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包包比想象中要硬实些,好像披了层壳,仔细打量,才发现它表面的沙土也如地面一样是焦黑焦黑的,根本不像新建的坟墓。
卫嫤围着那土包拍拍又摸摸,咬着下唇冥思苦想。
箫琰见她如此,不由也抓起一把焦土闻了闻,却没闻出半点异味,按说,这么多人被烧死,空气里多多少少会有点血肉烤焦的气息,但是这里没有!
“我们好像遗漏了什么!”
箫琰暗自责怪自己大意,若不是应世明王像王佐这件事令他莫名吃了顿干醋,他就不会察觉不了这里边的蹊跷。换言之……如果真的是烧村子,那村子里由棺材佬和敏儿立起来的便一定是新坟,而不会是样一个个被烧焦的土包包。
而且,这些土包包也明显不是坟墓,因为没有谁会把坟墓建在村子里。
很简单,哪个活蹦乱跳的愿意和一堆死人住一起呢?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卫嫤站在土包包上认真地数数,可是眼睛里的疑惑却越来越浓,“箫琰你看,棺材佬说这村子里一共是二十一户人家,满五口来算,左右不过一百余人。但这些土包包的数量,却远远超过了一百个,还有这些土……没道理说,一把火可以将泥土里里外外都烧透吧?要建坟墓的话,翻过来就一定是下面的新土,这些东西,会不会根本不是坟墓?那老头儿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们?要不我们回去问问?”
箫琰认同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那棺材佬有问题。”
卫嫤由他擎着手跳下了土堆,却听到脚下“嚓”地一声,像踩着了一截枯枝。
这点声音极其微小,但配合着她鞋底的触感。令她愈发感到不安。
因为走得匆忙,卫嫤还是穿长裙,套绣花鞋。而这种一针针纳出来的鞋底很薄,脚下有什么微微用点力就可以感受得到,所以她能肯定刚才落地那一下,并没有踩上树枝,那声音是从脚下的地底传来的。
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便是没命地粘在了箫琰身上:“难道这里的人早几百年前就死光了?难道我们今天碰到的真的都是……鬼?”
她被自己这个结论吓住了,竟定定地立在原地,半天迈不动步子。
箫琰柔声说道:“笨蛋,你别自己吓自己!这世界哪来的鬼?”
像是抗议似的,他的话音刚落,便又传来了一声轻响。“喀!”。
这一次,比刚才那一声更清晰,箫琰也留意到了。
卫嫤在听到那声轻响的同时。便像弹簧似地跳起来,一个大熊抱,搂住了箫琰的腰身,嘴里兀自大喊着:“炎哥哥,救、救命!”
箫琰看着她那没有根由的害怕。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却也只好由着她这样抱着。
她有些用力过猛。搂得他腰板疼,他也只有忍下去。
对于一个怕鬼的人来说,这时候要是将她扒下去丢地上,她必定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他。
真是个傻丫头……他在心里默默说着,顺势将她抱在怀里,变成相互搂着。
但他心里清楚,眼下并显然不是表演“两人三脚”的时候。
“走,过去看看!”他道。
“哈?”卫嫤露出个毛绒绒的脑袋,似未听清。
“别怕!”箫琰无奈地将她按在怀里。
足下轻点,纵上树头,他几次起落之后便落在了一处屋顶上。
两人闻到了空气里的烟火味,只有一丝丝,像是随风送来的,有点儿模糊,像是火把的气息。
“嫤儿,我们放在树上的饵……或许真的有用了。”他转头看了一会儿,却还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来人隔得太远,连火光都看不见,只有那风的味道,令人了然于心。
卫嫤轻轻地“啊”了一声,突然一扭脸,将眼睛埋在他胸前,手却犹犹豫豫地指向下方。
“动了动了,刚刚那个泥堆好像是动了,箫琰……这会不会是尸变啊?”
她一下子“炎哥哥”一下子“箫琰”,自己变得语无伦次犹且不自知,怕是真的已经吓傻了。
箫琰简直不能想象要是将这家伙一个人丢在乱葬岗子会有什么后果。
“咯……嚓,咯,嚓,喀嚓喀嚓……”
原本只有一处响,跟着周围都响起来,这声音比蝗虫振翼大不了多少,却一声声清晰可见。
箫琰又一次移形换位,落在了更高的一截树枝上,终于发觉视野里出现了一点火光。
果然有人来了!
而随着大地微微震动的节奏,那焦土下的“喀嚓”声也越来越密集。
卫嫤从指缝里往下看,突然惊叫一声:“快看,有东西爬出来了!”
