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襄几乎可以预料到,静嘉入宫,无非是个花瓶样的摆设,用处要么是昭示太子对倪良媛的宠爱,要么是体现对老师的关照。
而不管太子到底需要的是前者还是后者,静嘉估计都没什么需要表现自己的机会,因此知襄教给静嘉的东西与当初教给静娴入宫的内容完全不同。比如这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透明化神功”,就是其中之一。
四月廿九,静嘉随爹娘第一次步入了大魏朝的皇宫!
因太子已迁入端本宫居住,倪家人此番是自东华门入宫。伺候太子的大太监高重保亲自等在门口,更贴心的为怀有身孕的邵氏备了个舆轿。见了倪子温,高重保客客气气的上前道:“倪大人,太子殿下仍在文华殿,请您入宫后先去文华殿议事。”
高重保言罢,便有个小太监上前向倪子温行礼,要为倪子温引路。倪子温不敢耽搁,连交代邵氏母女二人的时间都没有,直奔文华殿去。
静嘉状似无意地悄然打量高重保,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一张面瘫脸,基本没什么表情,你也看不出来他对你是巴结还是防备,只能依靠语气来揣测。
“这位便是倪夫人和二小姐吧?殿下吩咐了奴才,先带您两位先去留鸾殿稍坐。”
留鸾殿是太子妃的日常起居之处,要走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为着肚子里的肉,邵氏也没矫情,向高重保致谢后便登上了舆轿,前去留鸾殿。
静嘉谨遵邵氏和知襄的教导,从头至尾眼珠子没乱转,一声不吭地跟在邵氏后头。这会子邵氏上了舆轿,她只能跟在轿旁,和高重保一块儿步行。
这还是静嘉头一次遭这种冷遇,虽然她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真的走到了留鸾殿前的时候,静嘉真心很想直接一屁股坐地上。
唉,太久没运动,体质都跟着下降了。
静嘉心里拉了个警报,为了长命百岁,得把锻炼身体提上日程!
想归想,静嘉还是得保持从容微笑,上前扶住从舆轿上下来的邵氏。高重保早打发了人进去向太子妃通传,邵氏暗地里拍了拍静嘉手背以示安抚,继而抬头!挺胸!扶腰!拾级而上,步入留鸾殿。
待邵氏与静嘉俱是迈过了朱红门槛,太子妃才用和邵氏一般无二的扶腰姿势从偏厅里走了出来。
这回静嘉反应快了,扶着邵氏跪下身向太子妃行礼。太子妃身边的宫娥极有眼里健儿的把大肚子邵氏托住,唯有静嘉一个人囧兮兮地跪到了地上。
太子妃迎上前,“倪夫人既有身孕,不必多礼,照理本宫该称您一句师母,这般客气做什么?”
静嘉低眉跪在地上,只看得见身前儿一个大红裙摆,听说话,倒是颇爽利的样子。静嘉盯着这一团红,忍不住脑补了王熙凤。不过,若太子妃真是王熙凤的性格,那静娴可就倒了霉了。
邵氏与太子妃没什么交情,本也不熟。此时见太子妃作了热络相,只得假亲热的寒暄起来。好在太子妃是个有良心的,趁着说话的间隙把静嘉叫起身。
静嘉原以为太子妃无论如何也要夸一句什么“呀这就是贵府二小姐吧真是水灵”,没想到人家太子妃只是在静嘉抬头起身的工夫儿朝她笑了下儿,多余的半个字儿也没给,静嘉难免有点落空的感觉。
好在静嘉入宫本是有“任务”在身的,太子妃到底顾及太子的意思,与邵氏落座后便唤来了一个宫女,吩咐道:“你领二小姐去衍庆殿吧,别让倪良媛等得急了。”
静嘉按着礼数向太子妃欠了下儿身,依旧被当作空气一样的给打发走了。
端本宫前后共三进院,正殿九座。因是太子所居,屋顶皆用绿琉璃瓦,比皇帝起居规制低了一筹。此时,宫女领着静嘉穿过一道琉璃门,往后院中去。没走几步,静嘉便瞧见了冬筝,她正托着个漆器托盘,目不斜视的向前步去。
静嘉没忍住,脱口唤道:“冬筝!”
冬筝立稳,才偏首朝静嘉的方向看去,见是久违的熟人面孔,冬筝激动得手都微微发颤,立时跪到了地上:“二小姐……奴婢问二小姐安!”
