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玻璃房里,无畏者转来转去,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在房间一边,有两个无畏者拿着棍子打斗,当其中一人失手打空时,两人大笑起来。头顶上,两条绳索横跨房间,一条比另一条略高一两米。它们大概跟无畏派声名远播的“惊险绝技”有关。
老四带着我们穿过另一道门。门后是一片巨大潮湿的空间,墙上满是涂鸦,管道暴露在外。房间里亮着一些老式的带塑料灯罩的日光灯管,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老四的眼睛在日光灯照射下闪闪发亮,“是另一种情境模拟,叫‘恐惧空间’。为了我们的训练目的,这里会有所改变,下次你们来,它可能就不再是这个样子了。”
在他身后,混凝土墙上用喷漆喷了三个红色的艺术字:无畏派。
“通过情境模拟,我们存储起了有关各位最深恐惧的数据。‘恐惧空间’会获取这些数据,并以一系列虚拟障碍的形式向你呈现。有些障碍是你在之前的情境模拟中遇到过的,也有些可能是新的。有一点不同之处需要注意,在‘恐惧空间’中,一切都是对实境的模拟,因此,当你经历这段过程时,要施展你所有的智慧。”
那就是说,在“恐惧空间”,每个人都好比是分歧者。我不知该喜还是忧,喜的是我的身份没人会发现,忧的是一旦如此我就没有优势可言了。
老四继续说道:“你们在‘恐惧空间’所面临恐惧的数量是根据你们的恐惧多少设定的。”
我会面对多少恐惧呢?尽管周围暖意融融,一想起那漫天扑腾的乌鸦,我还是打了个寒战。
“我说过,考验第三关的重点是考察心理准备。”他说那番话时我记得,那是在第一天,就在他拿枪指着皮特的头之前。真希望那时候他扣动了扳机。
“因为它需要你同时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和身体——结合第一关学习的体能以及第二关学到的情绪掌控力。记住,保持头脑冷静。”老四头顶的一个日光灯管突然急速闪烁,他停止扫视新生,眼光落到我身上。
“下周,无畏派领导小组会亲临现场,到时你们要以最快速度通过‘恐惧空间’。那会是你们最后的考验,决定你在第三关的排名。就像新生考验第二关的比重高过第一关,第三关的比重在三关中最高。听懂了吗?”
我们都点点头。连德鲁也点了点头,虽然这动作让他有点痛苦。
第三关,成败在此一搏。如果表现得好,我就有机会达成进前十名的目标,有机会成为正式成员,变成真正的无畏者。想到这儿,我竟乐得晕头转向了,还松了口气。
“你可以用两种办法中的一种来通过这些障碍:或者想办法保持冷静,模拟系统会记录下正常、平稳的心跳;或者想办法直面恐惧,这可以促使情境模拟继续推进。举个例子,面对溺水恐惧的一个办法是游向更深处。”老四耸了耸肩,“所以我建议大家利用下周时间细想一下自己有什么恐惧,提前想好对策。”
“这听起来不公平。”皮特喊道,“假使一个人只有七种恐惧,而别的人有二十种会怎么样?那不是他们的错。”
老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你真的想跟我谈公平是怎么回事吗?”
老四双臂交叉,走向皮特,大家自动给他闪出一条路。他用一种恶狠狠的腔调说道:“我明白你为什么焦躁,皮特。昨晚的事完全可以证明,你是一个可怜的懦夫。”
皮特迎着老四的目光,面无表情。
“现在我们都知道,”老四轻声道,“你为什么这么心虚。你害怕一个瘦小的无私派女孩。”他嘴角微微上扬地微笑着。
威尔把胳膊搭在我肩上,克里斯蒂娜因为极力忍着笑,双肩抖个不停。而在心里的某个地方,我也在微笑。
那天下午我们回到宿舍时,艾尔在里面。
威尔站在我身后,轻轻地扶着我的肩,好像提醒我他的存在,克里斯蒂娜见状也侧身向我靠近。
艾尔眼睛下面黑黑的,整个脸哭得浮肿起来。看见他,我的心一阵刺痛,竟然动弹不得。柠檬草和鼠尾草发出的气味,从前令人愉悦,如今闻起来变了味儿。
“翠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能和你谈谈吗?”
