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到床上,工作、心事萦绕在他脑海里:怎么破案、抓获特务?要不要和晓光联系呢?……躺下睡不着,拉开床头柜拿出没看完的书。翻开夹着书签的书页,里面赫然有一张手纸宽的纸条,上面写着呼叫台湾的电台呼号和呼叫时候的称谓:“蝴蝶”,落款是:“古城”。
他惊讶不已,睡意、倦意顿时全无。卧室只有曹茜茹进入,难道曹茜茹是“古城”?不,不可能是曹茜茹。曹茜茹是新中国成立后才入的党,怎么可能是“古城”?那这纸条又如何解释?“古城”为何有这个呼号?难道他和自己一样,也是军统安置下来蛰伏的特务?
叫了几声曹茜茹,她笑眯眯地进来,“怎么又不睡了?”
“除了你,还有谁到过卧室?”
“前几天叫人来除臭虫了。怎么了?”曹茜茹看高振麟脸色不对,有些不安,“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都是些什么人?”
“哦,都是卫生局的人。老唐也不放心,担心有人暗害我们,还亲自跟着来了。”
唐进江?唐进江有次和高振麟聊天,说他曾经在西安做过地下工作,时间和高振麟在西安工作的时间相吻合。难道唐进江是“古城”?
按捺住讶异,还有些许惊喜,高振麟也来不及想那么多,说:“没事儿。”说着下床穿衣,拿起书往外走,“我去单位一趟。”
他赶去向公安局汇报,局长有些不解,“这个呼号怎么来的?”
“‘古城’给我的。‘古城’是我打入军统后的领导,但我从来不知道他是谁。”高振麟说,“关于‘古城’的情况,你可以和北京的冯劲松联系、核实。”
局长打电话与冯劲松核实后,和高振麟一起来到电台,开始呼叫,没有回应。第二天、第三天,台湾都没有回应。
高振麟狐疑地看着纸条,想:“古城”给的呼号不会有问题。他没有放弃,继续呼叫台湾。
在高振麟呼叫台湾期间,又有人被暗杀。破获任务似乎陷于停滞,但特务还在暗地活动。呼叫到第五天,台湾那边有了回应,先是核实了暗号后接着否认秦大伟在重庆,并指示:要“蝴蝶”出击,暗杀对象是区长。高振麟用“蝴蝶”的口吻说:自己单独不便行动,可否派人协助?回应:
周日晚八点在“抗战胜利记功碑”下接头,接头标志是手拿《共产党宣言》。
“周日八点,也就是后天晚上。”高振麟在会上说,“关于‘古城’的身份我不多赘述,我去接头。”
接着就进行周密的部署。散会后的四十多个小时,是高振麟最难熬的时间,一如当初在西安坐等“古城”和自己联系一般,他预设了各种准备,甚至可能出现会被对方枪杀的思想准备。
周日,高振麟表面上轻松地和家人吃了晚饭,然后穿上外衣。
鱼儿问他:“爸爸要去哪里?”
“出去转转。”高振麟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鱼儿追上来,“我也要去。”
“你不能去,爸爸有事儿。”
曹茜茹叫住鱼儿,高振麟转身出门了。
离市中区的“抗战胜利记功碑”不是太远,重庆解放后这个碑改名为“解放碑”,高振麟步行二十多分钟就到了。
这里很热闹,行人摩肩接踵,车来车往。高振麟在不远处站住,观察着解放碑下的游人。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走到解放碑的台阶上,抬头看着碑身,然后左顾右盼。高振麟借着路灯和店铺的灯光看清那人,在脑子里搜索一遍:不认识。
高振麟也不过去,就看着他。那人等了十分钟,确定无人接头,离开解放碑,走到公共汽车站等车。当他上了一辆汽车后,高振麟甩开步子奔到对面街边等他的吉普车尾随那辆公共汽车而去。
那人在千厮门车站下的车,走进了逼仄曲折的巷子。巷子两边是鳞次栉比、依山而建的山城民居。走到一个门口,那人回头张望了一会儿,掏出钥匙打开门。
高振麟和公安人员立马紧追过去,破门而入,那人惊愕地看着他们。除了这个特务,没有其他人。有人问那特务:“屋里还有其他人吗?”
