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歧者。
我决定步行回家。父亲在晚上会例行检查家庭出行记录本,检查我们的出入情况,如果我坐车提早到家的话,他就会发现,我还得解释怎么回事。走回去吧。当然,我还必须在迦勒向父母提起任何事情以前截住他,我信得过迦勒,他可以保密。
我走在马路中间。汽车遇到路口转弯经常横冲直撞,所以这样走安全些。有时,在我们家附近的街上,我能看见一些曾标过黄线的地方,现在也不起什么作用,毕竟没几辆车经过。我们也不需要交通信号灯,而在有些地方,它们摇摇欲坠地吊在那里,好像分分钟钟都会掉下来。
市容改造工程渐渐地在城市铺开,干净的新大楼和摇摇欲坠的旧房子交错着。新建的高楼大厦大多靠近沼泽,而在很久以前,那里本是一湾湖水。我母亲工作的无私派志愿者机构负责大部分的改建工作。
每当我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来看无私派的生活方式,就觉得非常美好。当我眼见家人相处和谐;当我们一起参加晚宴时,餐后,大家自觉地一起收拾清理;当我目睹迦勒帮陌生人搬重物:我就再一次爱上这种生活。可话又说回来,在现实生活中,我却不是一个合格的无私者,心里总觉得太过无私等同于虚伪。
但是选择别的派别就意味着我弃绝自己的家庭,永远回不了家,一生一世不得反悔。
当我穿过无派别区域的外围时,看到的是满目的断壁残垣,破旧的建筑物就快散架,脚下的路面残破不堪。有的路段甚至全部坍塌,污水管道与废弃的地铁轨道都暴露在空气中。我捂住鼻子,顶着下水道和垃圾散发出的恶臭,小心地快步前行。
无派别的人生活在这里,因为没有通过各个派别的考验,他们生活窘困,从事那些别人不愿做的工作。他们有清洁工,建筑工,以及拾荒者;还有人制作布料,开火车或者开汽车等。工作的回报是食物跟衣服,不过,就如我母亲说的,他们吃不饱,也穿不暖。
这时,我看到一个无派别男子站在前面拐角处,穿一身破烂的棕褐色衣服,下巴上的皮肤松弛下垂。他盯着我看,我也回望过去,目光一时没法移开。
“打扰一下,你有什么可以吃的吗?”他冲我说,声音有些嘶哑。
我突然感到喉咙哽咽,一个坚定的声音回响在脑子里:低下头,别理他,向前走。
不。我使劲摇头否认这个自私的声音,我不该害怕眼前这个人,他需要帮助,应该尽我所能地帮他。
“嗯……有。”我回应着,把手伸进书包。父亲告诉我包里要随时备些食物,确切地说就是这个原因。我拿出一小袋苹果干给了那个人。
他伸过手,没接过苹果干,反而抓住了我的手腕,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个很大的牙缝。
“天哪,你眼睛真美,”他说,“不过其余地方长得太普通了,真可惜啊。”
我的心怦怦地跳,忽然害怕起来。我用力往回抽手,但他抓得更紧了。还有一股辛辣刺鼻的口臭味扑面而来。
“亲爱的,你看起来太小了,不该自己到处乱走。”他说道。
我不再反抗,挺了挺身板,我知道自己看起来显小,用不着别人来提醒。“我比看起来大多了,我已经十六岁了。”我反驳道。
他突然吃惊地咧开嘴,露出了灰白的臼齿,一侧还有个黑洞。我也分不出那是微笑还是嘲笑。“那么是不是对你来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择派前一天?”
