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外跑去。
“快,快拦住她!”李俶正在错愕中,却见沈珍珠远远边唤边跑过来,忙紧步上前,见她喘息方定,急急说道:“快拦住她,她要去范阳!”
李俶暗自吃惊,回头对侍卫道:“还不快去?”侍卫答了声“是”,抬眉偷觑李俶,似有犹疑,李俶已接着令道:“多带些人,绑也好,架也罢——只要把郡主弄回。”
第38章:横江欲渡风波恶(下)
贵妃寿辰在即,皇子诸孙、王公大臣的寿仪皆源源不绝运送入宫,李俶也备了礼品——乃是一樽四五尺高的白玉观音,质地细腻温润,佛像庄重祥和,线条流畅冼练。沈珍珠与崔彩屏、独孤镜等人啧啧称奇一番,却道:“恕珍珠直言,这东西极好,只是——”说到此处,做个了奇怪的手势,右手抬高指了指自己的发鬓。李俶立时明白过来,观音乃佛教之物,贵妃当年却出家做过“黄冠”,以此物相敬,怕有反讽之意,触犯避讳。当下他也着急起来,时日紧迫,该再准备什么寿仪呢?
沈珍珠似是灵机一动,说道:“我听素瓷说过,东市有一家专营器乐的店铺,据说尚私存珍稀琴谱,或可一试。”
李俶道:“只是倓的事尚在审理,我即刻要去府衙。”
沈珍珠笑了起来,“何需尚书大人亲自去,现有着两位妹妹在府中,与我作伴就行了,顺便也可散心不是?”崔彩屏却撅起嘴,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沈珍珠也不勉强,送李俶出门后,只与独孤镜两人共乘肩舆朝东市而去。
临近正午,街市人烟阜盛,车流攘攘,沈珍珠心情极佳,不时与独孤镜评说街市两边的行人少女,独孤镜却仍是一如往常的恭谨模样。至东市口,两人下了肩舆,由素瓷并几名侍卫陪着,简行进入市集内。
因有素瓷引路,很快找到一家极不起眼的小店,里面只疏疏落落摆了几样乐器。店主人不在家,守店的小子诚惶诚恐,从没见过这样天仙化人的贵夫人,问明来意,乃说道:“夫人要找琴谱,可真是找对了地方。店主人是收藏了几本绝好的,待价而沽。只是……店主人有事外出,只怕还有一会子才回。”
“无妨,”沈珍珠就近坐下,说道,“我们等他就是。”
滚烫的一壶茶喝得干干净净,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那店主人还没有回来,沈珍珠渐渐的有些心神不宁了。独孤镜看在眼中,不由问道:“王妃可还有什么事?”
“不甚要紧,且再等一会儿吧。”沈珍珠话刚说完,身旁的素瓷已小声提醒:“大公子和夫人怕会久等。”
“大公子?……”独孤镜反应过来,“莫非王妃的兄嫂要过王府来。”
沈珍珠轻笑道:“说是今日午后过来,没想到在这里耽搁了这么多的功夫。”问那店中小子:“现在什么时辰了?”
答道:“方至申时一刻。”
时辰已然不早,沈珍珠只得对独孤镜道:“只怕拙兄嫂现在已快到王府了,劳烦妹妹在这等等,我先走一步?”
独孤镜似是十分为难,答道:“王妃之命,奴婢怎敢不从。可奴婢才疏学浅,怎生识得琴谱好坏!”
沈珍珠笑道:“你切莫谦虚,昨日晨间我听见琴声悠扬,自你绣云阁而来,不是你弹奏,莫非还有他人?”
独孤镜这才低头应允,似有腼腆:“王妃见笑了。”
沈珍珠带素瓷和两名侍卫由东市而出,上肩舆,心中有事,眼光只是随意往四周扫,忽的她大呼一声:“停下,停下!”肩舆暂停,她怔怔的朝前方望去,一个人的身影,恍惚中在转角处消逝,仿佛熟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胸中象被噎住,怪怪的殊不好受。
回到清颐阁,李俶已经在房中等待良久。问道:“怎么样?”