“就我自己。”
高振麟信步走到窗前,他看到后面是个斜坡,顺着斜坡通往长江。循着斜坡,在黯淡的灯光照射下,他隐约看到有个人影在蹑手蹑脚往下走。“有情况。”高振麟回头低声对其他人说,紧接着翻窗出去。他落地的声音很轻,还是惊动了那人。那个黑影转身朝着高振麟开枪,高振麟预料到,躲闪了一下,脚一滑,摔倒了。他倒在地上,举起枪瞄准黑影开枪,没有打中。黑影躲到一棵树后射击,击中了后面的同志。看清黑影射击的位置,高振麟开枪,他没有枪击黑影的要害部位,而是按照对方打出枪火的位置射击,目的是击中黑影的手,留下活口。
好像是打中了,那黑影往下走了几步,转头又朝高振麟开枪。这一枪打在高振麟头上的墙壁上,簌簌掉下一些木渣。
好枪法!高振麟不由暗自佩服道。
趁这当口,黑影又往下跑,眼看着他到了江边。江边的灯光比斜坡上的亮,这下身影看得比先前清楚了,高振麟一惊:确实是秦大伟。
好像秦大伟早有防范,江边有一艘小船停在那里。
高振麟忙往下追了几步,站稳脚跟,看着秦大伟上船,举枪射击。秦大伟弯腰,闪过那一枪,转身举枪就射击,这一枪击中高振麟的左大腿。
高振麟忍着剧痛跪下,再次举枪,稳稳地瞄准秦大伟的背部,开枪。秦大伟往前一扑,倒在小船的船舱里。
“赶紧抓活的。”高振麟跪着,要其他人去抓秦大伟。
公安人员跑向小船,这时就听见一声枪响,秦大伟自杀了。
确认死者是秦大伟后,高振麟心底里长出了一口气。他没有去看秦大伟的尸体。他不想去看,也没给曹茜茹说起这件事情。
传递呼号的纸条也是“古城”在高振麟有生之年里出现的最后一次了,就此,“古城”从此彻底销声匿迹了。
“古城”到底是谁,高振麟以为是他一辈子也不能解开的谜团。
尾声
后来,高振麟和曹茜茹被调到北京工作,夫妻俩就职于国家保密机关。回到北京,高振麟马上独自去了西山,去看红叶。只是没到深秋,红叶不见。
这时,高振麟才把他和杨红叶的结婚、离婚的详细情况告诉了曹茜茹。曹茜茹说:“要不要去看看红叶的墓?”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高振麟找到了晓光,见面的时候,沉默、陌生弥漫在两人之间。良久,高振麟开口问他,晓光就回答。那次见面,就是高振麟问问题,晓光回答,一问一答刺痛着高振麟的心。临走的时候,高振麟要晓光周末、节日到家里来玩。
晓光默默地点点头,说:“我现在叫杨晓光。”
高振麟一愣,下颌下面好似吊了一个秤砣,沉重地对晓光点了一下头。
晓光转身走开了。他一次也没去过高振麟家。就是杨良书、杨妈妈催促他,他也不去。
十八岁生日那天,杨妈妈把杨红叶的信给了晓光。
杨红叶在信上对晓光说:
晓光:
我的孩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十八岁了,妈妈也已经走了多年。可是妈妈会在天上一直凝望着你长大成人的。想想,那是令人喜悦之事。我不是你的亲妈妈,但你把我当做你的亲生母亲,我走了,你会难过,但我不想看到你难过。我要你快乐、幸福地成长。我也因你而高兴,你让我的生活充实,让我体会到了做母亲的甜蜜。你爸爸不容易,在你很小的时候,背着你,我们一路跋山涉水到延安,他舍不得让你下来走一步路。后来他去执行任务,他的工作是高度保密的。遵从组织的纪律,我从来不去问,但我相信他。他和我离婚,我不怨他,那一定是工作之需。你本来有个妹妹,由于妈妈不小心,流产了。可是,妈妈有你,不孤单,你就是我的亲生儿子。离婚、失去孩子,在有些人看来我过得不好,但妈妈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过得不好,这点你比旁人清楚,对吗?妈妈没有活到三十岁,但妈妈无怨无悔。知道你爱妈妈,可能你是无法原谅你爸爸的。妈妈在天上不想看到你不原谅爸爸,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工作,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你原谅、理解了爸爸,就去看他,告诉他,你已经长大。让爸爸告诉你,当年你去西安你曾经问他的问题。好吗?
