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他就要开始叙述了,但又满腹猜疑地摇了摇头。
“别讲了,”我说。“对我反正都是一样。归根到底,最好还是保守你的秘密吧。假如我能够取得你的信赖的话,你可以向我倾吐秘密,从中你将一无所得,只不过是一点安慰。假如我不能得到??那么?”
他犹豫不决地咕噜了几声。我觉得,我使他处于窘境,使他进退两难地处于轻率地吐露真情,而又感到欠慎重的心境之中;说实话,其实我倒不是那么急于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把这个年轻的医学院学生赶出了伦敦。我猜度着,耸了耸肩,走开了。船尾栏杆旁静静地靠着一个黑影,注视着繁星。那是蒙哥马利奇怪的侍从。听到我的脚步声,侧过头来迅速地瞥了一眼,又把视线移开了。
也许,这对你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段,可对于我,这却像是突然的一击。靠近我们的唯一光亮。就中舵轮旁的那盏提灯。一瞬间,这家伙的脸从船尾的昏暗之中,转向了这一束亮光,我看到,在我身上瞥过的眼睛,闪着淡绿色的光。
那时,我并不知道,至少淡红色的光在人类的眼睛中并不是希罕的。这东西,就象是什么僵硬的非人之物向我走来。那黑色的身影,加上两只闪光的眼睛,穿透了我那已经成熟了的所有思维和感觉,一时间,童年时代已被忘却了的恐惧,又回到了我的脑中。随后,这一感触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了。对着星光,靠近船尾栏杆,只不过是个粗野的黑人影,一个毫无特殊意义的人影。我发觉蒙哥马利正在和我说话。
“那么,我想去睡觉了,”他说,“假如你呆够了的话。”
我不甚和谐地回答了他。我们走下甲板,他在我的船舱门前,向我道了晚安。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些非常不愉快的梦。下弦月升起得很晚。月光横跨我的船舱,投下了一束可怕的朦胧暗淡的白色光束,并且在我卧铺旁的船壳板上,映出了一个不祥之兆的模糊物像。一会儿,那群猎鹿狗又醒了,开始吠叫咆哮起来,所以我做梦时断续,几乎就没有睡熟,一直到天将破晓。
第五章登上岛屿
一清早——这是我复原以后的第二天早晨,我相信,也是我被救起以后的第四天早晨——我从一路纷乱的睡梦中醒来了,我曾梦见了强盗和叫嚣的暴徒,后来感觉在我的上面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叫喊。我揉了揉眼睛,躺在那里静听着这些喧嚣的声音,有好一会儿搞不清楚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一会儿,又突然传来了光脚赤足塔塔的走路声,乱抛重物的响声,锁链猛烈相碰吱吱嗄嗄,叮吟当啷的撞击声。我又听到咻咻的水声,船好像是突然转了向,带着泡沫的黄绿色的海浪溅过小小的圆形舷窗,在窗户上留下了串串的水珠。我飞快地套上衣服,走上甲板。
当我走上扶梯的时候,太阳刚刚冉冉升起。对着被朝阳染红了的天空,我看见了船长宽阔的后背和火红的头发;隔着他的肩膀,还看到了那头美洲山豹在装好了索具和后桅斜桁帆下的桁帆杠之间转来转去。看样子,这头可怜的野兽被吓得够呛,只见它又蜷缩在小笼子的尽里头了。
“把它们都弄到船外去!”船长咆哮地嚷道。“把它们都弄到船外去!快把它们统统都赶走,我们要把船搞得干干净净的。”
他挡住我的去路,我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便登上甲板。他吃了一惊,忽地转过身来,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两眼直钩钩地盯着我。用不着内行的眼睛便可看出,这家伙酒醉还没有醒。
“你好!”他笨拙地说道。一会儿,眼光闪了一下,“哎呀!这不是??先生——??什么先生来着——?”
“普兰迪克,”我说。
“普兰迪克见鬼去吧!”他说。“住嘴——这才是你的名字。住嘴先生。”回击这家伙的挑战,是没有什么益处的。可是我对于他的下一步行动,
的确是毫无准备。他伸出手扶住梯口,梯口旁,蒙哥马利正站在那里和一个显然是刚刚上船来的白发男子交谈着。这个男子块头很大,穿着一身污脏的蓝色法兰绒衣服。
“这边请,该死的住嘴先生。这边请,”船长高声咆哮道。
蒙哥马利和他的伙伴,在他高声喊喝时,转过身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这边请,该死的住嘴先生——我就是这个意思。下船吧,住嘴先生——别浪费时间,赶快。我们正在清船,清理整个这艘神圣的整洁的船。请你下船。”
我被惊呆了,哑口无言地注视着他。可我转眼间又想到,这正是我所要求的。一个孤身的船客,失去了和如此动不动就翻脸的酒鬼同船旅行的希望,是完全不值得惋惜的我转向蒙哥马利。
“我们不能收留你,”蒙哥马利的那个同伴简明地说。
“你们不能收留我!”我吃了一惊,说道。这个人的脸盘如此四方,脸色如此坚毅,我生平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喂,”我说道,转向船长。
“下船,”船长说。”这艘船不再是为野兽和比野兽还要坏的吃野兽的野兽准备的了。请你下船去??任嘴先生。假如他们不能收留你,你随处漂流好了。但是不管怎么说,你得下船!和你的朋友们一道。我和这个神圣的小岛再也没有关系了,阿门!我受够了它了!”
