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说完后,我凑过去坐在她身旁,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肩膀。我抬眼看向窗外,一架架飞机停在跑道上,反射着道道银光,已准备好起飞。还有不到两天的时间,这些飞机也许就会飞到实验城市的上空,洒下记忆血清。
卡拉问翠丝:“那你觉得咱们怎么办?”“不知道,我总觉得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她们两个人很像,两人都被生命中的失去打磨过,只不过卡拉在痛苦中更加坚定了,而翠丝则更加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心中的不确定。她遇到事情时也多了些疑问,少了些答案,我一直钦佩她这一面,也许,我对她这点还可以更加钦佩。
有几秒钟的时间,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我放任自己的思绪游离,任各种想法一遍又一遍地翻滚着。
“不能让他们这么做,”我说,“不能让他们把所有人的记忆抹去,他们没有这么做的权力。”我顿了下,继续道,“如果这是些明事理的人,事情还好办一些,那样我们就能在保护实验和探寻解决方案之间找到最佳平衡点。”
“我们可以把这些科学家替换掉,换成另一批科学家。”卡拉轻叹道。
翠丝的脸微微抽搐,她一只手扶住额头,像发了头疼般揉着:“不,我们没必要那么做。”她道。
她抬眼看向我,明亮的眼睛将我震摄住,让我一时无法行动。
“记忆血清,”她说,“艾伦和马修想出了一个让血清像病毒一样传播的办法,不需要注射便让记忆血清在人群中散播,他们就是计划这样重置四个实验,不过我们可以用这种办法重置他们的记忆。”她的主意渐渐成形,语速也越来越快。她言语中透出的兴奋也感染着我,我心底泛起一片咕咕的水泡,仿佛这个点子不是她的,而是我自己的,只不过我总觉得她不是在描述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更像在鼓动我们制造另一个问题,“重置基因局,把对GD的歧视和宣传的相关部分从他们的脑中抹掉,他们就永远不会拿别人的记忆不当回事,危险也就永远解除了。”
卡拉挑起双眉:“那抹掉他们的记忆不就意味着抹掉他们所学的知识吗?这么说来,他们就没用喽?”
“这个暂时还不清楚,不过我觉得记忆血清可以只作用于某些记忆,因为大脑中储存不同信息的区域不同,不然咱们的祖先在派别制度成立之初不就连系鞋带、说话都不会了吗?”翠丝站起身,“我们去问问马修吧,他在这方面比我明白。”
我也站起身,挡在她前面。万道光线投在飞机的机翼上,晃得我有些看不清她的脸。“翠丝,等等。你真打算抹掉基因局这群人的记忆吗?那和他们打算对我们的亲朋好友要做的事又有什么区别?”我挡着阳光,看到她冰冷的表情——还没看到她时我便想象到了她的表情。她看上去比从前苍老了许多,我感觉自己也是这样。
“这些人对生命压根儿没有半点尊重,”她道,“他们打算抹掉我们邻居和朋友的记忆,也正因为他们,我们旧派别的人才死掉了大半。”她绕开我,朝着门的方向走去,“我觉得他们应该庆幸,庆幸我没让他们偿命。”
第三十九章 翠丝 探取密码
马修双手背在身后。
“不会的,不会的,记忆血清不会抹掉一个人的知识。”他说,“难道我们发明血清时会傻到让人连怎么说话和走路都忘掉吗?”他摇头道,“它只指向外显记忆,比如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在哪儿长大的啊,你第一个老师的名字啊,等等,而像内隐记忆,比方说怎么说话,怎么系鞋带,怎么骑自行车之类,这些是不会触及的。”
“有意思。”卡拉道,“那真的管用吗?”
我和托比亚斯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是彻彻底底的博学者,另一个跟博学者也差不多,这样的两个人碰在一起,肯定有没完没了的话要说。卡拉和马修两人紧紧挨在一起,谈的时间久了,用的手势也多了起来。
“不可避免的是,有些重要的记忆还是会丢掉,”马修道,“不过我们若把人们的科学发现和科学贡献都记录下来,这些人在记忆抹掉后的一段时日里,还能重新获取这些知识。那时的人可塑性超强。”
我倚在了墙上。
“等等,”我打断了他的话,“如果基因局动用所有飞机来洒记忆血清,那还能剩下血清让我们对付基因局吗?”
“咱们必须在他们之前拿到血清,在四十八小时之内。”马修道。
卡拉好像并没听到我的话,自顾自地说道:“抹掉他们的记忆后,肯定得安排新的记忆,那这要怎么做呢?”