箫琰蓦然一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一道黑亮亮的人影从地底下破土而出。之所以说它是黑亮亮的,是因为这个影子的表层好像并不是皮肤,而是一层上了黑漆的壳。
有马蹄声响起,似有大队人马在一点点地靠近,而地面上破土而出的东西越来越多,它们一个个挥舞着手臂,发出笨拙的碰撞声,“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原来方才他们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个。
卫嫤紧绷的身体蓦地松懈,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还真以为是鬼呢,原来竟是些机关人。”
“机关人?”箫琰不甚明白。
“那棺材佬有一点确是没有骗我们。他学习了机关术,这些机关人,八成是他做出来的。”卫嫤摊了摊手,道,“我们好像给他添了些麻烦,如果不将那几个人吊起来的话,就不会有人找来这里,如果不会有人找来这里,他便还是安全的。现在……麻烦的好像不只他一人了。”
她站在起来,眯着眼看了一眼由远及近的人马。转身向那棺材佬的藏身之所驰去。
“还有一点我们忽略了,他说这村子被烧了很久了,那应该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烧光了。那他们为什么没被饿死?”
棺材佬和敏儿是有食物来源的,那个冰窖未必只是普通的冰窖。
马蹄声越来越近,夹着响亮的吆喝,挂在树上的人被马蹄声惊醒,可是下一刻。却被地面上的情形吓呆了。
“老大,你们看,有人来救我们了!快看快看!”
“看个屁,龟兔奶奶的,这些东西究竟是哪里来的?”
地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它们安静地挤在一起,不时摆出各种扭曲的姿态,却没有哪一个动作是活人可以做得出来的。而冷硬黑沉的表面。更给人以锋锐的感觉。如果没看错的话,好只“怪物”手上还挥动着寒光闪闪的刀子。
“妈呀,这些,这些是什么怪物!”有人禁不住大吼起来。
冷风卷起梧桐叶,凉凉地贴着面颊擦身而过。围立在树下的机关人,像是寻找到了目标似的。纷纷向着大树涌来。当先的那一只,居然伸出将锯一样的长臂,硌在了树干上……曲臂借力,它竟手脚并用地爬起树来。
“看,它们,它们居然能上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机关人!”
卫嫤看着那些寒刀闪闪的金属手臂,终于抑制不住地惊呼起来。战场上也有用到机关的时候,但多数只进行一些简单的动作,比如挖坑,或者简单的冲锋,像这样灵活应变的,她还是头一回见到。那能机甲好像听得懂人话,循着声音就过来了。
或许是听到了她的声音,离她最近的两只机关人“通”地一下,蹿上了屋顶,朝她立足的地方疾奔。
天哪,它们居然还能飞!是脚底安了弹簧么?
卫嫤已经看傻眼了。
箫琰拉着她远远地绕过那些机关人,斥道:“别出声,那些东西对声音有反应。”
话未落音,村口的机关人果然迎着马蹄声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去,卫嫤看得目瞪口呆。
会爬树,会上屋顶,还会行军布阵?这些机关人冲出村口的时候,所采用的阵势可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雁翼阵啊。这种阵法是用来突围用的,但如果两翼换上骁勇的骑兵,更可能变成一场毁灭性的反击。
“箫琰,我们都猜错了,那些长钉不一定是钉棺材的,它们还可以用来连接机关人的各各部件,那冰窖也许根本不是放棺材放尸体的地方,而是……制作机关人的制作坊。”卫嫤眼中含着三分惊讶七分敬佩,“棺材佬真是个了不起的偃甲师。”
箫琰看了她一眼,道:“嫤儿,可还记得靖华宫密室里的那张机关椅?这些关节机簧的安置方法,与它有几分相似,不知是不是我眼花……”
“你怀疑棺材佬是南禹后裔?这怎么可能?南禹之于常州不远万里,他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还做了那么多怪物放在这荒村里……”卫嫤不由自主地去摸发间的“凤点头”。
箫琰皱起了眉头,同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可就在这时,村外传来一声暴喝。
“齐思南,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居然敢动我的弟兄!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一人勒马上前,挥刀劈去了一个机关人的半边脑袋,却猛然听到一阵“滋滋”声,那机关人的身体里竟喷出了一团黑雾。
“蛊毒?莫不是南禹巫族?”箫琰陡然失色。
第139章 赎魂
那些接触到黑浊之气的人,立时惨叫着滚下了马背,幸好带头那位反应快,带着余人退出了四丈之远,由风声送来的喊话已模糊了许多:“齐思南!你居然在偃甲里放蛊虫!真以为我们不敢再烧一次村子?”
那几个被吊在树上的小兵喽罗一听就急了,踢打着双腿叫起来:“将军,将军你可不能这样,我们还被吊着呢!快想办法放我们下来啊!”他一说话,树下的机关人就往树上蹭,一个叠着一个,凭火把映得乌甲锃亮。它们上树的时候并不大稳,有时候也会抠不住摔下来,但紧跟着又是另一轮攀爬。
大树在它们的重铠之下摇摇晃晃,将树上的人摇得头晕脑胀。
当头那将军一挥刀,怒斥道:“亏你们还有脸说!让你们进村探个路,你们却连个老鬼也应付不了,救你们做什么?让你们回来空吃干粮?”