沈珍珠道:“她仅与两名侍卫留在那儿,余下的,就看你的人本事如何。”
李俶道:“她素来行事谨慎,这几日存在特意提防之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亏你想出这诱敌之计,制造机会让她外出。”揽过她的腰,附于耳侧低笑,“你倒也几分将帅之才呢。”
沈珍珠笑道:“那正好,不是陛下正有意让你遥领凉州大都督么,到时你且将都督帅印予我把玩几日,如何?”
李俶不禁失笑,却听沈珍珠已正色说道:“就不知独孤镜会不会中计。让我们摸出一些蛛丝蚂迹。我今晨送别林致,她——”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那夜,枕边,她终于忍不住一再追问。李俶柔柔的抚摩着她窄细的肩头,长发随意飘散,慢慢开口说:“你可知道,独孤镜,原本是李林甫的人。”只这一句,已足以让她心惊肉跳。
他娓娓道来,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与他们不相干的故事。说独孤镜何时入府,他如何对她起了疑心,如何识穿她的真实身份,如何将她收为已为。说至沈珍珠的父亲被李林甫所陷之事,他的话语才犹疑起来,这是何等石破天惊的秘密——李林甫的患病不治,竟然是独孤镜受命李俶下的慢性毒药,这一举动,瞒过了天下。然而,独孤镜是聪明的,对做这件事,她提出了条件,那便是——名份。他给了她要的名份,也仅此而已。
原来,竟是从头至尾错怪了他。一切由已而起,他原本不需如此急切,李林甫与杨国忠,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他原可以稳稳的坐山观虎斗,根本不必出手杀了其中一只,让另一个无穷止的坐大。
如闲话家常般说完,她尚在发愣,他不知何时已静静睡着。她轻触他的面颊,他竟然瘦了许多,睡梦中也有疲惫之态,他,背负太多太重。她到现在也不明白,他背负的东西中,有多少是她所想要的,想争的;有多少,是虚妄的,是空无的……
她不知道。但在那一瞬,她是下了决定的:她是他的妻子,此生,进也好,退也罢……
却听李俶已岔开话题道:“倓的案子,我找着了最大的嫌疑人。”
“哦,那是谁?”
“是窦府的一名花匠。这名花匠在窦如知被杀后,就忽然失去踪迹。”
沈珍珠道:“花匠隐于花草之中,侍机借倓之手杀人,倒也合情;只是为何要杀窦如知呢,未免不合理,你可别为急于给倓脱罪,错怪了他人。”
“现场可是到了花锄,再说,窦如知生性残暴,对下人苛责,那花匠虽入窦府不到一年时间,却因一丝半点的不对窦如知口味,挨过多次毒打。一时起心,衔私报仇,说起来也合乎情理。否则,窦府上下几百人,为何仅他一个畏罪潜逃?”李俶似乎胸有成竹。
沈珍珠掩口笑道:“看来此案勘破只在眼前,尚书大人必已四处张贴其人画像,缉拿花匠。”
近来沈珍珠常以“尚书大人”之称取笑李俶,李俶也莫可奈何,笑道:“缉拿归案不是难事,要知这名花匠面部似被火烧过,相貌极为丑陋,百中无一。”
沈珍珠对李倓的这件案子,兴趣委实不大,一直颇怪李倓对慕容林致的无情无义,觉得李倓被拘受几日苦,也是该被惩戒,听了李俶的话,不过说笑几句,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
说话间,已有侍从来报,沈介福和公孙二娘已至王府正门。沈珍珠喜出望外,当先而出。
第39章:乱见青山无数峰(上)
