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太阳- 第9部分

虽然原振侠并没有正在高速飞行的感觉，他也知道飞船决无可能静止不动。他设想，飞船是以一种他所不能了解的方式在前进──或许，连「前进」这样的概念，都是不适合的。飞船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的过程如何，他虽然是一个出色之极的地球人，但也不会明白！

海棠既然提议他睡一觉，而他也感到需要休息，所以他再度闭上眼睛。经过了一段时间无可避免的胡思乱想，他才进入了睡乡中。

在他将睡未睡之际，忽然想起人人都强调，在这里时间并无意义，何以他还会感到疲累？饥饿和口渴的感觉似乎并不存在，可是为甚麽还需要睡眠？

对於这个问题，他还没有达成任何假设，就已经进入睡乡了。

到他再醒过来──他被一连串尖锐的声响吵醒，而当他一睁开眼来，声响就消失。萤光屏闪动，他也听到了海棠的声音，显然十分焦切，这种声调，令得原振侠在刹那之间，睡意全消。他看到萤光屏之上，各种各样的线条，由各种颜色交杂著在闪动，混乱之极，根本不成为画面。

而海棠在说著∶「原，情形不是很好，爱神星人采用了能量极其巨大的防御法。飞船已经用了十种方法想硬闯，可是却都失败了。如果再硬闯下去，会使整个飞船，被爱神星人布置的巨大能量，转移到不知哪一个空间去！」

原振侠只觉得遍体生凉，他张大了口，想问一句「那怎麽办？」可是却发不出声来。

海棠又道∶「有一个方法，可以试一试──你离开飞船，亲自去闯！」

原振侠苦笑∶「那有用吗？」

海棠先说∶「希望有用！」接著，她才解释∶「爱神星人的思想，十分和平良善，在他们的观念之中，没有消灭另一个生命这回事！」

原振侠不明白∶「那说明了甚麽？」

海棠吸了一口气，进一步解释∶「你在飞船之中，受飞船外壳的保护，防御布置不知道有你的存在，把飞船当作无人驾驶，所以在飞船一再硬闯之後，布置就会对付飞船。但如果布置知道你──一个生命，正在硬闯【】，布置不会伤害你。」

原振侠不禁骇然∶「你肯定？」

海棠的答覆十分肯定∶「爱神星人绝不会伤害别的生命，布置至多不让你通过，但你要用尽方法去破坏布置，或许有希望可以进入。」

原振侠苦笑∶「利用他们善良和平的性格，去破坏他们的防御布置？」

海棠闷哼∶「你成功的机会不超过百分之一，而且，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原振侠笑了起来∶「这情形，倒有点像地球上的「人善被人欺」！」

海棠道∶「别感慨了，萤光屏上会现出文字，指示你应该如何做。」

原振侠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集中精神去看萤光屏的指示。而且照著指示，找到了配备，开始「改装」他自己。

他的配备，最主要的是一个更小的小船──小得只可以挤进去。而挤进去了之後，只有一苹手，还可以有限度地移动。

小船两头尖削，有点像雪茄。当原振侠挤了进去之後，直僵僵地躺著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这小船，简直比一苹棺材更小！

他仅仅可以移动的一苹手，可以摸到七个按钮。萤光屏的指示说，这小船的保护作用不大，爱神星人的防御装置，可以清楚地知道，里面有一个生命。

而装置在一感应到有生命之後，就会自动停止一切对来犯者的毁灭性措施，只是防御──这样一来，威力自然也大大减少，便有可趁之机。七个按钮，代表了七次「进攻」，一次不成，再试一次，等到七次都不成功，退回飞船，另外再想办法。

萤光屏上的指示，也告诉原振侠，他进入小船之後，海棠和他之间，就失去了联络，一切都要靠他自己。而且，七次进攻，会遇上甚麽样的防御对抗，也全然不能预知，要他自己随机应变！

所以，当原振侠挤进了小船之後，他也略感紧张。闭上了眼睛一会，感到小船正在离开飞船。他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情形，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包在茧之中的蛹一样！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奇怪空气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小船中馀下的空间，似乎不能提供他深吸一口气所需的空气！

然後，他摸索著，按下了第一钮，立即可以感到小船以极快的速度射出去。他是平躺著的，射出的方向是脚的一面。由於速度快极，所以一下子，他的感觉怪异之极，像是双脚突然到了头上，身体正缩成了一团！

在那一刹那，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滚，难受之极，他忍不住张大口，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可是，这种高速前进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速度就陡然减慢。他的感觉像是一枚射出的子弹，忽然撞在坚韧之极的物体上，但又不是被反弹出来，而是陷在其中，进退不得。而且，转眼之间，小船就停止了。

