声娇笑,却是卫嫤凑趣地望着他:“还没到上元节,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嗯,乖啦,快起来。”她露出点近乎慈祥的表情,令得完完约好一阵恶寒。
他飞快地站起身来,用力拍拍膝头的冰渣,掉头往谢征那辆车走去。箫琰无奈地一笑,由得卫嫤拉拽着跟他一道。身后的脚步声越发清晰起来,地面也跟着有些颤动。
但三个人各怀心思,一时都未回头。
不远处,有寒刀闪动,不甚刺眼,大概是风雪势头太盛,将兵刃上的寒光掩住了。
几个衣裳褴褛的男子盘着大刀踩着厚厚的积雪阔步行来,转眼就到了马车前。这时候卫嫤、箫琰、完完约以及叶冷都已来到了第三辆马车前。
谢征正蹲在马车右后的那个轮子前长吁短叹:“要是这辆马车不能用了,那岂不是要走路?灵州那么远,这要走到几时?”
叶冷看了他一眼,不好作声,其余几人嘴角抽了抽,表示跟这孩子根本无法沟通。
这第三辆马车上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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