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二个人互望著,神情十分凝重,看来并不准备回答我的问题。
我只是一声冷笑:“天官门虽然销声匿迹多年,可是倒也不容易叫人忘记 你们杀人太多,而且杀人的手法,令人不敢恭维!”
我的话才一出口,白素就将之传给温宝裕听,由于我将说些甚么,白素完全可以了解,所以她的“传译”,速度快得出奇。我才一说完,她也几乎说完了!
我这一番话所引起的反应,将会十分激烈,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先是那十二个人再次霍然起立 和上一次他们听说我认识蛊苗的酋长时,大不相同。上次他们刷地站起身,充满了敬意。可是这时,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敌意,却几乎化为一阵阴风,在客厅中卷来卷去,令得人遍体生寒,说不出来的诡异!
而温宝裕也在这时,叫了起来:“你在乱说甚么天官门地官门,他们全来自蓝家峒……”
我已不能分神去应付温宝裕,我必须集中精神,面对这十二个人,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们站了起来之后,下一步会有甚么行动!
白素显然明白这种严峻的形势,所以她沉声道:“小宝,你最好别再出声,这里的事,你完全不懂!”
一向温柔的白素,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已经说明事态的严重性。如果是我用同样的话去警告,温宝裕一定不服。可是这样的话,出自白素之口,我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不久,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
而那十二个人,站起了之后,身子像是突然僵化了一样,一动也不动,十二个人站立的姿势,各有不同,有的挺立,有的佝偻,有的倾向前,有的斜向后,人人一动不动,真是怪异之极。
而他们的脸色,也变得难看之极。本来他们的肤色十分黑,可是这时,却在黑中透出一重死灰色来,难看得无法形容。
最妖异的,还是他们的眼光。毫无疑问,他们每一个人的眼中,都有著浓厚的、毫不犹豫的杀意,单是和这种目光接触,就可以感到死亡的威胁。
我很希望温宝裕也能看到这十二个人这样的眼光,那么他至少可以知道这批人是甚么样的人。
温宝裕是看到了的,虽然那十二个人的充满了杀机的眼光盯著我,他也发觉到了。事后,他对良辰美景胡说等人,说起当时的经过,他道:“这十二个人一站了起来 人人的目光射向卫斯理,天!刹那之间,我只感到完了。那不是十二股眼光,而是十二种武器,刀枪斧钺,甚么都有,射向卫斯理,他已经被杀死了!”
我当时,虽然没有实际上真的被杀死,但是要抵御这十二个人这样的目光,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勉力挺直身子,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情来,可是实际上,身内的每一根神经,都像绷紧了的弓弦。
我不记得我们双方僵持了多久 白素后来说,大约是两分钟左右,她真怕我无法支持下去。而这两分钟的僵持,我所感到的凶险,比一场激战更甚。
而接下来的变化,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从那小老头开始,他们十二个人眼中的杀机,在渐渐消退,很快我就不再感到任何威胁,而我也在这时,暗暗吁了一口气。
接下来,那小老头说的一番话,更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小老头先是吁了一口气,然后才开口,他的声音有点沙,有点发颤,可见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心情相当激动。他说的是,“卫先生真了不起,竟连我们这种一向是在苗区活动的小人物,都一看就知道了来历!”
我没有反应,只是牵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 像是发出了一个冷笑,可是并没有笑声。
小老头续道:“的确,天官门以前的声名……以及行为,实在不堪一提。可是自从四十年之前,天官门上一代的十二天官,被整个营的军队追捕,过半受了重伤,躲进了蓝家峒之后,情形就不同了……”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于四十年前发生的事,只怕非但是我,整个江湖上,也一无所知,只当他们忽然不活动了。
整营有现代化武器的士兵,追杀神秘莫测、杀人手段高强的十二天官,这其中不知有多少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只怕军队已不能占了太大的便宜,一定有不少军人,死在他们的手下。
小老头说到这里,气氛已缓和了许多,白素自然把话传给了温宝裕,我直到这时,才能回头著了他一下,只见他张大了口,像个呆瓜一样。
小老头叹了一声,继续道:“十二天官躲进了蓝家峒,自然安全了 蓝家峒的形势十分险峻,而且所在之处,正处于国界,究竟属于哪一国,也说不出来。蓝家峒本来就精于蛊术 ”
他说到这里,作了一个手势,不忘补充一句:“自然及不上猛哥酋长的那一族。”
我也作了一个手势,请他继续说下去。
小老头吸了一口气:“十二天官的蛊术,比我们精进得多,而且为了感谢蓝家峒收留之恩,所以在峒中挑选了十二个长幼不一的少年子弟,开始传授。这十二个,就是我们现在这十二个人了。他们不但传授蛊术,而且还传授我们十分精湛的武术,自此之后,我们十二个人,就形影不离,一如十二天官。”
我应了一句:“你们就是十二天官,上一代把一切都传给了你们?”