刚才是那麽急速地前进，现在忽然停止，又令得原振侠气血翻涌。可是，更难受的事还在後头。

突然之间，他的小船，又以高速，朝相反的方向，反射了出去！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真的几乎昏了过去！他张大口，发出没有意义的叫声，那样做，可以略为减少他的痛苦。

实际上，可能只是相当短的时间，可是在感觉上来说，却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小船已静止下来好久，原振侠才有灵魂又回到了身体之中的感觉。他也可以开始思想，他知道，自己第一次向爱神星人的防御装置的「进攻」，已经失败了！

他调匀了自己的呼吸，一咬牙，又按下了第二钮。这一次，他可以感到小船在移动，可是相当慢。小船一直在稳稳地行进，感觉上相当舒服。可是，过了一会，突然之间，小船旋转起来，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

旋转会产生离心力，在地球上是如此，在「观察地带」上也是一样。原振侠刚才曾大叫，这时，简直是撕心裂肺地叫嚷，他全身像是已散了开来，随著旋转而四下溃散，可是其间偏偏又有著联系。那种怪异莫名的痛苦，令得他有一个短暂的时间，丧失了知觉。

当他重新恢复了知觉之後，旋转事实上已停止了，可是他仍然感到自己的心在剧跳──不是在胸腔之中，而是悬在他的面前在跳动。

许久，原振侠的心跳才回复了正常，又过了一会，呼吸才正常。

然後，一切又归於静止。

原振侠知道，第二次的「进攻」又失败了。他自己问自己∶「第三次会怎麽样？」

一开口，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由於无意义的叫嚷，他的声音变得出奇地嘶哑。

原振侠定了定神，一咬牙，又按下了第三个按钮。这一次，小船在前进了一阵子之後，温度突然提高，原振侠像是置身於火炉之中，热得使他感到自己的皮肤开裂，使他感到自己的血在沸腾，使他感到自己是宇宙之间最奇怪的一个人──一个熟的活人！

他又以失去了知觉，结束了这一次「进攻」。

接下来，他经历了寒冷、痛楚和奇痒，最後一次，则是可怕的声响──如果他的双手能动，在那麽可怕的声响的侵袭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弄穿自己的耳膜！

他知道，他最终又会昏过去。爱神星人的防御布置，用他可以忍受的极限的各种痛苦对付他，希望他知难而退！

的确，所有的地球人之中，能够在经历了这种极限痛苦之後，仍然会勇往直前的，少之又少，甚至不包括原振侠在内！

原振侠在最後一次的「进攻」之中，在尖锐的声响令得他昏迷之前，他忽然变得狂乱，兴起了一个念头∶自己为甚麽要置身在小船之中？不论外面的情形多麽坏，为甚麽没有勇气去承受，而要躲在这棺材一样的小船中受折磨？

他一想到这一点，就利用他唯一可移动的手，向小船上半部用力一推──小船分成上下两部分，他在躺下去的时候，上半部就自动合上。

他也不期望一伸手，就可以把上半部推开来。可是，在一推之下，小船的上半部却应声而起，他人也一下子坐了起来。像是他的上半身装了弹簧，被压制了太久一样！

原振侠绝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一坐起来之後，只觉得一片黑漆。那种黑漆，不像是身在黑暗之中，而像是被嵌进了一个固体之中。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能动，所以他用力挥动著双臂。接著，他又吸了一口气，呼吸进体内的，居然是十分清新的空气。

然後，他看到了闪亮。在他面前不远处，先是闪亮著许多奇形怪状的符号，但很快地，就变成了文字∶「回去！回去！」

原振侠又挥了一下手，大叫∶「不！不回去。我要前进，让我进去！」

他一面说，一面离开了小船，才一跨出小船，他的身子就直向下坠去。那令得原振侠在刹那之间，骇然之极──他不知身在甚麽样的环境之中，也不知道会跌到甚麽地方去，一片黑漆，甚麽也看不见！

一时之间，由於过度惊恐，他甚麽也不能想。他一直在向下坠去，也不知坠了多久，他才想起∶自己的身子，怎麽会有重量？

一想到了这一点，他就想到了海棠一再提醒他的话！此去，会有很多幻象、幻觉！不要以为那是真的，那些，其实都是假的、虚幻的！

那麽，这种向下跌去，像是一直要跌进地狱去一样的可怕感觉，根本也是虚幻的！自己这时不知道处境如何，身在太空之中，怎麽会向下掉？难道还会从「观察地带」跌回地球去？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但把恐惧感一扫而空，而且忍不住为刚才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而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一笑，下坠的感觉，立时消失。可知他只要认识到那是虚幻的，就可以冲破魔障，把幻觉消除！

