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第11期 … ’95科幻文艺奖征文·
凌晨
虫子——
我丢失了一件东西。严格地说,是丢失了我的半个身体。
当时我正在享受美味的耶比那思果子,我的半个身体不耐烦等待,溜到一边儿去思考解析几何。我对他这种可恶的怪癖理都懒得理。天晓得为什么我们要长后脑,而我这个后脑又尤其喜欢思考。思考有什么用?如果没有我这前脑供养,他早完蛋了。
我吃完果子,伏在原地休息。食物通过我的消化,变成皮下的脂瘤,它们沉甸甸的,使我很不舒服。我希望后脑赶快过来,当我们合二为一时,这些脂瘤能经过复杂的生化反应转化为令后脑雀跃不止的电脉冲。我那爱思考的后脑就是靠这些电脉冲存活的。
可是我那半个身体却毫无踪影。我的周围,耶比那思树默默伫立,时间就从树丛的缝隙里流走了。余涛——
请你别唠叨了,我叫。我已经买了生日蛋糕,买了火腿、鸡和香蕉。今天是你生日,请你控制点儿情绪。
陈丹仍然气乎乎的,看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房间太小,家具太旧,脏衣服总那么多,书刊总没地方搁。见到我买来堆了一桌子的东西,她竟抽抽嗒嗒哭起来,说这么多东西就我们两人吃又得剩简直浪费,还是节约点儿好,我们统共就这么些工资。她一边拿手绢擦鼻子,一边说,下一句话是她的口头禅:谁让我嫁的人不会挣钱呢。
我克制不和陈丹吵嘴,今天是她生日,让着她点儿。虫子——
脂瘤一个接一个层层叠叠布满我的皮下,我的身体渐渐膨胀起来。该死,我的那半个跑哪去了?耶比那思树的叶子已经转了三次方向,颜色也从深红变为桔红变为粉红。几只有蓝色薄翼的飞行生物停在树枝上,一动不动。耶比那思树绿莹莹的花朵姿态优美悄无声息地落下,覆盖了我,我不得不挪动地方。拖着那些脂瘤,我仅仅移动了几步就已大汗淋漓。我找到一只耶比那思树果,勉强吃了下去。余涛——
总算把陈丹哄去厨房做饭,我回到书桌旁继续看杂志。我正读一篇关于平行空间的文章,我相信存在独立的彼此互不干涉的时空。二维,三维,四维这些名称就如我的名字一样,只是代号,与本质无关。想想这些事真是很有趣,可惜和我的专业毫无关系。我在统计部门工作,每天设计各种表格,然后再用数字把这些表格填满。陈丹的工作和我类似,她负责陶瓷砖,我管螺纹钢。我们整日噼哩啪啦敲着计算机,既无思考的时间也无思考的习惯。
吃完蛋糕我要和丹好好谈谈,或许我们的生活不该像统计数字那样枯燥无味。
陈丹突然尖叫,我跳起来直奔厨房。陈丹——
一切令我心烦意乱。为什么我要搞统计?为什么我要嫁给余涛?为什么我要每天讨价还价地买菜?这就是我来到这世界的意义吗?给计算机做一辈子奴隶,给余涛当一辈子保姆?
我想着这些问题,它们在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我实在不善于思考,可我的手动作麻利:洗菜切菜,剥蒜削姜。赶快做饭,吃完饭得和余涛好好谈谈。
我拆开蛋糕盒。在奶油花上,竟然有像用什么东西划出来的痕迹:那痕迹清晰极了:H、E、L、P,是“HELP”!虫子——
耶比那思树果在我四周散发着醉人的香气,可我毫无食欲。现在我一定是同类中最丑陋的了,尽管只是在耶比那思树果成熟前见过我的几个族人。他们的后脑各具才能,比方写诗、画画、唱歌什么的,没有一个像我的后脑那么奇怪。当时我还引以为骄傲,现在呢?失去半个身体的我惶恐不安,我不知道如果这半个身体不回来我会怎么样。脂瘤在继续增加,我已适应了它们的重量和下垂感。这可能是我没食欲的原因,我身体里的养分太多了。
我会怎么样?我竭力回想那些失去半个身体的同类的结局,我肯定听说过。但我通常只记忆和食物有关的资料,其它信息由后脑处理。
耶比那思树的红色几乎退尽,飞行生物一批又一批扑到树干上,它们大都生着蓝色和黄色的羽翼,体态纤细而优美。
我又失去了一段时间。余涛——
丹怒瞪杏仁眼,指着蛋糕:“你说说,这怎么回事?”“我哪儿知道?”我对奶油上的英文感到莫名其妙。看丹的样子,她一定以为是我干的,一场争吵可能避免不了了。陈丹——
我不想吵架,可是,你干嘛开这种玩笑?余涛,这不好玩儿,HELP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的生活遭透了:白天是数字和键盘,夜晚是遥控器和电视,假期洗衣服,节日睡大觉。这种日子我彻底厌烦了,如果结婚就是为了过这种日子,还不如我一个人单身呢。
余涛一脸无辜的样子,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吭声。他拿起蛋糕盒的盖,翻来覆去查看。虫子——
啊……啊……我的后脑……我的那半个身体……我该很伤心地哭一场……余涛——
我证明那盒盖是丹第一个打开,丹在事实前没有再冤枉我。丹让我把蛋糕退掉,我怕柜台前的尴尬和麻烦,更怕挤公共汽车。我拿出李莲英伺候慈禧太后的脸谱:“小的把奶油刮掉,贤妻吃蛋糕内部如何?”“就会臭贫!”丹脸色温和些,找出一把勺交给我。陈丹——
那英文字母可能是做蛋糕的人不小心划上的。算了,我认倒霉将就吧,那能真叫他跑一趟。
余涛的勺接近H,一瞬间,勺似乎断了。深入H的那一部分没有了,余涛手中还握着那勺的柄。虫子——
我终于想起来,失去半个身体的同类大部分死亡。死亡?死亡是什么?余涛——
我放开手,勺柄稳稳停在奶油上,但插入奶油的那截无影无踪。我试图把勺柄拔出,但没能成功,似乎勺柄被什么粘住了。
我苦笑,丹又拿来三把塑料小叉。结果它们也像那勺一样,陷进E、L、P里。
我和丹面面相觑。虫子——
耶比那思树四面八方包围着我,偶尔有果实落在地上。一只圆滚滚我从未见过的小家伙跑来,它的身体是金黄色的,它的步子轻快,不时停下东闻闻西嗅嗅。绿莹莹的花朵吸引了它,它想抓住可怎么也够不着,只能围着树跳跃转圈。
死亡是什么?似乎是很可怕的东西。我看着那小家伙,它可知什么是死亡?