至晚膳时候,独孤镜及时回府。李俶制宴款待沈介福夫妇,她不敢入席,只将购得的琴谱呈上——竟是一本以小楷手抄的《碣石调幽兰》,此曲乃南朝梁代丘明所作,曲名前冠以调名,为琴曲之仅见,极为难得,近年已渐失所传,呈给陛下和贵妃,料必喜之不胜。问其价值,竟然也不贵,不过一万钱而已。
沈珍珠之父易直已于上月辞官归返吴兴,沈介福夫妇二人此行,既是看望沈珍珠,也是辞行。公孙二娘对李俶成见已深,席上没有半分好脸色,只与沈珍珠说话。李俶难得的毫不介意,频频劝酒,直把酒量甚浅的沈介福灌得大醉酩酊,尚自还要再斟,急得沈珍珠暗自连拽他的衣袖,才笑着放下金瓯,回头见沈珍珠虽只喝半杯酒,却素肌鉴玉,微带酒晕,容光更增丽色,只瞧得目不转睛。
“娘子,天色已晚,我们得……得……告辞了……”伏在几案的沈介福嗫嚅着说。
醉成这个样,公孙二娘咬牙瞪眼,前去拎起他的右臂,踉踉跄跄就往外拖。“砰通”,凳子被拖倒,沈介福腿一软,就要摔倒,李俶迅捷无伦闪身而过,将他扶住。沈介福在迷糊中攫住李俶的手,半醒半醉睁开眼,重重往李俶手背一拍,“我唯一的妹子……交给你了……”话未说完,王府的软轿已至院中,李俶抽出手微微一挥,几名侍从已帮着将沈介福抬上轿子。
此去经年。初夏夜凉如水,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盛一院香。沈珍珠犹记得幼时最喜初夏,郊外溪水淙淙,蛙鸣呱呱,她赤着脚,哥哥提小灯笼,白日青青的田埂此时黑蒙蒙一片。她眼尖心细,轻轻“嘘”一声,指着池塘边的黑点,说道:“快,这里!”哥哥把小灯笼递给她,蹑手蹑脚,一步步逼近,“轰”的合身扑上,那青蛙发出怪叫,扑闪着踢踢脚,眨眼功夫不见踪影。哥哥倒是挣扎半天才爬起,趋近一看,脸上、身上,全是泥泞,十分狼狈,她不由“咯咯”失笑……
哥哥要走了,将带走她所有的往昔,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过往所有的快乐,她曾经的忧伤,此生一去不复返,不知不觉中眼眶浸泪。
李俶站在她身后,在长廊下投以重重的身影,她回眸看他,他的目光柔和明净,仿佛人生永远这般风淡云轻,仿佛雾霭烟波、丛林沟壑,也只会两两执手相看笑颜。心与心的距离,由此岸至彼岸,如此遥远,又如此贴近。
李俶与沈珍珠携手,未有侍从相随,似是随意漫步,穿过重重长廊,走过清颐阁,推开书房,重又掩门。这书房极大,沈珍珠也不是次进来,与他进入内间,设有床塌,以便歇息之用。沈珍珠不禁面颊微微潮红,李俶倒没有察觉,上前在床头一阵摸索,听得轧轧声响,外间书架缓缓移开,露出一扇深黑色的大门。原来,床头上竟设有机关。
李俶燃起一盏宫灯,带沈珍珠走下十几步的阶梯,在壁上轻触机关,轰的面前石门洞开,眼前灯光大盛,烛火通明,一人全身蒙面包裹,半跪见礼:“木围参见殿下。”原来他就是木围,沈珍珠朝他望去,他只是垂头不动,双眸老练沉着,隐隐在哪里见过,朝臣?内侍?想必其真实身份极其隐秘,远胜风生衣,既然李俶不愿她知晓,定有其中道理,她何必多问。独孤镜非一般人可以应付,今日又要审案,风生衣无法抽身,只有木围出马应对。
果然听木围禀道:“今日王妃由东市走后,独孤镜一直未有异动。”
李俶道:“哦,她倒是十分谨慎小心,今日你可白白驻守一日了。”
木围却道:“属下幸不辱命,倒小有收获。她在出东市时,似是无意丢了一方手绢。”
“嗯,”李俶唇角微微一沉,“我就知道,她没有这样规矩。后来怎样?”