“可是,蒙哥马利,”我恳求道。
他扭曲着下嘴唇,绝望地用头点了点站在我身旁的灰白头发的男子,表明他无能无力。
“我请你立刻下船,”船长说道。
随后开始了一场奇怪而热闹的三角大争辩。我一个一个地向这三个人轮番恳求,先是恳求那个灰发人让我上岛,又恳求喝醉了的船长留我在船上,我甚至还向水手们高声恳求。蒙哥马利一言不发,只是摇着头。
“告诉你,请你立刻下船,”船长就是重复着这一句话??“让法律见他妈的鬼去吧!这里我就是国王。”
最后,我必须老实地承认,在一次猛烈的恐吓威胁中间,我的嗓子突然变了音。只觉得一阵发狂般的暴怒。我走到船尾去,忧郁凄凉、视而不见地在那里凝视着。
这时,水手们正在迅速地执行着把行李包裹和装在笼子里的动物搬运下船的任务。一只带有两个直立的斜桁用四角帆的汽艇,停靠在纵帆船后面的背风处,各色各样的货物被吊运到这只艇上去。因为纵帆船的一侧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不到那只艇的船身,所以我当时也没有看到从岛上来接运货物的人们。
蒙哥马利和他的同伴,谁也丝毫没有理会到我,而是忙于帮助和指挥正在卸货的四、五个水手。船长也走了过来,与其说是在帮忙,还不如说是在捣乱。我一会儿感到自暴自弃,一会儿又想要孤注一掷。有一两次,当我站在那里等待着事情自行了结时,我曾无法控制自己一时的冲动,想要嘲笑我这悲惨的绝境。我感到更为可怜的是,我连早餐也没有吃。饥饿和缺血的现状,夺走了一个男子所应有的气质和勇敢。我非常清楚地觉察到,在遭此大难之后,我既没有精力抗拒船长要把我驱逐下船的决定,也没有精力强使蒙哥马利和他的同伴应允容我在岛上栖身。我只得被动地等待着命运的决定。把蒙哥马利的货物搬运到艇上去的工作,就仿佛我不存在似地继续进行着。
说话之间,货物搬完了,继之而来的是一场争斗;我衰弱得无力抗拒,被连拖带拽地拉到了舱口。就在此时此刻,我也还是注意到了在汽艇上和蒙哥马利在一起的那些人的古怪的、黄黄的面孔。可是此时,那只汽艇已经是满载重荷了,并且被火急火燎地用篙推开了。越来越宽的绿水间隔,出现在我的脚下,我用尽全力拥向后去,以免栽进水里。
汽艇上的水手们嘲弄地叫喊起来,我听到蒙哥马利在咒骂他们。说话间,那个船长在大副和一个水手的帮助下,连推带搡地把我推向船尾。“维茵夫人”号的救生艇一直被用绳子拖在船后,已经涌进半船的海水了,而且没有桨,也没有食物和饮料。我拒绝上这条船,整个身子趴在甲板上。最后,因为没有船尾扶梯,他们就用绳子把我吊进了这条救生艇,并且割断了绳子,任我漂泊而去。
我离开纵帆船慢慢漂去。在一种恍惚昏迷之中,我注视着:全体水手们开始拉紧支撑船帆的全部绳索,纵帆船缓慢但又是稳稳地调转船头,占了风势。船帆扯起,随风漂动,当兜着了风头时,风帆鼓满。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纵帆船饱经风霜、向我倾斜的舷侧。转眼间,她就越过我的视角范围我没有转过头来追踪她的航迹。起初我简直不能相信所发生的这一切。我偎缩在救生艇的船底,心神恍惚,茫然呆视着那空旷的、油汪汪的大海。转瞬间我意识到,我现在重又置身于当时已半淹没在海水里的、这个小小的苦难地狱之中了。越过小船船舷的上缘回首望去,我看到纵帆船离我远去,那个红头发的船长,扶着船尾栏杆在那里嗤笑着我;转头再向小岛望去,但见那只汽艇越来越小,也越来越靠近岸滩了。
突然之间,这一被遗弃的严峻现实对我变得十分清楚了。除非能有偶然的机会漂向陆地,我是没有任何办法到达那里的。你们应该记得,在这只救生艇中漂泊这许多天,至今我的体质还很弱。我腹中空空,头晕目眩,如果不是这样,可能我就会有更多的气力了。然而目前的情况却成了这个样子,我突然开始哽咽,并痛哭起来。小的时候不算,从那时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痛哭过。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在突然爆发的极度绝望中,我用拳头猛击船底的存水,并且疯狂地踢着侧舷的上缘。我高声地祈求上帝,让我死去吧。
第六章面貌邪恶的船夫们
