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盯着双手,又盯着瓷砖地板,又看着她的鞋子。战争。“我不知情……”
“又被我说中了,又被我猜到了,而你又固执己见,没听我的话。”她轻轻地说着,眼光紧锁在我的眼睛上,我得到了刚刚想要的对视,才发现这种对视绝非我所渴望的,它把我一点又一点地撕碎,“转移注意力的爆炸发生时,尤莱亚恰好站在炸药旁边,他现在还昏迷不醒,医生说他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
奇怪的是,有些时候,一个字、一个词、一个句子威力惊人,它可以如钝器一般给人的头颅致命一击。
“什么?”
眼前浮出了尤莱亚的脸,那时他从楼上跳到大网上,笑容明朗,我和齐克把他拽到大网旁边的台子上。我又想起坐在文身室中的他,耳朵被翻过来在前面粘住,好让托莉在他耳后刺蛇文身。可现在他可能永远没法醒来,可能永远永远地离开……
我立下誓言,答应齐克会照顾他的弟弟,会照顾好尤莱亚,我发过誓的……
“我就这几个朋友了,”她声音哽咽,“以后看你的时候我可能没法不想起这件事了。”
她转身离去。我头脑发胀,隐约间听到雪莉让我坐下的模糊声音,我跪倒在地,将手腕靠在腿上。我努力找出办法逃离这里的一切,摆脱因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产生的自我嫌恶,可再精巧的逻辑也无法将我解放,我无法逃离。
我双手捂住脸,试着让思绪静止,试着清空大脑,不去想任何事情。
审讯室中,吊灯的灯光在桌子的中央照出一个昏暗的光圈,我坐在这儿背出妮塔教我的故事时,双眼就盯着那个光圈,这故事跟真相太相近,我说起来一点困难都没有。等我说完,记录员也在屏幕上打完了最后一行字,玻璃屏幕上的字母在他的触碰下亮起来。大卫的代理人安吉拉说:“这么说,你并不知道胡安妮塔让你关掉安全防护系统的缘由?”
“不知道。”我说。这话一点不假,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我知道的只是一个谎言。
除了我,其他人都注射了吐真血清。基因异常的我在情境模拟中还能保持清醒,也就能对血清免疫,讯问的结果可能没有用。不过只要我说的话和他们口中的话相符,他们就会信以为真。只不过几小时前,我们都接种了对吐真血清免疫的疫苗,妮塔的GP线人几个月前就把疫苗血清给了她,而这是他们不知道的。
“那她又是怎么迫使你做这件事的呢?”
“我们是朋友,”我道,“她是——当时是——我在这儿交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她让我信她,说他们的目的和意图都是好的,我就干了。”
“那你怎么看现在的局势?”
我终于抬起头来看她:“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后悔过。”
安吉拉冷冽明亮的眼神稍有缓和之色,她点点头:“你的话和其他人的话大致相符。鉴于你刚来到这里,对总体作战计划又并不了解,还有你的基因缺陷,我们对你从轻处罚。你的判决为假释——一年期限之内,你必须为基地出一份力,不准有任何不当行为;不准踏入任何私人实验室或私人房间;未经允许不准私自离开基地。审讯结束后我们会给你安排一位假释负责人,负责跟进你每月的表现。条件你都了解了吧?”
脑海中还停留着“基因缺陷”四个字,我点着头回道:“了解了。”
“审讯结束,你可以走了。”她站起身,往后推开座椅。记录员也站起身,把电脑放进包里。安吉拉用手碰了碰桌子,提醒我再次抬头看她。
“不要太自责,你还年轻。”她道。
我不觉得年轻就是推脱责任的理由,可她的好意我还是心领了。
“我能问问妮塔会怎样吗?”我道。
安吉拉双唇抿成一条线,然后说:“等她从重伤中恢复,我们会把她移送进监狱,终身监禁。”
“你们不会处死她?”
“不会,我们不会对基因受损者判处极刑。”安吉拉迈开脚步,朝门走去,“我们不能对基因受损者和基因纯净者的行为有相同的期待。”
她给了我一个哀伤的微笑,走出了屋子,门也没有带上。我坐在椅子上发了一小会儿呆,消化着她的话带给我的刺痛感。我那么想证明他们都错了,我不会受限于自己的基因,我并不比其他任何人缺陷更多。可尤莱亚因为我躺在了医院里,翠丝无法直视我的眼睛,多少条人命就这样逝去,我还能怎么证明?
我双手捂住脸,牙齿紧咬着,任由眼泪落下,泪水里承载着一波又一波的绝望,如同拳头捶打着我。等我起身欲走时,用来擦脸的袖口已被泪水浸湿,下巴也隐隐发痛。
第三十章 翠丝 生死界限
“你进去过吗?”
