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言昊道:“不知道该刻什么,顺手罢了。”他说的“顺手”倒不是谦虚,而是以前很长的一段时光里,他都用这样方法消磨明间,只不过那个曾经缠着自己要各种凤凰雕刻的人,已经不在了。
司徒剑见师兄脸色不大好,反应倒也快,即拉着卫嫤上前,将其他人甩在了脑后,絮絮地念叨起来:“没想到你会来。所以没备你的菜。”
卫嫤道:“我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我还有些事要同予聆说。”
听她说要议事。小鞍立即走上前,向她指了另一条路,柳欢跟在他身后。隔着人群向卫嫤默默点了点头。
卫嫤这才想起,一起跟着她来灵州的飞凰没有了踪影。
不过时下仓促,倒也顾不得细问,她只得含含糊糊地向柳欢颔首,转身跟着小鞍进了内院。
内院里盘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前后左右的位置都有些讲究,乍然望去还以为是个人兴趣使然藏了些假山假石在宅子里。
“新的阵法?”小鞍送到石阵前就止步了,卫嫤心知肚明,转向予聆。
“试试。”予聆做了一个先请的手势,将卫嫤推入了阵中。
石阵发动。脚下小路变了又变,一时晃得人眼花缭乱,卫嫤看了一会儿,不由地莞尔:“原来是叠阵。”
予聆道:“眼力不错。”
卫嫤轻飘飘地道:“这样厉害的杀阵,我可破不了,不过站在天罗地网里说话,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亏你想得出来。”
予聆抿唇一笑:“前面还有沙盘,就看你找不找得到了。”
卫嫤试探着走了几步,亦笑道:“破阵难,但要认路却难不倒我,这边。”未及应声,人已经飘出了四五步。
予聆跟在她身后,但笑不语,只由得她随意乱闯,走得久了,两人就变成了并肩,予聆据着她的手,指着这些怪石道:“大师伯才是列阵的高手,我能有他十分之一的道行,就心满意足了。”
卫嫤从身旁的假山上掰下一块碎石,捏在手里,喟然道:“予聆,你还记不记得,师父教我们阵法武功的时候,说过什么?”
予聆接过她手上的碎石,施然道:“自然记得,不过他说他的,我们惦着我们的,谁又真正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就是卓琪也未必能明白他这话里的含义。”昔年,夏侯罡带着四个后生学习兵法,盼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再也用不着兵法谋道。天下不义之争,已经太多了。只是苍生不幸,偏摊着这样一笔糊涂账。四个后生,对兵法的认识各有不同,但卓渊守陈,卓琪冒进,予聆淡然,卓桦轻看,在辅国大将军的赫赫军功下,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真的轮到自己带兵。人们经常会把战争扣上义或不义的声名,不过是为了给杀戮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教习兵法之初,夏侯罡只说了四个字:“以和为贵。”
偏偏这四个字太俗太扯,他们当中竟没有一个人深以为然。不过是听了就算。卫嫤也是一样的,和为贵,和为贵,又不是做生意?敌人杀到了门前,难道还要笑脸相迎,自然是将他们打趴下为止。事实上,她也是那么做的。可是结下的宿怨却留到了如今。
北伐也好,南征也罢,都师出无名,轮到自己理亏的时候,是不是也该自己也趴下来,被人踩踩脸?
两人手拉着手,还以多年以前一样,并肩走在同一条路上,可是身后呢,有些人停下来了,有些人往回走,有些人越走越慢,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曲高,和寡。走了那么久,那么远,已经没有人佐证这一切是对是错时,才是最危险的。就像玉煜。
身上九天之上,难免一意孤行,卫嫤和他一样,本来就在血性里有着这样的毛病。
“以和为贵,大概是义父遇到我之后,得出来的结论。南禹内乱,大军压境,谁不是爹娘生的孩子,却要落得尸骨无存的惨境。”予聆叹息。
“我以前并不知道箫来一直要我做女皇帝是何用意,大抵只因为我从来没有归宿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什么,以前打战,是为了给卓琪哥哥报仇,目的很明确,可是现在,说真的,我先前也曾单纯以为是为了替箫琰完成心愿……可是越到后来,就越不一样了。我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非要打战?北夷,大梁,南禹,为什么非要纠缠不清?离开扶城时,我挺看不起苏子墨的,以苏原那点俸禄,那也叫赈灾?简直杯水车薪!可虽现在回头想想,我自己却是做了什么?我来灵州买粮,却不发给老百姓,我拿去接济北伐,将更多的人送上死路。后来,我有时候也会想,苏子墨虽有沽名钓誉之嫌,但确实是做了好事,而我,恰恰相反。你说我任性,逃避,这都是大实话啊。”
那次惜祭被围,她就一直稀里糊涂的,城下那些哀嚎的人,又有哪一个知道这一战是为了什么?以前大国相欺,为了生存,才有反抗,可现在……她甚至不知道哪一边的人才是对的。
这样狗咬狗的行径,还要持续多久?