小老头道:“可以这样说,但多少有点不同。”
长脸妇在这时,插了一句:“峒里收留这十二个人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们是甚么人,直到他们临死之前,他们才把来历说了出来!”
我骇然问:“十二天官……连死也是一起死的么?”
小老头的语气十分平淡,像是说的是十分普通、理所当然的事一样。他道:“在结为十二天官之时,都曾发过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既然发了誓,自然得遵守!”
他说到这里,目光射向温宝裕,我也忙向温宝裕看去,只是他仍然张大了口,看起来像是呆瓜 他自以为见多识广,已经有过不少非凡的经历,看来这时,他才知道世上匪夷所思的事多得很。
白素在这时,忽然冷冷地道:“不是只有誓言那么简单吧,另外还有约束力量的。”
我不以为白素知道苗峒的事和天官门的事比我多,可是她的心思比我缜密,所以容易作出正确的推测。这时,她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出了她的推测,就一言中的。小老头在怔了一怔之后,才道:“对,十二人结盟之时,就落了‘齐心蛊’自此十二人一条心,生死与共,谁也不能单一活著。”
虽然我对蛊术也有一定的认识,可是只是皮毛,不知内容。这小老头这样说了,自然是十二个人中,如果有人不想死的话,死亡也必然会来临,不能避免。
一时之间,客厅中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又过了一会,小老头才又道:“直到那一天,我们才首次知道自己十二人,是十二天官。上一代的十二天官,对我们详细说了天官门的情形 用蛊术杀人,接受委任,不分被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有时,蛊术像是瘟疫一样,会自动蔓延,不但累及许多无辜的人,而且流毒的时间也很长,确然是害了不少人。”
小老头在讲这番话的时候,神情十分肃穆,可是语调却相当平淡,叫人一听就感到他是在说别人的事,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我低叹了一声:“江湖传说把天官门渲染得十分可怕,叫人谈虎色变。”
小老头续道:“那时,他们进峒,已经有二十年了。在那二十年之中,他们当然未曾再杀过人,只是尽心尽意教我们,还把外面世界的事情,告诉我们,全峒上下,对他们都十分尊敬。而且他们本身,也十分后悔以往的行为,一再告诫我们,不可仿效。所以我们得到的‘天官门’传授,和以前的天官门无关!”
我相信小老头所说的是实话,可是我仍然对刚才他们的目光介怀,我道:“刚才,我一语道出了你们的来历时,你们没想到杀人?”
十二人齐齐软了一声,长脸妇人道:“这是我们最大的秘密,上一代十二天官去世之前,嘱咐我们,至少再过二十年,才能离开蓝家峒,说到时,必然不会再有人知道天官门是怎么一回事了。可是刚才你一下子就说了出来,哪有不令人惊骇欲绝的?”
他们十二人刚才的目光虽然可怕,可是他们毕竟没有出手。而且我相信,这十二个人若是一起出手,别说他们精通蛊术了,就是他们精湛的武术,我和白素,是不是应付得了,还大成疑问。
他们没有出手,这至少证明他们并不含敌意,我又松了一口气:“请坐,我们继续讨论盘天梯的问题 能先透露一点内容吗?”
小老头叹了一声:“卫先生,你也太多虑了,蓝丝喜欢这伙子,我们也一见就喜欢,怎么会特别为难他呢?只不过是给他一个机会。”
我苦笑:“你们始终不明白一点,他是一个在城市中长大的人,和你们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对你们来说,让十只毒蛛蜘爬在舌头上,是儿童的游戏,可是对他来说,却是致命的冒险。”
小老头又叹了一声:“可是他始终是要和蓝丝在一起生活的,是不是?”