“放开我,”我突然听见了耳朵里振荡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清晰而严厉——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感觉不像我自己说出来的。
我已盘算好了,知道该干吗。我想象自己胳膊肘向后击中他,好像看见那袋苹果干飞了出去,我还听到了自己奔跑的脚步声。没错,我已准备好揍他一顿。
可是接下来他松开了我的手腕,拿走了苹果干,还说了句:“小姑娘,选择要明智。”
第四章 彷徨
看了一下表,我比平时早五分钟走到家门口的街。表算是无私派唯一允许佩戴的饰品,只因为它有实用价值。表带是无私派一贯的灰色,表盘则是玻璃的。只要我把手表倾斜到一个角度,就能越过指针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们这条街上的房子大小和样子全都一样:清一色的灰色水泥建筑,带几扇经济实用的长方形窗子。房前屋后的草坪都种满了一种马唐草,信箱是金属材质的,毫无生气地立在房前。对很多人而言,眼前的景象阴郁沉闷,但对我来说,它们的简朴令人感到安心。
之所以简朴,并不是鄙弃个性,就像其他派别有时解读的那样。我们的房子,我们的衣服,还有我们的发型,每一样都意在让我们忘记自我,远离虚荣、贪婪和妒忌等一切自私行为。如果我们拥有不多,所要又很少,大家都是平等的,我们就不用羡慕任何人。
这些年过去,我一直逼着自己爱上这种生活。
我坐在门前台阶上,等着迦勒回来。没等很长时间,一分钟过后街上出现了几个穿灰色长袍的身影,我听见了笑声。在学校,我们都会保持低调,淡化自己的存在,一旦回到家便是另一幅景象:欢声笑语,嬉戏打闹。我天性喜欢讽刺挖苦别人,这点还是不受欢迎。这天性总会伤到很多人。无私派希望我压制这种本性也许很有好处。或许我没必要非得离开家人。如果我逼着自己做一个合格的无私者,也许就会成为真正的无私者。
“碧翠丝,怎么了?你还好吧?”迦勒问我。
“挺好的。”他和苏珊,还有她哥哥罗伯特在一块儿。苏珊疑惑地看着我,就好像和她早上见到的我是不同的两个人。我耸耸肩,故作轻松:“测试完以后感觉不舒服,肯定是他们给的那瓶药水的事儿,不过我现在好多了。”
说着我故意挤出一个自信的微笑。苏珊和罗伯特好像被我说服了,看起来不再担心我的精神状态,但迦勒还眯着眼盯着我看,一如他怀疑别人口是心非时那样。
“今天你们两个是坐公车回家的吗?”我问苏珊和罗伯特。我当然不关心他们是怎么回家的,只想转移话题罢了。
“是啊。我们老爸今天得工作到很晚,没时间接我们。他也让我们在明天的选派大典前花时间好好想一想。”苏珊说。
一听到“选派大典”四个字,我的心就狂跳了起来。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欢迎你们晚点儿过来玩。”迦勒有点殷勤地说。
“谢谢你。”苏珊给了迦勒一个微笑。
罗伯特挑着眉毛看了我一下。似乎有一年了,每当迦勒和苏珊以无私派才懂的那种试探性的方式调情时,我和罗伯特都会交换一下目光。迦勒的眼睛似乎长在了苏珊身上,就这么目送她离去。每当这时,我就得扯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呆呆的凝视中拽回来。我把他拉进家里,关上身后的大门。
他转头望着我,笔直浓黑的眉毛凝在一起,挤出一条很深的皱纹。他皱眉时的样子,我觉得更像母亲。也就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他和我们的父亲过着一样的生活:选择留在无私派,学一门手艺,娶苏珊为妻,组建新家庭。那应该非常美好吧。
我应该看不到了。
“现在他们都走了,你可以把实话都告诉我了吗?”他轻声问道。
“实话是,我不应该告诉你,你也不应该问。”我说。
“所有那些规则你都破坏了,唯独这个不行吗?即使这么重要的事也不行?”他的眉毛又皱在一起,还咬着嘴角。尽管他的措辞是在责问我,可听起来像在打探消息,实际上是想知道我的答案吧。
“那你呢?你会告诉我你的测试结果吗?”我眯起双眼。
四目相对。我似乎听到了火车鸣笛,微弱得像风吹过小巷时的呼哨,但当我听见时我知道就是它,听起来像无畏派在召唤我去跟随他们。
“求你……求你不要告诉爸妈我的事,好吗?”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我只想赶紧上楼,然后躺下来。先是接受测试,接着步行回家,路遇无派别男子,这些让我感到筋疲力尽,想好好休息一下。但今天轮到我做晚饭了——父亲做了昨天的晚餐,哥哥负责今天的早餐,母亲准备了今天的午餐。我深深吸了口气,站起来走进厨房。
大约过了一分钟,迦勒过来帮我。我咬了咬牙,心里很不爽。他总是什么事都帮忙,那种天生的善良和本性的无私最让我恼火。
我们谁都没理谁。我负责在炉子上炒豌豆,迦勒从冰箱里拿出四块鸡肉,等着它们化开。农场距我们很远,我们吃的食物大多是冰冻或罐装的。记得母亲曾经提过,在很久以前,人们很少买转基因食品,因为觉得它们不是天然的。可现在,我们只能吃转基因食物,别无选择。
爸妈到家时,晚饭准备好了,餐桌也已铺好。父亲进门后丢下包,亲了亲我的额头。很多人觉得我父亲性格固执——或者说太固执了——不过他也很慈爱。我努力让自己只看他的优点,很努力。
“个性测试怎么样?”他问我。我正把豌豆倒进上菜的碗里。
“还不错。”我答道。我永远做不成诚实派,我太容易撒谎了。
“我听别人说,有个测试结果出了岔子。”母亲插了一句。和父亲一样,她也是政府人员,既负责城市拆迁改造工程,也负责招聘个性测试的测试员。不过她主要的工作是组织人帮助无派别者,给他们提供食物、住处,还有工作机会。
“真的吗?”父亲问道。说实话,个性测试很少出状况。
“我不太清楚具体是什么情况,我朋友艾琳告诉我的。她说其中一个测试者的测试出现了小问题,所以他们不得不口头宣读测试结果。”母亲边说边优雅地把餐巾摆到每个盘子旁边。“好像是一位同学不舒服,提前回家了。”她耸耸肩,“希望他们好起来。你们俩听过这件事吗?”