卡拉站在我身边,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昨天,尤莱亚从重症病房转到一间有探视玻璃的监护病房,大概是医生受够了我们总问长问短。克里斯蒂娜坐在他的床前,紧紧抓着他发软的手。
本以为他的身子会像被抽了线的布娃娃一样没了生命的迹象,可除了包扎的绷带和擦伤,他整个人并没有大变样。看着他时我觉得他可能随时会醒来,又微笑起来,问我们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盯着他。
“昨晚去过,我就是觉得不该让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躺着。”我道。
“有证据表明,根据脑损伤程度的不同,伤者能部分地听到我们的话,感知到我们的存在。”卡拉道,“唉,只是听说他的诊断结果不太乐观。”
有时我仍然很想冲着卡拉一巴掌扇过去。不需要她来提醒我尤莱亚的情况不太乐观,可能挺不过来了,但我还是答道:“是啊。”
昨晚从尤莱亚的病房出来,我漫无目的地在基地里游荡。这种情形下,我本该想着的是那徘徊在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的朋友,可我却一直想着托比亚斯,想到当时我看着他,有种什么东西在碎掉的感觉。
我最终还是没把分手说出来,本来是要说的,可当我看着他时,这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泪水再次充盈眼眶,自昨天起,我几乎每小时都哭一次。我咽了口口水,把泪水吞了下去。
“你救了基因局。”卡拉转向我道,“你这人好像经常搅进冲突当中啊。反倒我们该感谢你临危不乱了。”
“我没有救基因局,也没兴趣救它,”我反驳道,“我只是不想让致命武器被坏人所用,仅此而已。”我沉默了一小会儿,“你刚才这是在夸我吗?”
“我还是能看到他人优点的。”卡拉微微笑道,“对了,我觉得从理性角度看也好,从感性角度看也罢,咱俩之间的问题都已经结束了。”她轻咳了几声,不知是因为承认自己终究是有感情的人而感觉不自在,还是其他什么,“你这话听起来好像你知道了基因局的什么让你恼火的秘密,能告诉我吗?”
克里斯蒂娜把头靠在尤莱亚床铺的边缘,单薄的身躯侧躺着。我苦涩地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呃……”卡拉眉头紧蹙,双眉之间的那道纹又显现出来,此刻她的脸太像威尔了,像得让我无法忍受去看她,“也许我应该说‘请’。”
“好吧。你还记得珍宁的攻击情境模拟血清吗?其实那些血清并不是她发明的。”我轻叹一口气,“跟我走,我还是给你看吧,容易解释一些。”
其实,直接把基因局实验室的秘密告诉她更省事儿,可我只想给自己找些事干,好不去想尤莱亚,不去想托比亚斯。
“似乎咱们永远都走不出这一层一层的谎言。”卡拉跟着我朝储藏室走去时说道,“派别也好,伊迪斯·普勒尔的视频也好……一切的谎言,都是为了逼着我们按某些特定行为模式活着。”
“你真是这么看派别制度的?我还以为你很爱做博学者呢。”
“我是爱啊。”她挠了挠后脖颈,指甲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红色抓痕,“可在基因局这段日子,我总觉得维护这些东西,坚持忠诚者的立场,让我看起来像个白痴。我可不想做个傻子。”“这么说你觉得这些都没有意义?忠诚者的活动也没有意义?”“你觉得有意义?”“最起码它帮我们逃出了城市,”我道,“帮我们了解了事实和真相。这总比伊芙琳领导的无派别政权好得多,总比一点选择权都没有要强。”“可能吧。我只是为自己能看透是非——包括派别制度而感到骄傲。”“你知道无私派是怎么描述‘骄傲’的吗?”“应该不是什么好话。”我笑道:“当然了。他们说‘骄傲’蒙蔽了人们审视真实自我的眼睛。”说话间,我们已到了实验室门前,我敲了几下门,等着马修给我们开门。卡拉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奇怪。“原来的博学派文件中也说过这样的话,算是类似的吧。”她道。我从未想到博学派竟会批评“骄傲”,甚至没想到他们会提与品德有关的话题,看来我想错了。我刚想问她些什么,门突然打开,马修站在过道里,啃着一只苹果核。“我们能进那间储藏室吗?我想给卡拉看些东西。”他把苹果核的尾端咬了下来,一面嚼着一面点头说:“当然可以。”想着苹果种子酸涩的味道,我禁不住微微哆嗦了一下,接着随他走进了屋子。
第三十一章 托比亚斯 大人物插手
我显然不能回宿舍,那里有几双我不能承受的质疑的眼睛,还有好多无声的问题。我也知道自己不该去那个我曾犯下罪行的地方,即使控制室并不在“禁区”之列,我只是特别想看一下城市内的情形,仿佛我需要提醒自己,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并不会被所有人痛恨。
我走进控制室,找了把椅子坐下。头顶上每个格子似的屏幕上显示着城市不同的场景:“够狠市场”,博学派总部前厅,千禧公园,汉考克大楼外面的亭子。
