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远逊被云凤弦言语中悲天悯人的真诚急切感动,怔了一会儿,才拍案长叹:“我帝远逊纵横商场近四十年,多少血雨腥风、惊涛骇浪、兵连祸结、天灾人祸都遇上了,生意犹自不断壮大。奈何时不我与,竟受卑鄙小人之辱害。否则以我帝家之财势,就算手上没有足够现银,但能给我三天时间,我就有办法凑齐银两,应付这举城的挤提。”
三天?云凤弦倒吸一口凉气,化血堂的资金,顶得到三天吗?她心中正自计算,正巧有一个仆人,飞一般跑到厅外,大声报:“老爷,化血堂有人要见凤翔公子。”
帝远逊竟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快请。”
随着一声请字传出去,不一会儿,空洃已经出现在厅堂上,他赶得太急,竟也带着喘息,人一进厅,立刻就对云凤弦汇报道:“主上,官兵在每处帝家钱庄,投入上千人,维持秩序,阻止民众暴乱砸抢,再加上本门弟子的协助,暂时把情况压制下来了。本门紧急调派的银两也全部运进钱庄,让百姓们可以排队兑换。所以,现在的情况还算稳定。可是,各个钱庄外,排的长队有增无减,赶去的百姓不少还拿着棍子铲子,准备一旦提不了银子,就冲上去抢。人群中,不断有人煽动做乱,动辄说,银子不够,兑得晚的人就换不到银两了。幸好本门弟子也混在人群中,只要一发现有人做乱胡说,立刻先下手为强,以迅快的手段,尽量在不惊动其他百姓的情况下把人击晕。所以,情况还能掌握得住,只是……”
云凤弦和帝远逊同时追问:“只是什么?”
“兑银子的人太多了。化血堂所有的生意,临时调动的银两实在不够,最多也就撑上一天,如果人群还不散的话,到时兑不出银子,就算有再多的官兵,除非刻意血腥镇压,否则肯定无法阻止得了暴乱。”
云凤弦咬咬牙,右拳重重击在左掌心:“只能撑一天,怎么够。化血堂不是号称财势显赫吗,就这么点银子可用?”
空洃忙道:“化血堂固然财势赫赫,但是最赚钱的盐茶生意都被正经商家分营了,谁也插不进手。化血堂在山海湖城里做的主要是青楼赌馆的生意,钱庄也只有一两所而已。近日战乱将至,还有多少人会有闲心进青楼赌馆,钱庄的银子也要留一部分,应付慌乱的百姓提现,现在能紧急调动的现银自然有限,如果能有五天的时间周转,必能调到足以应变的银子。”
云凤弦颓然长叹:“五天?如果能有五天时间,帝家什么也能应付了,又何必我们插手。”
肖莺儿轻声道:“既是如此,何不求助于旁人,他们都是富甲一方,素来与帝老爷交好,若肯出手相助……”
云凤弦苦笑:“如果他们肯相助,早就已经坐在这里了,何至于……”话音未落,忽听得外面传报:“茶商行会李老爷、盐商行会副会长成老爷、隆大东家孙老爷、林大东家贺老爷、盐帮帮主、还有凤源公子都到了。”
帝远逊眼神讶异:“快请。”
空洃释然笑道:“想来是要来帮忙的了。”
云凤弦神色却并不宽松,目中隐隐闪动异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向厅门,那徐徐走来的一群人。
那么多的锦衣华服,他眼中却只见一个青衫的身影。
当日江上初会,他蓝衫布服,独立小舟,却把那富贵画舫,骄奢淫逸之气,压得一丝不剩。他品美酒,戏佳人,是真名士自风流,真个有诗有酒可傲王侯,让人大是羡煞敬煞。
今日他依旧布服,却不见洒脱风仪,只觉冷肃之气。他仍旧含笑,不过,笑容终是到不了眼底。
心间渐渐绞痛起来,云凤弦凝望他,几乎脱口唤出一声,大哥。
帝远逊亲自迎出厅外,还不曾靠近一块儿光临的贵客,就听得笑声如铃,一个人影飞一般地扑过来,到了帝远逊身旁,扶着他的手,连声道:“爷爷,是谁造的谣言,竟说我们帝府要把银子连夜卷走,我们帝家怎么会做这种事?”
云凤弦见帝思思这位大小姐,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当回事,竟还笑得银铃一般,心中一阵不快,闷闷道:“帝小姐既知道有事,就该早早回来才是。”
帝思思瞪她一眼,娇声道:“我爷爷是天下最最能干的人,什么事他处理不了?而且还有凤源大哥啊!我今天在凤源大哥家,听到外面的传言,吓了一跳,凤源大哥立刻就让下人请来了李叔叔、成叔叔他们,现在一起赶到爷爷这儿来,有大家帮忙,当然立刻就可以把谣言平息下去。”
云凤弦凝望云凤源,淡淡道:“是吗?”