“没有。”迦勒说。他冲母亲笑了笑。
我哥哥也永远做不成诚实派。
大家在餐桌边坐下来,我们家习惯于把菜向右传,而且得等所有人的食物都盛好才能吃饭。父亲把手伸给母亲和哥哥,他们又把手递给父亲和我。我们手拉着手一起做祷告。父亲感谢上帝赐给我们食物、工作、朋友,还有家庭。不是所有无私派家庭都信耶稣,但父亲经常说,我们应该忽略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因为差异是产生分歧的根源。其实,我到现在还不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那么,”母亲冲着父亲说,“说说吧。”
她拉过父亲的手,拇指轻轻地抚着他的指关节。我盯着他们那紧握的手,一时思绪万千。父母很相爱,可他们很少在我们面前表露太多爱慕之情。他们常常教育我们,肢体的接触会产生巨大能量,也正是这个原因,我自小对它都小心提防。
“告诉我,你在苦恼什么。”她又加了一句。
我什么话都没说,默默地盯着自己的盘子。母亲那敏锐的洞察力有时会让我大吃一惊,可现在它们刺痛了我。为什么我总这么关注自我,竟丝毫没有觉察到父亲双眉紧锁,神情沮丧。
“今天工作上遇到了些麻烦,”父亲应道,“确切地说,是马库斯遇到些麻烦。”
马库斯是父亲的工作搭档,他们都是政治首领。这座城市由五十人组成的议会管理,他们全部来自无私派。因为我们这一派以不逢迎偏私、无私奉献著称。这些领导者也全部通过推举制度选出,他们全都为人正派、坚忍不屈,也具备非凡的领袖特质。其他四大派别也分别推举各自的代表。在特殊问题处理上,各代表的意见也会归入考虑范围,但最终决定权还是在议会手中。议会决议虽然由大家共同做出,但马库斯在其中影响巨大。
自五大派别形成的“大同之日”起,这种体系一直延续至今。在我看来,这种体系一直存在的根源在于人们害怕它若崩解可能造成的结果:战争。
“是有关珍宁·马修斯写的文章吗?”母亲问。珍宁·马修斯凭着极高的智商当选,也是博学派唯一的代表。父亲对她满腹怨言。
我抬头问:“什么文章?”
迦勒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按理说,吃饭时,我们不能随便讲话,除非父母直接问我们问题,可惜他们一般不会问。就如父亲所说,我们的倾听是他们的福气。饭后,在客厅里他们也会听我们讲。
“正是。”父亲说。他眯起了眼睛:“这高傲自大、自以为是的狂徒……”他停下来,清了清嗓子,“抱歉,但是她发表了诋毁马库斯人格的文章。”
我扬了扬眉毛。
“她怎么说?”我问。
“碧翠丝。”迦勒轻声警告我。
我低下头,把手里的叉子翻过来翻过去,直到羞红的脸上余热退去。我讨厌别人嗔责我,尤其是我哥哥。
“文章说,马库斯对儿子的暴力和残忍,是他儿子背叛无私派、选择无畏派的原因。”父亲答道。
很少有生在无私派家庭的人选择离开,一旦有人离开,我们都能记住他们的名字。两年前,马库斯的儿子,托比亚斯,离开无私派转入无畏派时,马库斯极为震惊。托比亚斯是他唯一的孩子,也是唯一的亲人——他的妻子在生第二个孩子时死去,婴儿也在几分钟后离开这个世界。
我从未见过托比亚斯。他很少参加社区活动,也从未跟他父亲来我们家吃过饭。关于他转派这件事,我父亲一直觉得那很不正常,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
“残忍?马库斯吗?”母亲摇摇头,“可怜人,他的伤疤被人一次次揭开。”
“你是说他儿子的背叛吗?”父亲冷冷地说,“这点我其实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博学派握着这个把柄攻击我们已经好几个月了。我敢保证,事态还会严重下去。”
我不该再次插嘴,但实在忍不住,话脱口而出:“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碧翠丝,为什么不能趁此机会好好听你父亲说?”母亲温柔地说。这措辞更像建议而非命令。我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的迦勒,他眼中是那种不以为然的神情。
我盯着碗里的豌豆,没把握还能忍受这种生活多久。是我自己不够好。
“这你知道,”父亲继续说道,“因为我们有他们想要的东西。知识凌驾于一切的结果就是对权力的迫切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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