我用力一挥手:“就算是,也是蓝丝到城市来,和他一起过文明生活,而不是他到苗峒去当苗人。”
我自认我这样说法,再理直气壮也没有,可是那十二个人一听,却人人都现出讶异莫名的神情来。那小老头立时道:“卫先生,你弄错了吧!当年我们发现了蓝丝之后,一把她带到峒里,峒主就说:看这女娃子,腿上有著蝎子和蜈蚣的花纹,一定是蛊神下凡的,或者是蛊神派来的,将来一定是蓝家峒的峒主。”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听出其中大有蹊跷,立时向温宝裕望去,温宝裕缩头缩脑,一副贼忒兮兮的样子,更令我怒火中烧。
小老头在继续著:“峒主当然住在峒里,她现在虽然在学降头衔,可是不多久,她就会回蓝家峒接任峒主,这些,温先生全知道的。”
我大喝一声:“小宝。”
温宝裕忙叫道:“我有权决定自己在那里居住的。”
这一句话,反倒不再令我生气了,我只是在刹那之间,心灰意冷 我这样为他争取,他却反倒以为我在妨碍他的自由。
所以我不怒反笑:“好极,好极,没有人能干犯你伟大的自由,你请吧。”
温宝裕涨红了脸:“都是你一向坚持的原则,为甚么一和你意见不同,你就改变了态度。”
我冷笑:“我没有建议你父母做一只铁笼把你关起来,我叫你请便!听到了没有?请便的意思就是随你的便,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
温宝裕的脸涨得更红,他自然可以在我的神态和言语之中,知道我大怒而特怒,所以他转向白素望去。白素摇著头,也大有责备的神情:“我们这里,没有人会反对你和蓝丝的事,相反地,我们还设想了许多方法,商量如何说服服令堂。可是你却竟然不把我们当朋友,连你答应了她,将来会到蓝家峒去生活,那么重要的事,都一点也没想到过对我们说?”
温宝裕还在强辩:“人总有一点私人秘密的。”
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喝一声:“你给我滚!最好别让我再见到你。”
同时,我对那十二个人道:“随便你们怎么对他,都不关我的事,你们可以立刻带走他,去盘天梯。”
那十二个人自然看到我十分生气,可是一听得我说不再干涉温宝裕盘天梯一事,他们又现出十分高兴的神情来,一起走过去,围住了温宝裕。
温宝裕看来,还想对我说甚么。可是我根本不睬他,迳自上了楼,在楼梯上,我还对白素叫:“别去刺探人家的私人秘密,也别去干犯人家的自由。”
我进了书房,听到开门声、关门声,又听到白素上来的声音。然后,白素出现在书房的门口,柔声道:“好久没有见到你生那么大的气了。”
我苦笑:“何只好久,简直我一辈子,就没有生过那么大的气,太岂有此理,太不识好歹了!”
白素叹了一声:“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或许他真的愿意和蓝丝一起住在苗峒,他也有他的权利。”
我冷笑:“他为甚么一直不对我们讲起?”
白素想了一想:“我们也不是每件事都告诉他的,人总有一点私人秘密的。”
连白素也这样讲 可是我瞪视了白素半晌,却又无法反驳她的话。
我用力一挥手:“算了,这可以说得上是本世纪最大的奇缘了 不过我看他不知道用甚么方法通过他母亲的那一关。”
白素道:“我看,温宝裕去做蓝家峒的上门女婿,至少要在他满二十一岁之后,还有几年,不必那么早替他著急。”
我“哼”地一声:“苗女早熟,只怕蓝丝等不到温宝裕满二十一岁!”
白素默然片刻才道:“他刚才走的时候说,他不会有事的,叫你别担心。”
我咕哝了一句:“最好让他给昆虫啃吃了!”
这时,我已经下了决心,我感到温宝裕的行为,太不够意思,所以我对他的热忱,也不免大幅度减低,他怎么样,是他的事,不必太关心。太关心了,他非但不领情,还会讨厌。
这种决定,自然令人相当不愉快,所以我长叹一声,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白素来到我身边,轻轻靠著我,低声道:“当年你为了我,龙潭虎穴都敢闯进来,当时的形势,可比到苗疆去盘天梯凶险得多了!”
我又笑了一声:“你不明白 我是那样的人,他不是!这其间大不相同。”
白素道:“既然是他的决定,就让他去学著做苗人好了,他有权这样做,只要他自己认为那样做会带来快乐。”
第四部:杜令和金月亮要借我和白素的身体一用
我狠狠地挥了一下手:“到他知道苗人认为最美味的是爬满了咀虫的腐肉时,我很难想像他会快乐。”
白素皱了皱眉:“你真会举例子。”
我扬眉:“那不算是好的,穷山恶水之中,甚么样的毒虫都有,有一种虫,会钻进人的骨头去,嚼吃骨髓。”
白素扬手轻打了我一下:“蓝家峒内的十二天官,看来个个十分快乐。”
我们不再谈温宝裕,转而谈论了片刻天官门的事,决定日后遇上了白老大,一定要把天官门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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