“其实咱们只要重新教他们知识就行了。正如我刚刚所说,被重置后的那几天,人们会缺乏判断力,那时候他们也最好控制。”马修坐在椅子上,转了几圈,“我们告诉他们真实的历史,教给他们实际情况,而宣传什么的绝口不提。”
“还可以用边界地带的幻灯片辅助我们的教学,”我说,“他们有GP引起战事的照片。”
“太棒了,”马修点头道,“不过目前我们最大的难关是怎么获取记忆血清。这东西储存在武器实验室里,就是妮塔想尽办法却还闯不进去的屋子。”
“我和克里斯蒂娜本打算游说雷吉,”托比亚斯道,“不过依现在的情形看,我们还是去找妮塔谈谈比较合适。”
“我赞同,”我道,“我们要找出她在哪儿出了错。”
还记得刚到这里时,我总觉得整个基地太大,太不可知。而现在,我却不必看标识就能找到医院,在我身边同样大踏步走着的托比亚斯显然也是如此。真奇怪,时间竟然能让一个地方缩小,让原本陌生的东西变得寻常。
我俩没有说话,可我能感觉到有千言万语在发酵,我终于抑制不住,开了口。
“你怎么了?”我道,“刚才看你一言未发。”
“我只是……”他摇头道,“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就因为他们要抹掉我们朋友的记忆,我们就要抹掉他们的记忆吗?”
我侧过身,轻轻碰了碰他的双肩:“托比亚斯,我们只有四十八个小时的时间来阻止他们,你要真能想到其他任何主意,只要能救下我们的城市,我洗耳恭听。”
“我想不出,”他深蓝色的双眸带着挫败和伤感,“可出于绝望去挽救对我们而言重要的东西,那和基因局的做法不是一样吗?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区别就在于对错,”我语气坚定地说,“城市里头所有的居民都是无辜的,基因局这些人暗地里帮助珍宁,他们并不无辜。”他努了努嘴,我看出他并不是完全相信。我轻叹一口气道:“这个办法并不完美,可如果必须在两个坏选择中挑一个,就必须得选能挽救咱们爱的人而咱们又相信的那一个。你只管去做,好不好?”他伸手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好。”“翠丝!”克里斯蒂娜推开一扇转门走进医院,朝我们慢跑过来,皮特跟在她身后,黑色的头发整齐地梳到一边。我看到她面露激动的神色,心中闪过一丝希望——尤莱亚是不是醒了过来?她渐渐地靠向我,我也看清了她的面容,那绝非飞扬的神色。皮特两手抱胸,站在她的身后。“我刚刚和医生谈过,”她喘着气说道,“医生说尤莱亚醒不过来了,说……他已经脑死亡了。”我只觉肩头一沉,身心剧震。我早就知道他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可那隐隐的期望曾经压制的忧伤,现在随着她说的每一个字慢慢消逝。
“他们说要拔掉他的生命维持系统,我就求啊求。”她用掌根使劲儿地揉着一只眼睛,接住一滴来不及掉下的泪,“医生终于答应给我们四天时间,我们有四天时间告诉他的家人。”
可他的家人——齐克和他们的母亲还在城市里头。我这才惊觉,他们还不知道他的遭遇,我们也从未告诉过他们,我们把全部的精力投在了……
“他们要在四十八小时内重置实验,”我抢过话茬,手已抓在了托比亚斯的胳膊上,他也愣住了,“我们要是拦不住他们,齐克和他妈妈就会忘记他的存在。”
他们还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就会永远忘掉他,就像他从未存在过。“什么?”克里斯蒂娜双眼圆睁,失声喊道,“我的家人也在那边。绝对不能让他们重置所有人的记忆!他们怎么会那么做?”“其实想想也很简单。”皮特道。我差点忘了他也在这儿。“你在这儿干什么?”我问。“我来看看尤莱亚,怎么?有法律明文禁止吗?”“你压根儿不在乎他,”我吐了口唾沫道,“你有什么权力到这里——”“翠丝,”克里斯蒂娜摇摇头,“现在别发火,好吗?”托比亚斯有些犹疑,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似乎有千言万语压在舌尖下。
“我们必须回去。”他道,“马修不是说过我们可以给人们接种疫苗以对记忆血清产生免疫吗?我们回去,给尤莱亚的家人接种这种疫苗,然后把他们带来基因局见他最后一面。必须明天就走,不然就来不及了。”他顿了下,继续说道,“克里斯蒂娜,你也可以给你的家人接种。告诉齐克和哈娜的任务怎么也得交给我。”
克里斯蒂娜微微点了点头,我捏了捏她的胳膊,告诉她一切还好。“我也要去,”皮特道,“不然我就跑到大卫那边把你们的计划和盘托出。”我们都看着他,不知他回城市里是想干什么,不过我敢打包票,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绝不能让大卫知道我们的计划,尤其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更不能出什么岔子。
“好,”托比亚斯道,“不过你要是添乱,我有权把你揍晕,然后关进废弃的屋子里任你自生自灭。”
皮特给了他一个白眼。