自从到达「观察地带」以後，他遭到了一连串的挫折，直到这时，他才算是取得了一点胜利，那令得他精神，大是振奋。想起刚才，在小船之中，所感到的种种折磨，几次死去活来，咬牙切齿的感受，真是冤枉，那些感觉，多半也是幻觉！

要是一早就能识穿那是幻觉，只怕也不必受那些痛苦的煎熬了！

原振侠信心大增，他定了定神，想弄清楚自己是处於一种甚麽样的环境之下。

他的视线、感觉，都没有问题，可是，他却又无法知道自己是在甚麽样的环境之中！他视线所及，能够看到的东西，就是那艘上半部被打开了的小船！除此之外，他就像是处身於极大浓雾之中一样，白茫茫，灰蒙蒙，无穷无尽，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是这样。

和身体在浓雾之中不同的是，浓雾是流动的，而此际，所有的一切，全是静止的。而且，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到了他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虽然直立著，但是他十分肯定，自己的双脚，并没有接触到任何物体。也就是说，他绝不是脚踏实地，而是虚浮在半空中。如果他一用力，身子会下沉少许，向上挺一挺，又会向上升起来──这种奇妙的感觉，一般来说，只有在梦境之中，才能体会得到！

原振侠知道，自己这时是在「观察地带」，爱神星人活动的区域之外。可是知道了这一点，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不知该向哪一个方向前进，也不知该向哪一个方向退，是向上，还是向下？

他的心情才镇定了下来，就又开始彷徨，而且，那是真正的彷徨，全然无依无靠，而自己又不知道如何决定才好。过去，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经历，在困难重重之中，最终也杀出一条血路来。

可是现在，他双手无助地挥舞著，张开口想叫，却又不知叫甚麽才好。他急速地呼吸著，忽然之间，他叫了起来∶「求求你们，让我进去，让我找到玛仙！」

他的叫声，听起来不是可以传出好远，而且，他的声音，也十分嘶哑。

他叫了三五遍之後，眼前又闪起了一连串的光亮。那一连串的光亮，很快就形成了文字，还是那两个字∶「回去！回去！」

形成了的文字，这一次，不是停止不动，而是极快地向他迎面压了过来。

看那来势，像是会撞中他，使他受到伤害。可是原振侠却只是凝立著不动──那是虚幻的，不能伤害他，他仍然叫著。至少有上百个「回去」，在远处产生，迅速移向他，然後又越过他，在他的背後消失；而在前面，仍然不断有「回去」产生。

原振侠叫得喉咙有点发痛，他双手抱著头，蹲了下来。他并不是想蹲下来，而是痛苦的心情，使他要令身体蜷缩──这样做，会令他感到舒服一点。

他喃喃自语∶「玛仙，要是你能做点甚麽，一定可以帮我。

玛仙，你可知道，我自从意外发生之後的难过心情？玛仙，我究竟是不是还能见到你？」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陡然感到身子有一阵轻微的抽搐感，这种感觉，由他的心口向上移，移到了鼻端。

那一阵发酸的感觉，是无可遏止的。结果，是原振侠陡然之间，泪水泉涌！

这一下，连原振侠自己也呆住了！

在他的记忆之中，前一次流泪，是甚麽时候发生的事，他根本无法记忆了！

他虽然感情丰富，可是绝不惯於流泪，然而这时候，他却无可遏止地泪如雨下。一下子，就令得他满脸都是泪水，而且还在继续流！

他感到了一片慌乱，断续地自语∶「不要哭！不要哭！」

可是，那无补於事，他一样在流泪。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原振侠不但真正伤心，而且在这样无依无助的情形下，即使一个铁血男儿，一个曾经经历过许多困难的勇士，刹那之间，心灵脆弱如儿童，再也不能自制。他所需要的，只是任何外来力量的帮助──这时候，只要有任何人伸手向他，让他握著，他就会感激莫名了。

他并没有注意到，在他一开始流泪之时，「回去」的字样，就已经消失了。事实上，泪水令得他视线模糊，心灵上的痛楚，也使他无法去注意身边的事。

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抹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双手，这时在做甚麽。他的悲伤，使他在那一刹间，浑然忘却了自己的存在。

泪水在他的脸上，渐渐凝聚，这时，如果有人看到他，一定会对所看到的奇景，叹为观止。因为泪水并不向下淌流，只是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