“你在开玩笑吧!”威尔抓紧我的肩头,“休想再靠近她。”
“我不会伤害你,我从没想过……”艾尔双手捂住脸,“我只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请你原谅我,求你……”
他朝我伸过手,好像是想握住我的肩或手,满脸都是泪水。
在我内心某处,住着一个怜悯、宽容的人。那是一个想方设法理解别人遭遇的女孩,她接受人会做邪恶的事,深知绝望会带人走向比他们自己想象中还要黑暗的深渊。我发誓她真的存在于我心里,她为我眼前这个深深忏悔的男孩感到心痛。
可是就算我看见她,也已经认不出了。
“离我远一点。”我轻声说道。我的身体僵硬而冰冷,不生气,也不痛心,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压低声音说,“永远不要靠近我。”
我们目光碰在一起,他的眼神忧郁呆滞,而我毫无表情。
“如果你敢靠近我半步,我发誓会杀了你,你这个懦夫。”
第二十四章 峡谷浮尸
“翠丝。”
梦中,母亲呼唤着我的名字。她冲我招招手,我走进厨房,站在她身边。她指了指炉子上的锅,我拿起盖子往里面看了一眼,乌鸦那圆鼓鼓的眼睛正盯着我,翅膀上的羽毛贴在锅边上,肥肥的身体泡在沸水里。
“我们的晚餐。”她说。
“翠丝!”我又听见有人喊,睁开眼一看,克里斯蒂娜站在床边,脸上还带着被睫毛膏晕染成黑色的泪痕。
“是艾尔。”她说,“快去看看。”
有些新生已经醒了,有些还在睡。克里斯蒂娜抓住我的手,拽着我冲出宿舍。我光脚跑在石头地面上,眨着模糊的眼睛,四肢沉沉,还带着睡意。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我从怦怦的心跳里能感觉到。是艾尔出事了。
我们一路狂奔穿过基地深坑,然后克里斯蒂娜停了下来。一群人围在岩架旁边,但每人都相距一两米,因此我有足够的空间从克里斯蒂娜旁边挤过去,绕过一位高个子的中年大叔,钻到最前面。
两个男人站在岩架边上,正在用绳子往上拖什么东西,他们都唉哼唉哼地使着力气,身体后仰,用上全身的重量,绳子才从栏杆上一点一点滑过来,然后再倒手往前抓住下一段绳子。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出现在岩架上,几个无畏者跑上前去帮忙把“它”拖了上来。
那个东西“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惨白的胳膊,被水泡得浮肿起来,扑通落在石头上。是一具尸体。克里斯蒂娜抓着我的手,整个人紧紧贴在我身边,把头埋在我肩上哭泣起来,可我没法移开目光。几个人把尸体翻过来,他的头扑通歪到一边。
眼睛大睁着,可是那么空洞,暗沉,像玩偶的眼睛。鼻骨有一处突起,窄鼻梁,圆鼻头。嘴唇是青色的。整张脸已不似人形,而是半尸半兽的样子。我感觉胸口在灼烧,下一口气差点没接上:真的是艾尔。
“是个新生,”后面有个人说,“出什么事儿了?”
“这种事年年都有。”另有人说道,“他从岩架跳进了大峡谷。”
“别说得那么恐怖,可能只是个意外。”
“他的尸体是在大峡谷正中央发现的,你以为他是被自己的鞋带绊倒的啊……啊哟哟,正好摔出四五米远?”
克里斯蒂娜抓着我的胳膊,越抓越紧。我应该告诉她放开我,因为有些疼了。有人跪在了艾尔的脸旁,帮他合上双眼。是想让他看起来像睡着了,也许吧。真是愚蠢。为什么人们喜欢欺骗自己:死亡就是睡着了?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样。
有种东西在我心里崩塌了。胸口绷得紧紧的,我开始觉得喘不过气来,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把克里斯蒂娜也拉倒在地。膝下的石头凹凸不平,可我已经麻木了。我听到了什么,好像是记忆中的声音:艾尔在啜泣,还有每晚他在梦魇中尖叫……我早该知道的。然而还是无法呼吸。我双手压在胸前,身体前前后后地摇晃着,想要释放掉胸口的压力。
一眨眼,又看到他背我去餐厅的样子,我还看见了他的头顶,还记得在他背上的那种颠簸摇晃的感觉。他是那么高大,那么温暖,同时又有些笨拙。不,那已是曾经了。这就是死亡,它把“是”变成了“曾经”。
我呼哧呼哧喘着气。有人拿来一个黑色的大袋子,准备把尸体放进去。可我总觉得袋子太小了。一股笑意从喉咙里涌起,因为强忍着笑,嘴唇噗噗震动着。尸袋装不下,艾尔太大了。真是个悲剧!笑到一半,我赶紧捂住嘴,那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呜咽吧。我挣开克里斯蒂娜的手,站起来,把她一个人留在地上。我跑开了。
“你来了。”托莉说着,递给我一个热气腾腾的杯子,闻起来有淡淡的薄荷香。我双手捧住杯子,手指因为突然而至的温暖有些刺痛。
她在我对面坐下。关于葬礼,无畏派不喜欢浪费时间。托莉说,死亡一旦发生,无畏派就会即刻接受。文身店前面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但基地深坑到处都是人,多数都喝得醉醺醺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特别吃惊。
在家时,葬礼是个悲伤的时刻。大家聚在一起,慰问鼓励死者家人,没人闲着。但是没有笑声,没有喧闹,更没有玩笑。而且无私者滴酒不沾,所以葬礼上每个人都是清醒的。这里的一切完全相反,可能也有它的道理吧。
“喝吧,喝了能让你比较好受,我保证。”托莉说。
“喝茶也不是办法。”我缓慢地说。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尝了一小口。茶水入口,暖着我的嘴巴和喉咙,暖暖地流进胃里。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冷,直到暖过来才明白。
“我说的是‘比较好’,不是‘很好’。”她微笑地看着我,眼角却不见往日笑时的细纹,“我觉得‘很好’这种感觉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
我咬着嘴唇。“多久……”我绞尽脑汁想找个合适的词,“你弟弟那样……之后,你用了多久后才觉得好一些?”