“我们怎么去?”克里斯蒂娜问,“他们肯定不会让人随便借车。”
“我可以让艾玛尔载你们,”我道,“他今天还告诉我他经常自愿到处巡逻呢,他肯定有门路搞到车,也肯定乐意帮尤莱亚和他的家人这个忙。”
“那我现在就去问他。这边还要有人看着尤莱亚……确保医生不会收回先前的话。不能是皮特,克里斯蒂娜,你留下。”托比亚斯揉了揉他的后脖颈,用手抓了抓身上刺的无畏派象征,好像要把这个图案撕扯下来,“我呢,就好好想想怎么把这个噩耗告诉尤莱亚的家人吧,我本应该好好照顾他,却把人给照顾没了。”
“托比亚斯——”我刚开口,却被他伸出的一只手拦住。
他迈开脚步离开:“再说了,他们肯定不会让我去见妮塔。”
有些时候,照顾他人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目送皮特和托比亚斯离去——两个人刻意避开对方很远——我总觉得托比亚斯需要一个人来挽留他,他这一生中,人们总是放他走,任他退却。可他说得对:他得亲自跟齐克解释,我也该和妮塔好好谈谈。
“走吧。”克里斯蒂娜道,“探访时间快结束了,我们该去看尤莱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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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先没有去关押妮塔的屋子——那屋子应该很好认,门口坐着守卫的那间就是了。我先在尤莱亚的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克里斯蒂娜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椅子上的褥子被她的腿压得有些皱巴。
我好久没和她作为朋友谈心了,我们似乎也有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大声笑过了。在基因局的重重迷雾中,在自我归属的探寻中,我已迷失了自我。
我走到他身旁,看着他。他脸上有几道口子,几处擦伤,但是没有任何致命的伤。我侧过头看着他耳朵后面的蛇文身。我知道躺在这里的人就是他,可没有那灿若朝阳的笑容,没有那双明亮警觉的深色眸子,他怎么都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尤莱亚。
“一直以来我和他也不算熟,”她道,“只有……最后这段日子,因为他失去了所爱的人,我也一样……”“我知道,你帮了他很多很多。”我道。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她紧握着尤莱亚的手,而他的手无力地瘫在被单上。“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她说。“你没失去卡拉,也没失去托比亚斯。克里斯蒂娜,我也在你身旁,你永远永远不会失去我。”
她转过身朝向我,在悲痛的笼罩下,我们紧紧地搂在一起,像当初她原谅我射杀威尔时那样,拥抱中带着绝望。我们两个人的友谊承受了巨大的重量,承受了我射杀她爱的人的重量,承受了许多许多失去的重量。若是换了别的感情,恐怕是会散的,可我们的友谊却撑了下来。
我们紧紧地抱着,抱了许久,直到心中的绝望散去。“谢谢,”她说,“你也不会失去我。”“我敢确定,要是会失去,我早就已经失去你了。”我浅笑着说道,“听着,我想告诉你几件事。”
我把我们阻止实验重置的计划一一说给她听,一边说着,我脑中一边想着她不想失去的人——她的父亲母亲和妹妹——她与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与牵绊,都有可能只因为“基因纯净”就被永远改变,甚至被斩断。
“对不起,”我说完后补了句,“我知道你可能想帮我们,可是……”“没什么对不起的,”她凝神看着尤莱亚道,“我还是很乐意去城市里的。”她点了几下头,“你一定能阻止他们的计划,一定能。”我倒希望她这话说对了。
到了关押妮塔的屋子,离探视时间结束仅剩十分钟。门口的警卫从书本中抬起头,单眉上扬盯着我。“我能进去吗?”“其实我们不该放人进去的。”他说。“是我拿枪射的她,你觉得这有没有说服力?”“好吧,”他耸耸肩说道,“只要你发誓别再拿枪射她,十分钟后出来就行。”“没问题。”他让我脱下夹克衫,看我没有携带枪械,之后就放我进了屋子。妮塔一下子警觉起来——不过她这副模样也没法动弹。她半个身子都打着石膏,一只手用手铐铐在床上,好像她这样子想逃还能逃得了似的。眼前的她头发蓬乱,有些打结,当然了,她还是很漂亮。
“你来这儿干什么?”她问。我没有理她——只是环视着屋子,看角落里有没有安装摄像头,果然在一个角落中找到一个,摄像头正好对着妮塔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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