耶比那思树抖动起来,那些飞行动物惊慌忙乱,四下逃避。刹那间,就只剩白色的耶比那思树、我和那小家伙。紧接着,黑色的巨大怪鸟自天而降。随即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小家伙分裂的金黄色身体。那小家伙瞬间就消失了,地上是些残留的骨骼或者毛皮。怪鸟又吞食两只耶比那思树果,展开双翼飞走了。
那小家伙已经死亡。死亡就是不存在,彻底把生存的痕迹从大地上抹煞干净。如同花会凋谢,果子会腐烂,那小家伙死了,我也会死。我失去半个身体会死,我不失去半个身体也会死。死亡是必然的,否则,这世界就会被我的同类们充满。而迄今为止,我只见过九个同类。
记忆源源不断流过我的脑子,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飞行动物是欧蜓,温和无害的鸟。耶比那思树林外是结构地带,危险区域。
我全部记忆复苏,它们原来一直隐藏在我意识深处。我现在甚至感觉到我后脑的思维,他在结构地带进行着奇异的旅行。这家伙遇到两个生物,正想方设法地要躲开。余涛——
丹在我摊开的杂志上看见了那勺失踪的部分,它嵌在一道划痕里。划痕和蛋糕上的完全相同,但这回是中文“王”字。划痕里的字出现在窗帘上的⊙形内,⊙形包围部分的窗帘花纹则醒目地挂在天花板的#里。丹渐渐连叫都叫不动了。那划痕越来越多,形状各异,在房间里像水一样蔓延着,陷入划痕的东西会出现在另外的划痕中。
两个平行空间发生交错。我心中灵光一闪,把手伸进⊙形,果然五个手指头消失,但它们还挂在我手腕上,我感觉到了。我张开手,指头似乎够着什么东西。我向后一拽,从⊙形是拽出朵胸花来,这玩意儿原本搁在梳妆台上。陈丹——
涛兴奋极了,手舞足蹈,眼睛中的疲惫倦怠一扫而光。这才是我认识的涛呢。他叫我给张总打电活,张总是我们部门的数学专家。“怎么说?”“说我们发现了负立方体空间。”“负立方体空间?”见我迷惑不解的样子,我丈夫大笑。“是个代号、名称。负立方体空间,啊,我喜欢这个名字。”
我也喜欢,负立方休空间肯定会改变我们的生活。是的,生活必须改变,我们得思考,得发现。虫子——
结构地带像个泥潭,又像岩石,它充满光,但却处处黑暗。那两个生物并不可怕,但落入其手中肯定很难受。后脑的信息彼此矛盾,但能看出他状态良好,对探险有极大兴趣。
我这时感觉到窒息,那些脂瘤挤压着我,它们越来越热,我的内脏几乎被烤焦了。一时间,我只想逃离它们。热力升入我的脑部,熔化我的神经元。现在感觉好些,我的心灵沐浴着光,明亮温暖。光渐渐强烈,刺激我的视觉。我想躲开,但仍被光刺中,陷入昏迷状态。
……
我彻底苏醒,我的意识,我的身体。周围是些恶臭的东西,我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那坚硬的东西弄出一条缝。缝撕裂开,我急忙跳出去。
耶比那思树已经变回红色,欧蜒们又飞来,群聚在耶比那思树绿荧荧的花朵间。树干上空,淡紫的大气层辽阔深远。
我舒展身体,我的身体多么有趣。它修长而柔软,凹凸不平,它的表面光滑湿润。它有四肢,两只下肢匀称结实,两只上肢纤细优美。它的背后,生着紫色的翼。
树叶沙沙摩擦,欧蜒们低声絮语。远处水流潺潺,近处一只冠鼠在树皮上磨牙。
我能听见,能看见,我还能思考。我不再是虫,我肯定变为新的生物。旧皮囊在我脚下,黄白呈石灰质,令我恶心。
我试试双翼,我要飞出林子去。
我丢失掉半个身体,但我没有死亡,我进化了。
后脑怎么样了?结构地带是什么样子?居然把这家伙迷到如此地步。我轻拍双翼,我现在就去找他。余涛——
丹放下电话:“他根本不信。他说今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他早防着这手了。”
“没关系。”我走过去搂住她,“拿照相机,我们得干点儿什么。”“是。”丹仰头热切望着我。我们深情凝视,发现彼此仍然非常欣赏对方。
于是我们去厨房开啤酒,吃蛋糕。负立方体空间像水一样在四周流淌着。
我们没有注意到,一个粉红的小东西从蛋糕的划痕中跳出来。
卜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