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对我而言再简单不过了,就像抵住吐真血清的作用一般简单。
“我不是叛徒。”我说,“当初是错信了马库斯,他说这一切都是按着无畏派…无派别者联盟的指示行事的。我无法加入扫荡队伍,但非常想尽自己的一份力。”
“你为什么无法加入扫荡队伍?”荧光灯的光线打在伊芙琳的发丝上,闪出道道白光。我看不清她的脸,我不能看一样东西超过一秒钟,不然吐真血清便要开始起作用。
“是因为,”我紧咬了下双唇,做出一个竭力抑制吐出真话的动作,样子逼真,演技一流,真不知从何时起,我学会了做戏,大概它和我擅长的说谎非常相似吧,“因为自从杀了……他,自从杀了我的好朋友威尔后,我拿不起枪。我一拿枪就会慌神。”
伊芙琳的眸子微微眯起。我估计即使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也不会对我有半点同情。
“马库斯说他按我的命令行事?你知道他和无派别者,和无畏派关系都很僵,还信他的胡言乱语?”
“是的。”
“好吧,怪不得你没选博学派。”她放声大笑。
我双颊滚烫,有些火辣辣的感觉,真想一个巴掌朝她扇过去,这屋子里有掴她耳光冲动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不过他们应该不敢承认。伊芙琳坚信“持有枪械就拥有力量”,她秉着这个信条,把大家封锁在这座城内,还派遣无派别者持枪巡逻。珍宁·马修斯已死,已经没人敢和她对抗了。
一个“暴君”倒下,另一个“暴君”又崛起,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那你为什么没告诉任何人?”她问。
“我不愿让任何人知道我的懦弱,不愿让老四知道我和他父亲联手,他知道后肯定会不开心。”吐真血清开始起作用,我感到嗓子眼儿里卡了更多的真话,“我费力揭开真相,让大家知晓我们城市的历史,知道我们为什么会生活在这里,难道不对吗?你不感激我没关系,可你也不该什么都不做,在这一片你亲手造就的废墟上称王称帝!”
伊芙琳脸上挂着的虚假笑意瞬间扭曲,像是吃到了坏掉的东西。她凑在我面前,眼角、唇畔的细纹第一次清晰可见,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年龄,长年的食不果腹在她脸上染了一层青白,却没有带走她的英气,五官和她儿子一样俊朗。
“我什么都不做?我这是在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压低了嗓音,声音太低,低到我都有些听不清楚,“碧翠丝·普勒尔,你忘了我是从无私派出来的吗?我知道这事情要比你早得多。我不知道你怎么做到逃脱罪名的,可我对天发誓,你在我的新政权中绝无一席之地!更休想和我儿子有任何瓜葛!”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是浅浅地一笑,这个举动实属不智,可全身血管中流淌着吐真血清,真实的神情比真话更难抑制。她以为托比亚斯现在是她的了。她不知道真相,她不知道,他不是任何人的,他是他自己的。
伊芙琳直起身板,双臂交叉。
“吐真血清已说明了一切,你虽笨得可以,却不是叛徒。审讯结束了,你可以走了。”
“那我的朋友呢?”我声音里流出沉沉的倦意,“克里斯蒂娜和卡拉也没做错任何事。”
“我们会尽快处理她们的。”伊芙琳应道。
身子沉沉的,脑子有些晕,我努力站起身,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肩靠着肩,胳膊肘挨着胳膊肘,我一时也没找到出口。一个棕褐色皮肤的男孩冲我走来,他咧开嘴笑着,笑容温暖明快,是尤莱亚,他带我朝出口走去。屋子里霎时间炸开了锅,一片嘈杂。
尤莱亚领着我穿过走廊朝电梯组走去,他按下按钮,电梯门便打开了,我随他走进去,脚步仍有些不稳。等门关上,我说:“你觉不觉得我刚才说废墟和称帝有些过分?”
