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情绪是如此容易激动,我再不走,给他打死了,真是白死。
我奔到了车前,再转过头去看他,他仍然站在门口,端著枪,神情似乎更愤怒了。
在我回过头去看他的时候,他厉声喝道:“你再来,就不会有命活著回去!”
我实在没有别的话好说了,只好苦笑著:“博士,杀人是有罪的!”
那中年人厉声道:“打从公路边起,全是我的物业,外面钉著木牌,警告任何人不得私自进入,我想我杀了侵入我物业的人,没有甚么罪!”
我又倒抽了一口凉气,该死的小郭,该死的小郭的兄弟,他竟未曾向我说明这一点,还好我刚才奔得快,要不然,真是白死了!可是,叫我就这样离去,我却实在有点不甘心,我又笑著:“王博士,你一个人工作了那么久,看来并没有甚么成绩,可要帮手?”
这一次,我得到的回答,更直接了,那是接连而来的四下枪响,我知道无法再逗留下去,便立即跳进了车子,迅速地退车,到了公路上。
当我的车子驶上公路之际,我还看到那中年人(我猜他就是王正操博士)端著枪,站在门口。
我叹了一口气,我失败了!
我也不再到小郭那里去,逞自回到家中,当我回到了家中,白素看到我那种闷闷不乐的神情,望了我半晌:“怎么了?碰了甚么钉子?”
我将经过的情况讲了一遍,她哈哈笑了起来:“你也应该受点教训了,人家喜欢躲起来,自己独自做研究工作,你去骚扰人家干甚么?”
我翻著眼:“事无不可对人言,他偷偷摸摸,就不是在干好事!”
妻指著我的鼻尖:“最讨厌就是你这种人,专爱管他人的闲事!”
我捉住了她的手:“甚么,我讨厌?”
她笑了起来,我的心情也轻松不少,接著我就暂时将这件事忘记了。
第二天,小郭打电话来问我昨晚的结果如何,我又将经过的情况告诉了他,小郭笑得前仰后合:“你选择的办法不当,今晚偷进去如何?”
我道:“算了,看来他不喜欢人家打扰,我们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小郭也同意了我的说法,我们又讲了一些闲话,就中止了这次的通话。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我还时时想起王正操博士。
我在图书馆中,找到了不少他的资料,也看了他的著作,那种高深的纯科学性著作,其实我是很看不懂的,但总算给我囫囵吞枣地记熟了不少名词。
随著日子渐渐地过去,我对这位博士的兴趣,已经消失了,我几乎已将他忘记了。
那天下午,受一个朋友的委托,叫我辨别一幅王羲之草书条屏的真伪,我明知那是假的,可是那位朋友却不信我的“片面之词”,一定要我再找一个专家鉴别一下。
老实说,对一个花了极高的价钱买到了假古董而兴高采烈的人,说穿他所买的东西是假货,那真是一件十分残酷的事,是以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希望那幅字是王羲之的真迹。
我来到一家古董店中,那家古董店的老板,已经七十多岁,生平不知看过多少书画古玩,经他看过,再也不必找别人看。
我走进古董店,一个店员迎了上来,我是熟的,我问他:“老板在么?”
店员道:“在,在里面房间中,和一位客人在谈话,卫先生请进去!”
我走向那间会客室的门口,还未曾推门,门就打了开来,我就看到了王正操。
王正操走在前面,老板跟在后面,我一侧身,王正操走了出去,并没有看到我,老板跟在他的后面:“王先生,真对不起,这样的东西,真是可遇而不可求,能有一件,已经是难得之极了,我一生不卖假古董,可是上次你买的那件,我也不敢肯定它是真的!”
王正操转过身来:“它是真的!”
他仍然没有看到我,只是望著老板:“你再替我留意著,只要有,不论多少钱,我都买。”
老板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只好连声答应著,王正操转过身,走了出去。老板送到半路,便折了回来,向我摇著头苦笑。
我和老板一起进了会客室,他道:“天下真是无奇不有,甚么东西,都有人要。”
我道:“你别小看他,他是一位极有来头的科学家!”
老板呆了一呆:“是么?”
我打开了那幅字,老板哈哈笑了起来:“快卷起来,别看坏了我的眼睛!”
我心中暗暗代那个朋友难过,将字卷了起来:“他上次向你买了些甚么?”
老板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一个人,将一件东西,放在我这里寄卖,那是一块黑漆漆的东西,只有巴掌大小……”
我心急地道:“那是甚么?”
老板笑道:“你听下去,送那东西来寄卖的人说,他的祖上是太平天国的将军,太平军打进了南京城,他的祖上听说聚宝门下埋著很多珍宝,就和几个同僚连夜发掘,希望发一笔横财。”
我听得极有兴趣:“他们掘到了甚么?”