树上的人一听就急了,大声道:“不是我们对付不了,是这姓齐的老鬼,他、他有帮手!”
“放屁!这地方连鸟都不愿飞进来,哪还能有人混进来?你们就在树上好好呆着,等想清楚了再说!”那个所谓的“将军”身上并无重铠,也不像普通卫所校军的样子,并不在卫嫤熟悉的军阶范围内,但他们一口一个“将军”,又不像是普通假冒的兵卒。
卫嫤越发感到怪异起来。
一支不知来历的军队,包围了一个偏僻的村庄,还一遍一遍地烧村?为的就是从这个叫齐思南的偃甲师手里拿到一件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撼动这般大的排场?这村落虽然挨着常州,却还未到常州境内,那换句话说,就是这村子……犹在皇帝脚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朝廷会没有反应?还是说……这根本就是皇帝的意思?
这狗皇帝究竟要做什么?
他把骁勇善战的北军拔营调去了常州。又把辅国将军、左丞相两府的势力削弱,他死皮赖脸地追索着一支叫“凤点头”的发钗……他,还派了内军烧村,逼着人家交出一件“东西”?没错,这些当兵的,包括为首那位“将军”都是身着轻甲,明显不是久在沙场的戍士,而外军各将,一向纪律严明,决不会出现这样吊儿郎当的士兵……
“南禹巫族……箫琰。这样说来,棺材佬算是你的族人?”卫嫤这回谨慎了一些,用上了传音入密。
“族人?只怕我愿意认得他们。他们却不愿意接受我罢。”箫琰的语声异乎平常地宁静。卫嫤想到的,站在他的立场是更容易想到的,只是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箫氏一族在南禹背负着什么样的罪名,他打小就知道。他不愿意继续留在南禹,仅仅是觉得那地方本不该属于自己。他的父亲,乃至于他,都是整个南禹士族的耻辱。
卫嫤发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慢慢地沉默下来。两人趴在屋顶上,借着那些军把的微光。关注着场上的一举一动。他们留意到机关人并不是全身覆甲,那些脑袋是木板钉成的,很容易就能砍下来。可是一旦砍一来,黑气就会往外喷,而剩下没有脑袋的机体还是可以走来走去,不受半点影响。偃甲师这么做,明显是看穿了对方的习惯。对于使剑的人来说,或许更乐意执剑穿心。专指心脏,而对于使刀的人,砍头是最快的方法。而如此一来,机关人就发挥了越乎寻常的功用。
“……南禹巫族一般只属于南禹至尊的段氏,但十余年前,夏侯将军奉旨平南,镇压南禹叛军,此一役过后,段氏灭族,只怕是没有后人了。巫族没有了需要信奉的王者,便成了无根浮萍,十几年来,我再也没听过他们走动的消息。”箫琰注视着围聚在一处砍杀的人,不紧不慢地叹了口气,“这些人对偃术与巫蛊之术的应对能力几乎为零,我大概能理解,为什么棺材佬一人竟能盘踞一村安然无恙了。”
卫嫤循着他的目光远远望去,不觉耸了耸肩膀。她自己也是行伍出身,也同样没遇过这样诡谲的情况,方才若不是箫琰提醒,她也一定是大呼小叫着冲上去与那些铁甲木头人硬拼了。
那些将士显然察觉不到声音吸引机关人的道理,只是注意不砍机关人的头,可是不砍头却也砍不了身子,那些机关人全身都覆着乌甲,看材料怎么都是上上乘的,普通刃口一砍上去就卷起了皮,哪来的半点威胁。
这一仗,不用问也知道谁赢谁输。
那将军眼见着敌不过,便带着从身上取出个瓶子往地上一砸,挥刀喝道:“烧村!”
被吊在古梧上那几个一听,立时就慌了,这一把火烧过来,他们还不被烧成焦炭?他们一个个扭摆着身子,在树上哀号不已。
“将军,不能烧,不能烧啊!这些怪物都披着铁甲,烧了也没用!还是快快找人放我们下来吧!”
“将军,将军大人救命!”
“真的不能烧啊,没用的!”
“……”
“不是不能烧,而是烧起来,我们都要惨。”箫琰听到那将军要放火时,已将卫嫤的手握紧,这时候,便是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些机关人身上的铁甲都是麟片状的搭连,不然他们的动作也不会那样灵活,还有一点……棺材佬这样有恃无恐,只怕是这甲片中间还有文章。若是里边放的不是蛊毒,而是火药……这些鳞片就可能一片片炸开飞出来,到时候想逃都逃不掉!”
“火药!以防万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