“不过分,在吐真血清的作用下你就该失去理智。你要是不这样,她才会怀疑你。”
内心在震颤,充斥的全是能量,我尽情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殷殷地盼着接下来的一切。我们要逃出这儿,不再漫无目的地等待,不再心急如焚地踱步,不再一遍遍问巡逻士兵他永远不会回答的问题。
这些士兵今早倒是告诉我一些有关新型无派别政府的规则问题。他们规定,所有前派别成员要搬到博学派总部附近聚居生活,每处住所不得超过四个来自相同派别的人。所有人必须混杂起衣服的颜色,也正因为这条特殊条令,他们给我分了一件友好派黄色T恤和一条诚实派黑色裤子。
“好了,我们往这边走……”尤莱亚带我走出了电梯。这层楼六面全是玻璃,四壁也全由玻璃砌成。玻璃折射着阳光,在地板上映出一小片一小片的七色彩虹。我伸出一只手遮住眼睛,跟着尤莱亚走进一间狭长的屋子,屋子里沿墙摆着两列床铺,每个床铺旁都放着盛衣服和书籍的玻璃箱子和一张小桌子。
“这儿以前是博学派新生入派时的宿舍,”尤莱亚解释道,“我给克里斯蒂娜和卡拉都收拾好了床。”
三个穿红色衣衫的姑娘坐在靠门的床铺上,她们大概来自友好派。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子躺在屋子左边的一张床铺上,眼镜挂在一只耳朵上,看样子像是博学派。我内心明白,此时的光景已截然不同,我不该用派别划分每个人,可这个习惯已深埋在我的观念中,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尤莱亚走到后墙角的一张床铺前,躺了下去。我坐在旁边的床铺上,内心狂喜,这么久以来,我终于自由了,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齐克对我说,有时候释放的程序会花很久,她们几个应该晚些才能被放出来。”尤莱亚说。
我关心的人今晚都能出狱了,想到这儿,内心有些释然,可大家都知道迦勒是珍宁·马修斯的贴身随从,无派别者估计不会赦免他,他很难全身而退。至于他们会用多极端的手段来销毁珍宁·马修斯的印记,我无从得知。
我告诉自己我不在乎,可这想法仍在头脑中,我便知道这是在撒谎,他再怎么说也是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至亲兄长。“很好,谢谢你,尤莱亚。”他点了点头,把脑袋倚在墙上。“你还好吧?我是说……琳恩的事情……”自打我认识他们那天起,尤莱亚就和琳恩还有马琳走得很近,她俩如今都不在人世了。我总觉得自己也能尝到同样的苦涩,毕竟我也失掉了两个好友:因考验压力而自杀身亡的艾尔和由于我仓促决断而丧命的威尔。可我不想假装我们的痛苦是同样的。举例来说,我就没他那般了解自己的朋友。
“我不想再提这事,”尤莱亚摇着头说,“也不愿去想它。我只想好好活着。”“好吧,我懂。只是……如果你需要什么,请告诉我……”“好。”他冲我微微一笑,站起身,“对了,你一个人在这儿行么?我跟我妈说晚上去看她,一会儿就出发了。噢,差点忘了告诉你,老四说他一会儿想单独见见你。”听了这话,我直起身子,着急地问道:“是吗?几点?在哪儿?”“千禧公园的草丛中,十点多钟吧。”他笑嘻嘻地说,“别太激动了,小心把你乐得脑门儿都炸开。”
第四章 托比亚斯 骗取信任
母亲坐什么都坐在边上,椅子也好,窗台也好,桌子也好,像要随时准备逃走似的。此刻她坐在珍宁在博学派总部的旧桌子边沿,脚尖支在地板上,身后的城市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她是个肌肉坚实的女人。
“我们得谈谈你忠诚度的问题,”她的声音未带谴责,只是充满疲惫。那一瞬间,眼中的母亲退去了雄心壮志,变成一个疲倦的中年女子,我仿佛觉得自己看透了她,可随着她身板一挺,这种感觉也就荡然无存了。
“不管怎么说,帮翠丝泄露出视频的人是你,”她说,“其他人可能不知道,可我知道。”
“听着,”我微倾身子,双肘靠着膝盖,“我只是相信翠丝的判断,我信她胜过信我自己。泄露出视频之前,我也不知道视频牵扯了这么多事。”
我就知道拿我和翠丝分手的谎话很容易骗过伊芙琳,果不其然,自从我摆出这个幌子,她似乎对我更贴心,也更坦诚了。
“既然你已经看到视频了,那谈谈你的想法吧。”伊芙琳说,“我们该不该离开城市?”
她想要我做出的回答显而易见——不赞同帮助城市围栏之外的世界——可我撒谎的技术并不高超,只能避重就轻,拣着实话糊弄过去。
“我有些害怕,”我道,“那边危机四伏,现在出去不太明智。”
她想了一会儿,咬了咬腮帮子,我这个习惯也是跟母亲学的。那些年我常常站在屋内,一边焦急地等着父亲,一边咬着腮帮子,内心灼烧般焦躁,不知回家的父亲是何种角色,是无私派敬重和信任的领导,还是打骂我不眨眼的魔鬼。
我不停地舔着咬伤的疤痕,逼着自己深埋下这段苦涩的记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满是忧虑地说:“最近我常收到一些令人忧心的报告,说有造反组织在暗中行动。”她仰起头,单眉上挑,“有人的地方就有组织的存在,这很正常,只是这来得有些快。”
“什么组织?”
“是个想冲出这座城市的组织。”她应道,“他们今早发出一些告示,宣称自己是忠诚者。”她好像看出我面色的疑惑,补充道,“忠诚者,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效忠于这座城市建立的初衷的,懂了么?”
“建立的初衷?你是说伊迪斯·普勒尔视频上的内容吗?就是当城市中分歧者人数占到一定比例,我们就应该派人挽救城市围栏之外的世界?”