老板道:“据那人道,他的祖上,那位长毛将军,甚么也没有掘到,可是却掘到了一些碎片。他们起初也不知道那是甚么,后来,有人告诉他们,那是明初时,沈万三聚宝盆的碎片。”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那么,那个人拿来向你兜售的,就是沈万三聚宝盆的碎片了,这倒和唐明皇的尿壶有异曲同工之妙!”
古董店老板也笑了起来:“是啊,这实在太荒唐了,当那人说这样黑漆漆的一块东西是沈万三的聚宝盆,我真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那人的祖上是太平军的将军,倒是没有疑问的,因为他同时还带来了两封手书,一封是东王杨秀清的笔迹,另一封,是西王萧朝贵的信,都十分珍贵!”
我道:“就算有了那两封信,你也不能将那聚宝盆的碎片收进来啊!”
我在说到“聚宝盆的碎片”之际,特地提高了声音,而且,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哈哈”。
老板道:“我自然不会出钱收买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我只不过答应他,将这东西放在我的店中寄卖。”
我皱著眉:“即使那样,对你们店的声誉也有影响。”
老板笑道:“自然,我当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可是那东西却十分特别,非金非铁,连甚么质地也分不出来,粗看,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像是一块旧瓦片,细看,却有很多紧密的花纹,看来还很精致,就算不能证明它是聚宝盆的碎片,总也很特别。”
我笑著:“那家伙想卖多少钱?”
老板道:“那人倒也有自知之明,他知道那样的东西是无法定价的,他只要求将东西放在我这里,要是有人看中了,就将这东西的来历讲给客人听,随便人家肯出多少钱!”
我仍然笑著:“要是人家只肯出一元钱呢?”
老板也笑了起来:“他自然不肯卖,他的意思是,世上一定有识货的人,会相信那是聚宝盆的碎片,出高价买去。”
我讥嘲地道:“让他慢慢等吧!”
老板道:“嘿,你别说,世界上真是无奇不有,真还有人要买这玩意儿。”
我呆了一呆:“王先生?”
老板点头道:“是的,那位王先生在几年前,到我们店里来买字画,他先看中了宋徽宗画的一只鹦鹉,后来就看到了那片东西。”
我打断了老板的话头:“当时的情形如何,你得详细和我说。”
老板道:“好的。他看到了那片东西,呆了一呆,就叫我拿给他看,他拿在手中,仔细审视著,足足有半小时不出声。我就趁机告诉他,这东西,我自己不敢肯定,但是有人说,那是沈万三聚宝盆的碎片。王先生只是唔唔地答应著,后来,他才问我,要卖多少钱。”
我忙道:“你怎么回答他?”
老板笑了起来:“我开了那么多年古董铺,开价钱最拿手,你知道,古董的价钱本来没有标准,价钱的高低,得从顾客脸上的喜爱神情来断定,我当时看到王先生似乎对这块东西入了迷,一定十分喜爱,所以我先吹嘘了一番那东西是如何难得,并且也隐约暗示他,是不是聚宝盆的碎片,实在很难说,接著,我就竖起了一只手指,我的意思是说,一千元。”
我愈听愈觉得有趣,道:“那位王博士的反应如何?”
老板笑道:“把我吓呆了,他竟考虑也不考虑,只是向我竖出的手指,望了一眼,就道:‘一万美金么?好,我买!’立即就拿出了银行支票来!”
我摊了摊手:“你就以一万美金价钱,将那东西卖了给他?”
老板道:“是啊,他连钱都拿出来了,难道我还能自动减价!”
我笑道:“真是无商不奸!”
老板笑道:“你别骂我是奸商,我自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是以在将那东西交给他的时候,一再声明,所谓聚宝盆的碎片,实在不可靠,但是他却连听也不听就走了!”
我道:“哼,他发觉受了骗,自然会来找你!”
老板道:“我也那么想,所以过了大半年,我才分了八千美金给那人。到今天,他忽然找上门来,我还以为有麻烦了,怎知道他还要一片,他愿意出更高的价钱,再买一片!”
我“哈哈”笑著:“他买出味道来了,我想,他可能是想买所有的碎片,用胶水将之补起来,那么,他就可以有一只宝盆了!”
老板摇著头,道:“难说得很,这种东西,我一生之中,也只遇到过一次,哪里再去找第二片去?可是刚才我送他出去的情形,你是看到的了,我一再声明,那片东西实在靠不住。他却一口咬定,那是真的,真不知他用了甚么办法,肯定了那真是沈万三聚宝盆的碎片?”