但是,小岛上的人,看到我真的漂泊而去,对我又发了恻隐之心。我缓缓地向东漂去,小船倾斜着向小岛靠去。一会儿,我看到那只载运着货物和人的汽艇调过船头,向我驶来,这时我真是发狂般地舒了口气。这只汽艇满载重荷,当她靠近我时,我清楚地看到,蒙哥马利的那个白头发、宽肩膀的同伴正坐在船尾帆脚索那里,四周围着一群狗和几个包装箱。这位老兄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在船首靠近美洲山豹的那个走路蹒跚的黑脸汉,也是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旁边还有另外三个人,长得都象野兽似的那么古怪,那群猎鹿狗正冲着他们狂吠猛嗥。正在掌着舵的蒙哥马利,操纵着汽艇靠近了我,他站起身来,抓住我小船头上的缆蝇,并且把它拴紧在他的舵柄上,以便把我的船拖走,因为汽艇上一点空余地方也没有了。
那时我已经从发狂的状态下的清醒过来了。当蒙哥马利勇敢地靠近我的时候,我回答着他的召唤。我告诉他,这只小船已经快要沉没了。他递给我一个小木桶。拖拉的缆绳在两船之间一下子绷紧了,我被这猛然的一拉,向后闪动了一下,有好一段时间,我一直忙于用这个木桶把船内的积水戽出去。一直到我把水戽得见了船底——把小船中的积水都给戽出去了,小船完全没有问题了——我才有工夫细看看汽艇上的人们。
我发觉,那个白头发的人,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我,不过照此时我的揣度,他的表情好象带有某些困窘。当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时,他就俯视着卧在他两膝中间的那些猎鹿狗。正如我说过的那样,他是个敦实有力的人,前额非常漂亮,面容却相当迟钝;但是他的上眼皮,就像上了年纪的人常有的那样,古怪的耷拉着,结果使得眼睛总像是在朝下看。他那大嘴的嘴角向下撇着,总是显出一副刚毅好斗的神气。他和蒙哥马利低声谈着话,声音是那么低,我无法听到。我的目光从他的身上又移到他的另外三个船夫身上,他们真是一群古怪的船夫。我只看得见他们的脸;但就是在他们的脸上,也有一些我说不出来的什么东西,使得我一阵一阵地作呕,厌恶。我紧盯着他们,这种印像并没有消失,尽管我还是没能看到究竟是什么引起了我的这种感觉。在我看来,他们好像是棕色人种,可是他们的胳膊、腿,一直到手和脚,都奇怪地用一些又薄又脏的白色毛呢缠裹着。
过去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男人有像这样打扮的,只有在东方,女人才有这样的装束。他们还戴着头巾,从头巾下面露出了紧盯着我的小妖精似的脸,下巴都向前突出着,眼睛炯炯发亮。他们的黑头发又长又软,几乎就像马鬃一样。他们坐在那里,看起来那身材高矮超过了我所见到的任何人种。我知道的那个白发男子,是有六英尺高,坐在那里,也比这三个人中间的任何一个都矮一头。
后来我才发现,其实他们三个人谁也没我高,不过他们的上身格外地长,大腿部分却格外地短,而且还古怪地弯曲着。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确是丑得吓人。隔着他们的脑袋,在前横帆下,在黑影之中,可以看到那个黑脸汉一闪一亮的眼睛。
就在我紧盯着他们看的时候,他们遇到了我的凝注的目光,一个接一个地都躲开了我的视线,可又都古怪地、偷偷摸摸地看着我。看来,我可能是惹恼了他们,于是我把注意力转向我们越来越接近的小岛。
小岛地势很低,满岛覆盖着繁茂的草木,主要是一些天然生长的棕榈树。不知是从岛上的什么地方,一缕细细的白色的烟雾,斜刺里冉冉升起,直飘到无边无际的高空,然后又像是一片落下的羽毛那样散开了。我们现在是位于一个宽阔海湾的环抱之中,海湾两边都相连着低低的崎岬。海滩上都是暗灰色的沙土。海滩的坡度很陡,一直延伸到山岭处。山高大约海拔六七十英尺,岭上长着一些树木和灌木丛。通向山岭的半路上,有一座四方的黑白相问的石头围场,后来我发现,这是一半用珊瑚,一半用轻石质的熔岩建造成的。可以看到围场的里面架起的两个茅草屋顶。
在水边,有一个男子站在那里等候着我们。当我们距岛尚远的时候,我觉得我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些外貌古怪的家伙,一溜烟地钻进了斜坡上的灌木丛中,可是当我们的船靠近岸时,却连一个也看不到了。等候着我们的那个人,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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