“嫤儿,有时候,一场恶战的起因,往往只有这样一点点小的理由,就像这块石子一样小,知不知道,为什么大梁历任皇后都只立南禹段氏?知不知道,凤王是什么人?”予聆有意停下步子,让卫嫤走在了前面。
最后一步,行至阵眼,确实列着一副沙盘,但沙盘旁边,还坐着两个人。
“公主殿下。”飞凰携着身旁的清俊少年行礼。
卫嫤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再看那少年,只觉得有些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面。
那少年神色恭谨,也跟着飞凰作了一礼:“小九叩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
卫嫤这才恍惚想起,面前这少年,正是黑珍珠的宠侍之一,曾经送她们一行人入惜祭的小九。
原来飞凰说自己在北面有人,并不是胡乱找来的借口。
予聆淡声道:“小九是南禹段氏的嫡系传人,这粒石子,就是他的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其中辛秘,我也是前不久才弄明白。”
飞凰挽着小九的肩膀,十分地亲热,当着卫嫤和予聆二人的面,并不见任何避讳。只是这样相处的亲热劲,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小九的脸有些红,却没有推开飞凰的意思。
卫嫤打量了半天,才弄明白两人之间的关系,一时将嘴张开了,恨不得吞个鸡蛋进去。
予聆在一旁苦笑。
“原来你们两个……”这事摆在春册了上稀奇,放在跟前就特么稀奇了,卫嫤的眼睛都直了。
飞凰倒不搪塞,只道:“在南禹这鬼地方,处处都要受女人的气,倒不如自己人来得体贴周到,只不过几百年前,大梁的太祖皇帝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他说着,搡了搡小九的肩膀,轻声道,“小九,你说呢?”
小九恭恭敬敬地向卫嫤再一礼,趁这机会冷静下来,也收敛了一脸的羞色。予聆将手里的石子抛进沙盘,换了手揽住卫嫤。
卫嫤听他在耳边低声道:“等下生气归生气,千万别将这沙盘给弄翻了。”
卫嫤皱起眉毛看向小九,道:“既然都是自己人,坐下来说话吧。”
小九却不敢坐,依旧是站着回了话。
哪知他接下来那席话实在太震撼……卫嫤坐下来没多久,忍不住又站起身来。
第325章 恋后
有些秘密藏起来说,是因为它牵连甚广,举足轻重,有些秘密藏起来说,却是因为它打一开始就……见不得光!
小九艰难地说着前辈们的往事,时间跨度倒是很久远了,竟直接跨过了大名鼎鼎的圣武皇后,一直追溯到祭台上那冰清玉洁的凤王神像。
凤王不是神,充其量,只是个长得比较好看的神经病。
予聆说对了,卫嫤现在就想掀桌子。她以为自己的生生死死那样艰辛,以为南北交战那样苦楚,以为这一趟来灵州弄得这么神神秘秘,都源自于一个牢不可破的使命,结果不是。她以前曾经以为自己是段织云拿来试剑的试验品,是锦娘无可奈合的选择,是玉煜嫉妒心作祟的悲剧结果。
她甚至还想过,是不是所有人都恨她,所以才会不遗余力地捉弄她。
原以为……喵的,她现在要的只是一张十分好掀的桌子!
故事的源头,简单到一句话就能说话,但是小九仍旧艰持说了半个时辰,将凤王与梁太祖的,相遇,相识,相知,相惜,相爱,相离……来龙去脉都说得清楚明了,连哪一年发生过什么战争,哪一月凤王为梁太祖疗伤,哪一日,梁太祖发现自己不喜欢女人了……都说得清清楚楚。
这是段氏嫡传的家谱,也是承载千古传奇的基石,更是无数段氏嫡女沦为天家媳的传承。
凤王自然不能嫁给太祖皇帝,太祖皇帝也没好意思当着群臣的面说自己要娶个男人作皇后。权衡过后,便是生离死别。
一起打江山的人,却不能一起守江山,凤王一心远离。梁太祖也不好挽留,只得划了比较偏远的南禹之地为凤王的封扈,凤王之王,最伊始也没那么浓厚的传奇色彩,凤指九重凤阙,王指异性之王,凤王的封号,无形中承认这位同性相惜的情人之间,最美好的承诺。
凤王绝对担得起这个称号。
然而,也因为这个称号。凤王一直对先太祖皇帝念念不忘。就连神坛的雕像。都一定是面朝北,而背坐南的。为的,就是多看夫君一样。
凤王回到南禹之后。在祖宗祠下立誓,认为自己一生亏欠蓝颜,决定从段氏嫡女之中挑选最优秀的履行自己的诺言。
所以,不仅仅是圣武皇后,就是往前往后的几位执凤印者,大多姓段,人们之所以会记得圣武之风,不过是因为她是历任最强势的皇后。