我又想大笑起来,可是我还没有笑出声,突然之间,呆一呆。
在那一刹那间,我的心中,重覆了一下古董店老板的问题:“他有甚么法子,证明那一片东西真的是沈万三聚宝盆的碎片呢?”
如果他无法证明,那么他就不会再出高价来买第二片;如果他已证明了,那么他用的是甚么方法?
而且,如果他已经证明了那的确是聚宝盆的碎片,那么,聚宝盆究竟是甚么东西?
就在那一刹那间,我突然想到,整件事一点也不好笑,而且,有太多太多之处,值得令人深思。
关于沈万三的聚宝盆,我自然知道得不少。相传,这个盆,放金子下去,就满盆是金子;放银子下去,就满盆是银子。而这个盆最后的归宿,是被明太祖朱元璋要了来,打碎了埋在南京的金陵门之下的。金陵门至今,还被叫著聚宝门。
我呆了片刻,不出声,这时,古董店老板反倒笑了起来:“怎么样,你也入迷了?”
我忙道:“那么,你不准备替他去找第二片么?”
老板摊著手:“上哪里找去?”
我道:“再找那个人,他或者还有。”
老板笑道:“他要是还有,在收到那八千美金时,早就又拿来给我了!”
我想了一想:“那人叫甚么名字?住在甚么地方!你能不能告诉我?”
老板笑道:“自然可以,我去查一查。”
我等了十分钟,老板已经查了出来,我立即将那人的姓名、地址抄在纸上。那是:石文通,锡祥路二十三号四楼。
我向老板告辞。先将那卷字,送还给我那朋友,拍了拍肩头,向他说了一句话:“上一次当,学一次乖!”
然后,我到了锡祥路,走进那条路的时候,我就不禁皱了皱眉,那一条路的两旁,全是古老得阴沉可怕的旧房子,在这条路上走著,每一步都提心吊胆,提防那些旧房子突然倒下来。
第三部:精密仪器的一部份
我总算找到了二十三号,从下面抬头向上望去,房子明明只有三层,可是石文通的地址却是四楼,若不是看到门口有一只铁皮信箱,写著“二十三号四楼”的话,我一定以为找错地方了。
我踏著摇摇晃晃、咯吱咯吱直响的楼梯,向上走去,我在自己对自己说,这应该是早该想到了的,石文通的境况一定不会好,要不然,他也不必将家传的东西拿到古玩店去出售了!
我走完了三层楼梯,才知道所谓“四楼”是怎么一会事,原来是搭在天台上的几间铁皮屋子。
我走到了天台上,有两个妇人正在洗衣服,我咳嗽了一下,她们抬起头来,用疑惧的眼光望著我。
我知道自己是不速之客,是以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十分柔和,我道:“请问,有一位石文通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里?”
两个洗衣妇人中的一个,立即低下头去,继续洗衣,另一个,则在围裙中抹著双手,站了起来,而在她的脸上,则现出十分尴尬的神色来:“先生,你找……我当家的?”
我点点头道:“是,我找石先生!”
那妇人自然是石文通的太太,而当我那样说之后,石太太的神情更加古怪,她道:“先生,请你宽限几天好不好,这几天,我们实在手头不便。”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我实在无法明白她那样说是甚么意思。
然而,在看到石太太那种神情之后,我却明白了,当我明白了之后,我不禁叹了一口气,石太太将我当作是债主了!
有一个陌生人上门来,就以为他是债主,那么,这家人的状况如何,实在是不问可知了,我早就料到石文通的环境不会太好,但是却也料不到会糟成这样。
我忙道:“石太太,你误会了,我来找石先生,是因为有一个朋友介绍,想和他谈谈,他并没有欠我甚么?”
石太太望了我半晌,像是松了一口气,接著,她道:“真不好意思,我欠的债主实在太多了。”
她说完了这一句,便提高了声音,叫道:“文通,文通,有一位先生找你!”
她叫了几声,我就看到在其中一间铁皮屋中,探出一个乱发蓬松的头来,有一双失神的眼睛望著我,那人约莫四十来岁,憔悴得可怕,穿著一件又旧又破的睡衣,他看到了我,嘴唇抖动著,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连忙向他走了过去:“是石先生么?我姓卫,叫卫斯理。”
我知道他是在南京长大的,是以一开口,就用南京话和他交谈。全中国的方言不下数千种,有人认为闽、粤两地的方言难学,因为佶屈聱牙,但是学那样的方言,还不是最困难,最难学的是像南京话那样的方言。南京话听来,和普通人所讲的国语没有甚么不同,可是却有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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