“不知道。”她摇摇头说,“有时我觉得还没迈过这道坎,可有时觉得还好,有时甚至很开心。不过我计划复仇的念头过了好几年才打消。”
“为什么打消了那个念头?”我问。
她盯着我身后的墙,眼神一下子变得空洞,手指还不停地敲打着膝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认为是打消念头……更像是,等待合适的机会再下手。”
她从凝视中回过神,低头看了下表。
“该走了。”她说。
我把喝剩的茶倒进水槽。从杯子上拿开手,我这才意识到它抖得厉害。这不好。通常,在我快哭的时候,手才会抖。可我不能在那么多人面前哭。
我跟着托莉走出文身店,穿过小道,走向基地深坑。早前转来转去的那些人现在都聚在了岩架旁边。空气里飘着浓重的酒气。在我前面的女人踉踉跄跄往右一歪,失去了平衡,倒在旁边一个男人的身上,接着爆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托莉抓起我的胳膊,把我拽走。
我发现尤莱亚、威尔和克里斯蒂娜站在一群新生中间。克里斯蒂娜的眼睛哭得肿起来,尤莱亚抓着一个银色酒瓶,见我过来,把瓶子塞给我,我摇了摇头。
“意外,真是意外,”莫莉在身后说,还用胳膊肘推了下皮特,“一日僵尸人,终生僵尸人。”
我应该无视她的存在,她这种人说的话对我无足轻重。
“今天我看到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她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是有关你老爸的,还有你离开无私派的真正原因。”
我心里明白,捍卫自己的尊严并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但它是最容易处理的。
我扭过身,一拳打中她的下巴,指关节因为冲撞有些刺痛。至于当时怎么下决心揍她,什么时候攥紧的拳头,我全都不记得了。
莫莉气呼呼地扑向我,伸出双手,但没伸多远,威尔就一把抓住她的脖领子,把她拽了回去。他瞪了瞪她,又看了看我,吼了句:“你们两个,都快给我住手!”
我倒有点希望威尔没拦她。痛痛快快地打一架是分散注意力的好办法,尤其是这会儿,艾瑞克爬上了金属栏杆旁边的台子,我面朝他,双臂交叉,平复了下情绪。我想看看他会怎么说。
在无私派,近年来没人有关于自杀的记忆。但无私派对自杀的立场很明确:对他们来说,自杀是一种自私的行为。真正无私的人不会常常考虑自身,甚至考虑自杀。即便有这种情况,也没人会到处声张,但每个无私者都会反思。
“大家安静!”艾瑞克喊道。有人敲了一下类似锣一样的东西,呐喊呼叫声才渐渐平息下来,但嘀嘀咕咕的声音依然不断。艾瑞克说:“感谢各位到来。如你所知,我们来这里是因为艾尔伯特,一位新生,他昨晚跳进了峡谷。”
嘀嘀咕咕的声音停了下来,只剩峡谷中水流奔腾的声音。
“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死亡,今晚为他的离世哀悼很容易,但我们选择无畏派,却不是选择了一种容易的生活。实际上……”艾瑞克笑了笑。如果我不认识他,一定会觉得那微笑很诚恳。可是我了解他这个人。“事实上,艾尔伯特正在一个未知、充满不确定性的地方继续探索。为抵达那里,他纵身跳进邪恶的水里。我们之中有谁像艾尔伯特一样,胆敢冒险踏入一无所知的黑暗之处?艾尔伯特还不是我们的正式成员,但我敢说,他是我们中最勇敢的一个。”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叫,还有一声高呼。无畏派人群开始高声欢呼,声音有高有低,有响亮有深沉。呼声模拟着水流的嘶吼。克里斯蒂娜从尤莱亚手中一把抢过酒瓶,喝起来,威尔将手搭在她肩上,把她揽在身边。耳边回来荡去的全是声响。
“现在我们要为他庆贺,永远铭记他!”艾瑞克大喊。有人递给他一个黑色的酒瓶,他随后举起酒瓶喊道,“敬勇者艾尔伯特。”
“敬艾尔伯特!”人群高呼着。霎时间,我周围举起无数双手,耳边响起一片高呼。“艾尔伯特!艾尔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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