良久,我只是看着博学派总部中往来的人,他们戴着无派别袖章,胯上挂着枪支,这些人或是简短地交谈两句,或是互相递一下吃饭的罐头,这是无派别生活的老习惯。
坐在控制室椅子上的一个人冲另一个人道:“他来了。”我盯着屏幕,看她到底在说谁,却看到他站在了汉考克大楼前——马库斯,他站在前门边,低头看手表。
我站起身,用食指敲了敲屏幕,调高了音量。有好一会儿,扬声器发出的只有气流声,可接着,脚步声响了起来。约翰娜·瑞斯走了过来,他伸出手本欲和她握手,她却没有理会,任他把手伸在半空中。
“就知道你没出去,”她说,“他们都快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了。”有几个人从控制室其他地方跑来,聚在我身后,我没太在意,只凝视着屏幕,看到父亲抽回来放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我得罪过你吗?”马库斯问,“我以为你还算个朋友,才联系你的。”
“是吗?我还以为你联系我是因为我是忠诚者组织的头儿,你想拉拢盟友。”约翰娜低下头,一缕头发掉下来遮住那只受伤的眼睛,“马库斯,就你的企图来说,我确实还是忠诚者的领导,只是我们俩的友情已经结束了。”
马库斯紧锁着眉头,若有所思。父亲是那种典型的男人,年轻时曾经英俊,随着年纪慢慢增长,脸颊慢慢凹陷,人变得苛刻严厉,即使是无私派要求的平头也没给他的形象加分。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马库斯道。
“我和几个诚实派的朋友交流过,他们把你儿子在吐真血清下说出的真话跟我说了。珍宁·马修斯散播的丑恶谣言……竟是真的,对不对?”
我的脸颊如火般滚烫,我不自觉地缩着身子,双肩也向里缩着。马库斯摇着头道:“不,托比亚斯在——”约翰娜伸出一只手打断他的话,说话时闭着双眼,像是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拜托,我看到了你儿子的行事风格,也看到过你老婆的,我也知道受家庭暴力威胁的人看起来都是什么样子。”她把头发拨到耳后,继续道,“我们受害者能认出同病相怜的人。”
“你不会真的相信——”马库斯连连摇头道,“我是个喜欢规诫他人的人,没错,可我只是为他好——”“丈夫无权规诫妻子,”约翰娜道,“即使在无私派也不可以。至于你儿子……我就暂且相信你是出于好意。”约翰娜的手指掠过脸颊的伤疤,我心跳的速度已让自己感觉吃惊。
她知道,她知道!这无关她在诚实派讯问室听到过什么,而是她亲身经历过家暴,她也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可谁对她施过暴?她的母亲、父亲还是其他什么人?
我一直想看到面对真相的父亲会有何举动,也许他会不再是那个谦逊低调的无私派领导,而会瞬间爆发,暴露他丑陋的真实面目。如果那样,我会相当满意,可他的真实反应却并非如此。
他只是满脸疑惑地立在那儿。有一瞬间我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迷惑,他那颗阴暗的心是否真相信只是为纪律而惩戒我的鬼话。这个念头一出,我心里顿时卷起狂风暴雨,伴着雷声轰鸣。
“我已坦诚相告了,那告诉我你约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吧。”约翰娜声音稍稍缓和。
马库斯瞬间转到新的话题,仿佛刚才说的话都不曾提过。我看得出他将自己的不同人格割裂开来,放进不同的区间,他能毫不费力地在不同人格间转换,其中一个人格只针对母亲和我。
基因局员工把摄像头镜头拉近,汉考克大楼看上去就像马库斯和约翰娜身后的黑色幕布。我的眼光移向屏幕上一处横穿屏幕对角的梁,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伊芙琳和无派别者都是暴虐专横之人。”马库斯道,“我相信,珍宁首次进攻前的派别和平还能再现,我也一直努力恢复这样的局面,想必你也是。”
“没错,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约翰娜问。
“你可能不喜欢听,可我奉劝你拓宽一下思路。”马库斯道,“伊芙琳之所以能控制城市,是因为她抓住了要害——枪械。我们要是拿走这些枪械,她的地位就没这么牢固了。”
约翰娜微微点头,一只脚在地板上划来划去。在这个角度看去,我只看到她光滑的侧脸、柔软蓬松的发髻和丰满的嘴唇。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她问。
“让我和你一起统领忠诚者组织。”他道,“我一直是无私派的领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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