“对,没错,他们还要恢复派别制度。忠诚者坚信我们不能脱离派别制度,因为我们一开始就遵循这样的制度。”她摇了摇头,有些无奈,“有的人惧怕变化,可我们绝不能纵容他们沉溺于过去。”
五大派别全部崩盘,我终于不受派别的束缚,不用掂量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不用为人行事都受特定意识形态的约束,想到这儿,我内心竟有一些释然,隐隐希望派别制度永远不要存在。
但是伊芙琳并没有如她所认为的那样给予我们自由,她只是把所有人都变成了无派别者。她怕我们自主选择,怕我们违逆她的命令,无论派别制度怎么好,我也很高兴知道仍然有人在跟她唱反调。
我又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心却怦怦跳个不停。要想稳住伊芙琳,获得她的信赖,我必须小心行事。对我来说,对其他人撒谎倒是小事一桩,对她撒谎却实属不易。要知道,她熟知我们家所有的秘密,也体验过那四面墙壁围堵中的家庭暴力。
“你想对他们怎样?”我问。“当然是控制他们,不然还能怎样?”“控制”两个字敲击着我的心房,我一下子浑身僵硬,挺得笔直,身体变得跟我正坐着的椅子一样硬。在我们的城市中,“控制”意味着使用针管和血清歪曲人们的意识,让人们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控制”即情境模拟,就像那场让我险些杀掉翠丝的情境,就像让整个无畏派变成行尸走肉的军队的情境。
“用情境模拟控制他们吗?”我一字一顿地问。她眉头锁成一团:“当然不是,我可不是珍宁·马修斯!”她这突如其来的火气激怒了我:“伊芙琳,别忘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这话,她脸上有些抽搐,回道:“好,那我告诉你,我绝不会用什么情境模拟来达到目的。对我来说,死亡来得快一些,也省心一些。”
以她的做事风格来看,采用违者必杀的办法的确有效,死亡的确能堵上人的嘴巴,也的确能将革命扼杀在摇篮中。这么看来,不管忠诚者组织是什么,也不管组织成员是谁,他们必须尽早获知伊芙琳的阴招。
“我能揪出他们。”我说。“我也觉得你有这个能力,不然我为什么费心告诉你这件事?”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我能列出一堆理由,她可能在考验我,可能找我的茬儿,也可能混淆我的判断。我知道母亲的行事手段,为了达到目的,她可以不在乎过程,这点和父亲很像,而有时我也是这样的。
“这事包在我身上了,让我来查他们。”
我站起身,她似树枝般枯槁的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儿子,谢谢你。”
我强迫自己看向她:和我一样的鹰钩鼻上方,两只眼睛离得有些近,肤色比我略暗。那一瞬间,我精神有些恍惚,仿佛看到她穿着无私派的灰色衣袍,浓密的头发拢成发髻,用一堆卡子固定在脑后,这样的她坐在餐桌前,与我面对着面;我仿佛看得到她蹲伏在小时候的我身前,在我去学校前帮我整理好扣错纽扣的衣衫;我仿佛又看到她站在窗子旁边,双手交握在一起,用力到棕褐色的指关节有些发白,眼睛却紧紧盯着窗外,看父亲的车有没有回来。那时我们两人共同抗拒着恐惧,可多少年过去后,母亲已不再是当年满是惧怕的她,而我有些想知道如果我们能共同发挥力量会是怎样。
我的心一紧,仿佛我背叛了母亲,背叛了曾是我唯一盟友的女子。愧疚缠身,我匆忙转过身,不想因这情绪而向她和盘托出,让我们功亏一篑。
我随着一大群人离开了博学派总部,眼神里全是困惑,不自觉地寻找着代表各派别的颜色,却只能是徒劳。此时我穿着一件灰色衬衣,蓝色牛仔裤,黑色鞋子,颜色混杂,可衣服遮挡的无畏派文身却不会消失。任时光流转,世事变化,我的选择永远不会被抹去,尤其是这些选择。
第五章 翠丝 约会
我把闹钟定在晚上十点钟,头一歪,躺在床上很快睡了过去。几小时后,闹钟铃声没吵醒我,反倒是屋子对面有人被惹恼后的叫喊声把我惊醒了。关上闹钟后,我随便拢了拢睡觉时压乱的发丝,半走半跑地穿过紧急逃生梯,走向楼下的出口。出口通往小巷,那里大概没人拦阻我。
穿过出口,凉风迎面吹来,拂着我的脸,驱走了我的困意。我把衣袖拉下,盖着手指尖,双手也慢慢暖和起来。时光飞逝,夏天终于快结束了,博学派总部入口有几个人来回转悠,没人注意到我穿过密歇根大道,我又一次尝到长得矮小的甜头。
千禧公园近在咫尺,托比亚斯站在草坪中间,脚边放着一个背包。他的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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