“那手绢被一名少女所,极是机灵,一路防备跟踪,属下小心遮掩,万幸跟到了她的去处。”明明立下大功,木围语气平淡,毫无得色。李俶盯着他,眼神深郁,等着他说出那“去处”。
“那去处……”木围欲言又止,沈珍珠看见有涔涔冷汗由他额角沁出,连累沈珍珠指尖颤抖,掌心冒出细汗。猛听木围咬牙声,“是……太子别苑。”
李俶朝后重重退了一步,面上并无惊诧,只有猜测被确定后的阴森。
太子别苑。太子素来住在东宫,在宫外并无别苑。在李俶冠礼那年,陛下主持冠礼后龙颜大悦,将休祥坊中宗先安乐公主宅第赐与太子为别苑。玄宗之前,太平、安乐、长宁诸公主蒙上恩宠,在长安城诸坊遍布宅第,极尽奢华之能事。其后,这些宅第被论为凶宅,多被荒废,无人问津。这太子别苑也不过在原有基础上,稍作整饬,太子出游时暂住。然自从韦坚事发,太子避忌,从来不在外住宿。倒是太子张妃,闲来无事时常出宫暂住。张妃祖母窦氏,乃是玄宗生母昭成太后之妹,在昭成太后被武后所杀后,亲手将玄宗抚养长大,玄宗感其恩德,亲厚无比,那被刺而死的太府聊窦如知正是张妃表兄。
李俶与沈珍珠相对一眼,了然后,又生疑窦。独孤镜与张妃的勾结,窦如知的被刺,其中可有联系?张妃育有一子,年纪尚幼,李俶嫡皇孙之位不可动摇,建宁王也受陛下喜爱,他二人早成了旁人的眼中钉。来日方长,若是二王年纪既长、羽翼已丰,她便有朝一日当了皇后,也万万奈何不得,先从妃子处着手,既挫二王锐气名声,又可乘机将窦家女儿安插为建宁王妃,兼之利用了阿奇娜的恨和独孤镜的嫉,自己置身事外,却是最大的受益者,手段高明已极!至于香茗居之事,身为掌管全国市场和贸易的窦如知,想必也出了不少力。只是,窦如知到底被谁所杀,有无指使之人,叫人无法想通。窦是张妃股肱之将,断无杀之灭口之意。
尚在思忖之中,隐隐听见上方有嘈杂之声,仿佛许多人在大声呼喊奔跑,李俶面色微变,木围躬身道“属下告退”,从另一扇门出去。
行至阶梯处,呼喊声已经十分清晰。
“走水了——”,“走水了——”!
李俶走出书房,只见东侧火光焰焰,烟气升腾,映照着这黑夜格外狰狞,府内锣声四起,侍从婢女拿着面盆水桶,来去匆匆。问道:“哪里走水了?”侍卫们因不知李俶和沈珍珠去向,早慌了神四处寻找,几名在书房旁的侍卫如蒙大赦,答道:“是绣云阁。”远远听见有婢女大哭之声:“独孤夫人还在里面啊——”
宫中火龙队得信后疾速赶到,但绣云阁火势极大,火龙队不敢靠近,更怕火势蔓延,乃拆除了与绣云阁左右相连的几间房屋,阻断火势,至当日三更之后,方将绣云阁之火扑灭。这一场火惊动极大,不仅京兆尹崔光远亲临现场指挥,连玄宗也派了高力士前来问候。
第二日清理火场,搬出了四具焦炭状的尸首——绣云阁包含侍婢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