帝远逊脸色也是微变,看向云凤源的眼神异样古怪。为什么他派人怎么也请不到的贵客,云凤源却是一叫就到了。
云凤源对这奇异的眼神,恍如不觉,只是对云凤弦笑一笑:“凤翔公子也在,这倒真是巧了。”他声音低沉,似有无尽深意在其中。
然后云凤源才上前一步,对这帝远逊一拱手:“帝老,请问帝公子何在,这么多日子,病情也该好多了,还请出房一见,也好叫我这个朋友放心一些。”
不等帝远逊开口,帝思思已是笑道:“凤大哥,你别胡闹了,这个时候先谈正事吧!快想想,怎么应付外头那些发了疯围着我们钱庄不散的人才对。”
云凤源神色淡淡,语气悠然:“探望朋友的病情,正是我的正事啊!”
“凤大哥。”帝思思的声音里已带了讶异,对于她来说,这些日子,天天去见云凤源,整天关心他的衣食住行,觉得他渐渐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觉得他渐渐接受自己,自觉已经不是外人了,忽然听了这样的回答,不免觉得惊愕。
帝远逊伸手按在帝思思肩上,阻止了天真的孙女儿继续问下去,徐徐伸手肃客:“各位,请入内奉茶。”
“多谢了。”在场有地位、有势力的有好几位,但是开口说话的却只有云凤源一人。他当先入了厅,其他人才入厅,每人都带了两三名随从,无不侍立在后,一时间,偌大厅堂,竟全都是帝府之外的人了。
帝远逊坐下后,并没有招呼下人进来奉茶服侍,他只是一个个看过去,看着自己几十年商场上的朋友伙伴,好几次开口想说话,最终竟是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在这老人深刻的目光注视下,有人不由低下头,有人悄悄侧开眼,但也仍然有人带着冷笑,好不羞惭地回望他。
云凤弦胸中激越之情忽起,再也坐视不下去,目光凌厉地扫视众人,代替帝远逊大声问了出来:“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偌大厅堂,一时静得可怕。
云凤弦忽的冲到云凤源面前,大声问:“为什么?”
云凤源唇边掠起一抹冷笑,并不回应。
帝思思忍不住大声说:“你在叫什么,发疯了吗?”
“闭嘴。”云凤弦毫不客气的一声断喝,回头狠狠瞪她一眼,眼神凶恶得让这位大小姐立刻闭上了嘴。
帝远逊这才慢慢开口,声音沉痛:“凤公子,为什么?这几年来,我可曾薄待于你吗?”
“没有。”云凤源毫不停顿地回答:“你对我非常客气,为我置家宅,替我请佣人,供我夫妇安然生活的一切费用,从不以普通客卿的身份来看待我,只当我是贵客,处处照料,时时尊敬。不过,同时,你也有意无意,把我本是王子的消息,让其他人知道。有我在你帝家为客卿,官府对帝家贩的盐,检查都要少了许多,税也绝不多增。各地关卡,大多通融开放。其他商家,也都对帝家更为客气。帝老,你给我的不少,我回报你的也不低。你不曾薄待于我,我又何曾亏负于你。只是……”他唇边笑意,冷意更甚:“帝老对于多年来共同进退的朋友,只怕多有亏负吧!济州盐茶生意,通行天下,可是济州大小商会的事务,多由盐商行会一力把持,茶商行会,处处低头,李老板早已有诸多不满。帝老你身为盐商会长已有二十八年,成老板就给你当了整整二十八年的副会长,要到哪年哪月,这正会长的位子,才轮得到他来坐?隆、林二家,和你帝家做了足足三十年的生意,人人都说他们沾帝家的光,是帝家给他们的生意,才捧出了他们今日的成就。各位老板都是富可敌国的身家,却还要在你面前卑躬屈膝,你当他们心中就没有一点微词吗?盐帮几百年基业,代代主掌盐运,可是自帝老爷控制山海湖盐业以来,盐帮表面上是协助谢家,实际上,不过是喝你帝家吃剩下来的粥,盐价、运价、时日,没有一样他们做得了主,忍了你帝老爷几十年,也算是给足面子了。”他眉目英朗,顾盼神飞,此刻侃侃而谈,说的都是倾轧之事,神色却一如纵酒吟诗般自在。
帝远逊听得神色渐渐惨淡下去,帝思思却是目瞪口呆,颤声问道:“凤大哥,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别吓我了。”这美丽多情的少女,再天真无知,也意识到事情不对了,正因为感觉到悲惨事实的降临,心中痛极,更不愿承认,一边摇着头,一边怔怔落泪:“凤大哥,你,你……”
帝远逊长长叹息,伸手想要安抚伤心的孙女,却最终无奈地道:“原来,各位竟有这么多怨言,倒是我辜负诸位了。”仍然没有人说话,有人沉着脸,有人还勉强装出笑颜来,有人张张嘴,不知还想说什么话,但最终,都没有出声。
只有帝思思那惊惶的啜泣声,响在这偌大厅堂里。
云凤弦怒极之下,反而笑了起来。
整个大厅里,一时竟只有帝思思的哭声,以及云凤弦的笑声。
。
第五十二章 秋水明眸中
云凤弦一番发怒,笑声中却是极尽讥讽嘲弄,刺得人脸上发烧。