凤王的遗命,在南禹宗族当中,是相当于神旨一般地所在。凤王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带把儿的,所以不能跟心上人共结连理,才答应将自己族里的好女子配给那人的子嗣,这样丢脸的道理,说出来那才叫糟糕。所以凤王老年的时候,自己想了个馊主意,将三大世家之外的贵族子弟引进神坛,命为神司神官,执掌遗命,是为巫族。
巫族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与段氏比肩,自然不愿刨根问底,所以这样一个荒唐不经的决定,就这样殷若磐石地坚持下来。
而另一方面,梁太祖也明白凤王的意思,虽然没在遗诏里说得太清楚,口头上的嘱咐却是不可少的。
可惜并不是第一位皇帝都能寿终正寢,有些没来得及给太子说起这事,就已经咽气了,其中更有一位与段姓的皇后十分看不对眼的,所以皇帝死,皇后就撒手不管了,绝口不提此事。于是段姓皇后的美事,在中间断过几代,直到圣武横空出世。
圣武是想过当女皇帝的,南怀南夷,北征北夷,她以昂然雄姿守护大梁河山,坐这个位子也是无可厚非,但大梁的皇帝还没死绝,虽然差点就亡国了,却没忘记自己还是个加过冕的皇帝,退位让贤这事他不能干,让给一位比自己强的女人更不可行,他不想被天下人笑。
但自圣武以后,大梁对女子从政有了新看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久而久之,段氏为后的传统就变成了立一半,废一半,碰上合眼缘的,像是段织云这种才貌双全,智高胆大的,皇帝就开开心心地收了,要是碰着个强势的,或者平庸不起眼的,皇帝们就当自己是眼睛瞎了。先帝是真爱织云皇后的,可是头上那不知几顶的绿帽却实在不能忍。
于是才有了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
自凤王往下,南禹的内制与传承,就都是个笑话,什么以女为尊,都是他借巫族之手捏造出来的,为的就是那不知凡几的愧疚。
男人与男人在一起,在哪里都不是主流,特别归于以嗣为贵的皇权体系内,这种畸恋便更不能忍。想想,无嗣之说,几乎都成了皇后废立的理由,举个例子来说,若是苏子墨现在能生下一男半女,曹映莲还能当皇后?
卫嫤听完了小九的话,就完完全全气傻了。亏得小九事无俱细地说得清楚,简直就是一本活的编年书。
单凭凤王一句话,就坑了南禹这么多年。
南禹子民对他顶礼膜拜,将他奉为天神,他却挖了一个这么大的坑给子孙们跳,坑下枯骨,何止万千。
那些因为征战而亡的,那些因为无辜内斗致死的,那些因为逃离而被害的,每一个残破的家庭,都是一本血泪史。
就因为他那不能见光的痴情。
卫嫤看看小九,又看看飞凰,忽地笑了,这一笑的结果,却是她转身将一座石山扛起来,丢去了九宵云外。小九的脸吓得刷白。
“如果那个愚蠢的男人也能像你们这样通透豁达,就没有这后面许多破事了?你们说对不对?”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卫嫤就不该只是拧下那神像的头颅,她肯定要扛着那具雕像带去皇陵与她爷爷的爷爷合葬的。他奶奶的,相爱相杀算什么,为了一时快意,坑害下一代,甚至下下代,这才是可耻的。当然,最最倒霉的还是她,她既是南禹的代言人,又是大梁的后代,照着那预言里的话来说,她岂不是要自己娶自己?
“那这战还打不打?”卫嫤回头瞪着那个沙盘捋袖子。为了这么个丢人现眼的理由去打战,她才是疯了。
“打,自然是要打的。”予聆料到她会是这样的举动,伸手就将她抱了个结实。
“都乱成一锅粥了,那要怎么打?打了战之后,我跟大家说,对不起,是那两个王八蛋祖宗折腾出来的破烂事,与你我都没啥关系,你们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好?”卫嫤气上头了,一时胸闷得紧。她本意是来谈谈丹塔的事,或者内奸的事,可气到这程度,什么也不提倒罢。
飞凰看着被卫嫤以“气拔山兮力盖世”之雄姿投出去的假山石,一时合不上嘴,等到予聆柔声劝说“夫人小心别动了胎气”时,他更是恨不得抓两把干草来喂自己。小九愣在原地,显然还有些无所适从。
“卫小姐……不,公主殿下,你们大梁人常有一言九鼎之说,你既然答应了给我们一个交代,就不能如此任性,凤王虽然荒唐,却能以身践诺,我从知道这段往事之后,也曾怨憎怀恨,只可惜自己不是女儿身……如果能让我南禹回复太平,别说是嫁给大梁皇帝,就是立即身死,亦当无憾。小人是听了飞凰公子之言,才愿意出手相助,若是公主言而无信,小人也不必再寄希望于你,今日之事,就当个故事,听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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