永远爱你的妈妈
和杨良书、杨妈妈过完生日,晚上晓光去了高振麟家。
晓光的到来,让高振麟意外又惊喜,曹茜茹忙前忙后拿好吃的东西招待晓光,鱼儿静静地在一边看着晓光。
“鱼儿,这是晓光哥哥。快叫哥哥!”高振麟吩咐鱼儿。
鱼儿没叫晓光,晓光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鱼儿,低垂着眼睛看着地面,“我今天生日,十八岁了。”
曹茜茹歉疚地说:“对不起,晓光,我们忘了。”
高振麟起身,走进书房,拿着一个盒子出来,“晓光,这是抗战胜利时候买的钢笔,买来就是有一天要送给你的。”
“谢谢。”晓光道了谢,再没说话。
看着十八岁的晓光,高振麟又想起当年自己的担忧:要是晓光知道他和军统特务杀害了他亲生父母,该是如何的反应?知道当初自己救下他,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打入延安的护身符,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不,这些不能说!就把这些秘密带进坟墓里去吧!高振麟暗想。
打那以后,晓光每半个月会来高家度周末,和鱼儿、豆豆也慢慢亲热、熟络了,有时候会带着鱼儿出去玩儿,兄弟俩没有了隔阂。
那隔阂,留给了他和高振麟、曹茜茹。
一九五八年人民英雄纪念碑落成的时候,高振麟糊好了一个风筝,上面画满了红叶,他打电话叫上晓光,一齐到天安门广场放风筝。
看着飘舞在蔚蓝天空上的红叶风筝,高振麟好像看到了杨红叶的笑颜,把泪水生生咽进肚子里。
晓光望着风筝,说:“我和妈妈曾经约好,等到她病好了一起放风筝……”
“她能看到的。”高振麟说:“你妈妈本名叫杨樱柠,我们认识之后,我们都喜欢在秋天去西山看红叶,都爱上了红叶,后来她就把名字改成了杨红叶。”
一片红叶引起相思,一片红叶引起画意,一片红叶点燃了爱情,一片红叶也是母亲的象征。晓光回家后在日记里写道。
以后每年,晓光和高振麟在重阳节的时候,都会一起到西山看红叶。
高振麟说:“西山的红叶是天底下最美的。”
西山红叶的红,似火融化了高振麟和晓光之间的隔膜,父子俩渐渐走近了。
真正让他们走近的是“文革”。
“文革”伊始,高振麟担心自己的历史问题被红卫兵、造反派翻出来做文章,出乎他的意料是,曹茜茹每天安慰他,“你的工作,是上级亲自安排的,和前些年潘汉年的案子不一样,不用担心。”
“说不担心是假话。”高振麟摇头,“你看看那么多在白区工作的同志都被打成了叛徒、特务,连老冯、老陈都被批斗,我们能逃脱吗?”
曹茜茹不甘心,打开箱子,从箱子底部拿出一个塑料纸包好的包,从里面拿出一封信,就一页纸。高振麟看了,那是当时一个领导人写给齐淑珍的秘密指示。现在这个人是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的主要成员之一,在延安是负责中共特工工作的两大领导人之一。
高振麟说:“希望这个能管用!”
这封信没有起到作用,很快高振麟夫妇以特务、汉奸之罪被关押。关押期间,晓光担负起了照顾鱼儿的责任。后来家属可以探监了,晓光带领着鱼儿和豆豆去看高振麟和曹茜茹。
这让高振麟和曹茜茹放心和欣慰。
有天,外调的人来到监狱,找到高振麟调查远在西安金老板的事情:他被揪了出来,在劳改。高振麟闻知,马上写了证明,写出当年金老板给他传递过情报、掩护过同志。证明着重写了老石牺牲的事情,要他们去找老石的老婆证明。老石的老婆是穷苦人出身,又在延安工作,后来又到西柏坡工作过,现在已经是领导了,没有被打倒。她接到高振麟的证明信,站出来为金老板作证,才让金老板没有受到多少折磨,劳改五年后释放,回到咸阳老家养老,直到一九七四年去世。
一九七三年,高振麟夫妇被释放。次年国庆节,高振麟夫妇、晓光一家去西安拜谒老石的坟墓,祭奠老石。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高振麟夫妇退休。退休不到两年,曹茜茹有天出去买东西,过马路时不幸遭遇车祸身亡,没有给高振麟留下只言片语。
鱼儿和鱼儿媳妇说服高振麟,于是他搬去和他们一家三口同住。鱼儿只要了一个孩子,是个儿子。和鱼儿相反,豆豆结婚后生了三个孩子,老大和老三是闺女,老二是儿子。豆豆一家每个周末都会来看望高振麟。看着眼前的儿孙,高振麟逐渐驱散了曹茜茹去世带给他的悲伤。
晓光早已结婚生子。偶尔,他去晓光家,和他们一家小住一段时间。
在高振麟和晓光之间,有个人他们好像是约好了一样从不提起,那就是杨红叶。还有一个心事更是高振麟的秘密,他不敢也没打算告诉晓光他亲生父母是怎么牺牲的,他不想失去晓光。晓光每每看到高振麟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知道高振麟心里还有这样和自己有关的秘密。
调到北京后的高振麟也从来没有去看过杨良书和杨妈妈,他们也不想打扰高振麟的生活,让高振麟有任何思想负担。对于冯劲松和陈茂鹏,逢年过节,高振麟会打电话问候一番。
高振麟晚年的生活是平静的,时常坐在书桌前,想把自己的一生写下来,每每遇到自己的隐秘和“古城”,令他下不了笔。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检察院宣布关于不再追诉国民党军政人员在建国前犯罪行为的公告后,激发起了身在美国的林晓楚的思乡之情。此时的他已身患胰腺癌,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回国了,回到了老家,叶落归根。他让亲戚辗转打听到了高振麟,他想要见高振麟最后一面。
得到这个消息,高振麟犹豫了:林晓楚是叛徒,现在他回家了,要见自己,在感情上他是无法接受的。但念在事情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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