她的双眼更似锋利的刀子一样,扫视每一个人,“好,原来,你们的经商之道,就是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
成叶脸上变色,站起来道:“凤翔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行了什么卑鄙手段?帝家霸占山海湖城的商场龙头太久,人心不服,这是众人之意。百姓信不过帝家,要去兑现帝家的银票,与我们何干,我们并没有义务,出手为帝家解难。”
“对,商场无父子,帝家和我们无恩无义……”
“什么无恩无义!”帝思思气得脸通红,伸手指着说话的李家声,喝道:“四年前,你的货遇上大风,毁于一旦,周转不灵,债主逼上门,迫得你几乎上吊自尽,不是我爷爷出手借出大笔款子,你能有今天,还有你……”
她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睛瞪着最先说话的叶成,“当年,你贪利心切,暗卖私盐被查出来,若不是我爷爷替你满城奔走,上下打点,你一家老小有多少人可以活下来……”她眼中带泪,脸上带恨,一个个指过去,一个个说过去,这厅中客人,济州大豪,竟是没有一个不曾得过帝远逊的帮助。
“你……”
“你……”
“还有你……”
指到最后,忽然指在云凤源脸上,帝思思心中一痛,手指发颤,忽然冲向云凤源,明明学过武功,双手却只会无力地撕打:“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
云凤源往旁一闪,他身后的仆人中,一人长身而起,只一伸手,就抓住了帝思思的手腕,微一用力,痛得帝思思发出一声惨叫,再也打闹不得。
帝远逊脸上变色,大喝道:“放开思思。”一拂袖,案上茶杯,落到地上,摔个粉碎。随着杯碎之声,屋顶、廊前、阶下、墙上,竟冒出无数人影。刀剑如林,寒光森森,杀气弥漫在天地之中。
厅中其他几位富豪脸上多少有些变色,云凤源却只漫声一笑:“好,帝家财势通天,家中养士三千,山海湖城内,何人能及,只不过……”他一声长笑,如金玉相振:“只不过,在场诸位虽不及帝家富有,个人的府兵家将加在一起,怕也不少。再加上我近日联络山海湖城内的一众武林英豪,帝老爷以为,谁占上风?”他说话的声音虽大,但后来,渐渐听不清了,因为整个帝府之外,忽然响起一片脚步声、喊叫之声,站在厅里向外看去,可以看到远处兵刃映起的寒光,也可以看到,墙上那些帝家护将惨然的脸色。
用不着再听云凤源的话,帝远逊的脸色,已是惨然若死。
云凤源悠悠道:“帝老不要指望官兵,如今城内官兵虽多,不过全都赶去处理各大钱庄的混乱了,在一个时辰之内,根本来不及整顿足够的人马,解除帝府危机。不过,帝老也请放心,只要你不动手,外面那些英雄豪杰,也绝不会无故伤人。帝老,我所求非常简单,只不过是见见帝公子而已,帝老应当不会拒绝吧!”
帝远逊神色灰败,仍旧不语。
旁边的帝思思仍然挣扎着喊道:“为什么,凤大哥,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此时,她竟然仍唤云凤源做凤大哥。
云凤弦忍耐不住,身形微动,刚欲有所动作,云凤源已是冷喝一声:“凤翔公子,你知我性情,真要做我的死敌吗?”
云凤弦一怔,最终叹道:“你何以非要如此?”
“我只不过要见一见帝顺而已。”云凤源忽的大声喊了起来:“帝府的人听着,你们为帝府效命,无非为了钱财,如今帝家连百姓存在钱庄里的银子都付不起了,哪里还养得起你们。如真要为帝家拚死,外面近千江湖英雄攻进来,你们也没有什么活路。若肯弃帝家而去,这里众位老板必会以双倍的价格,请你们为护院,若肯把帝顺带到我面前,我必重谢千金。”他的武功不高,但这全力一喊,声音遥遥传出去,倒真让帝家大院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不必看帝远逊惨然的神色,不必看外面帝家护将交头接耳的样子。云凤弦闭着眼睛都能猜出,事态会往哪个方向发展。在这个最富有繁华,许多事都以金钱来决定的城市中,这一场大变,同样,以金钱确立了优劣胜负。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脸色苍白的帝顺就出现在大厅里。这个长时间因为患病而没有露面的帝家大少爷,是被人挟着双手,硬架过来了。
这位当初一出手,没人敢接招,旁人愤愤退避认输的帝家孙少爷,如今是被他的两个师父制得动弹不得,像甩一个破布袋一样甩进了大厅。
“凤公子,这厮想从后门逃走,被我们拦下来了。”
帝顺这个平时矜贵自负的贵公子,此时全身颤抖不止,脸色白得像个死人,垂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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