静嘉忙上前去扶冬筝,冬筝与魏紫同岁,如今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入宫短短一月,脸上已是透出了魏紫比不了的沉稳之色。静嘉喟然,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让人真正长大的永远是经历。
“快起来,哪里用得上行这么大的礼,叫人看见再来嚼舌……”静嘉一面低声道,一面手上微施力,托起了冬筝。“正巧,我要去见姐……倪良媛,咱们一道儿过去。”
冬筝立时称是,跟在静嘉身侧,引她向衍庆殿去。
甫至衍庆殿前,那宫娥已是极有眼色告退,静嘉莞尔道谢后才与冬筝一同步入衍庆殿中。春笛立在正厅,见到静嘉,亦是满面喜色,上前行礼道:“二小姐万福,良媛盼您盼好一阵子了,请您移步偏厅。”
静嘉客气了一句,“让良媛久等,倒是静嘉失礼,但愿良媛不怪。”
“二小姐这话不是和咱们良媛生分了?您快请——”春笛笑答一句,引着静嘉向右侧的落地罩中去。静嘉瞧着冬筝不言不语,只兀自端着那托盘,跟在静嘉后面进了偏厅里去,不由好奇她端的是什么。
静嘉刻意慢了几步,以余光瞥了过去。托盘上是一只白釉斗彩团花小碗,看起来精致得很。而碗中是褐色汤汁,静嘉使劲吸了吸鼻子——唔,药味儿。
静娴……病了?
久违
静嘉眉心一皱,仍是低首行了几步。静娴坐在临窗软榻上,榻上炕桌摆着一卷倒扣的书。静嘉俯首裣衽,向静娴端端正正地行礼:“问倪良媛安,良媛万福。”
“妹妹快起,你只当来了‘如梦令’,万不必拘束。”静娴话音里都透着欢喜,却一如往昔的温柔平和。 “一个月不见,二妹妹果然长大了,举手投足都不似原先那般孩子气了。”
静嘉与静娴久违,亦是笑的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儿,“哪里能长得这么快,尽是知襄姑姑的功劳罢了。”
同是经历过“知襄集训营”的人,静娴自然明白静嘉的意思,不由得轻作一笑。
趁两人说话的工夫儿,冬筝端着托盘上到近前,将药碗儿放到了桌上,插嘴道:“主子,您先趁热把药喝了吧。”
静嘉只瞧着静娴微一蹙眉,毫不犹豫地便端起碗来灌了药进去,接着春笛熟稔地递了帕子和茶水,静娴捏着帕子拭去嘴角药渍,吞了口茶漱下嘴里苦味儿。
“良媛病了?”静嘉看的一头雾水,绷不住好奇心,便问了出口。
静娴并没答她,只叫住了去续茶的春笛。“去给二小姐挪个绣墩儿过来,还有咱们提前备下的山楂糕、普洱茶,二小姐素日里最爱吃这口儿。”
春笛应是而去,静娴却又道:“你还照旧叫我姐姐就是,良媛良媛,听得我都觉得咱们疏远了似的。”
静嘉哪里有静娴想的这么好打发,当即娇嗔:“姐姐——既然没有疏远,你便讲与我听嘛,没的让静嘉担心做什么?”
没等静娴说话,春笛已是领了个小宫娥一起回来了。春笛给静嘉搬好绣墩儿,又从那小宫娥手里接过托着糕点茶水的漆器红盘,递到静嘉跟前儿,“二小姐,茶是您喜欢的普洱,点心是喜欢的山楂糕。咱们主子一听太子说您要入宫来,早早儿便去要了普洱,就是专门为您备着的。”
“听太子说?”静嘉挑眉,“不是姐姐要我入宫来的吗?”
这入个宫,信息量略大啊!
静嘉没放过静娴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从惊愕到恢复平静,几乎只是一瞬的事情。静娴佯咳一声,“自然是我向太子殿下讨得恩典,你尽听春笛胡说罢,这是她亲自去跑得腿儿,自然要来邀功。那普洱都是极好的陈年普洱,有一整块儿茶饼,回头你带回去喝,算是姐姐补你的生辰贺礼了。”
因着没有错过静娴的脸上的细微变化,静嘉根本不信,但毕竟不是旧日府中。静嘉也没敢追问,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恭敬不如从命,姐姐恩赐,静嘉可就照单全收啦。”
言罢,静嘉又转面向春笛,“如今姐姐最是发达,你找我邀功能邀来什么!难不成等我替你在咱们府里寻么个好小伙儿来娶你?”
春笛虽不知个中情故,却也极配合地一跺脚,羞着脸轻嗔:“二小姐就欺负奴婢嘴笨,说不过您,若是秋竽在,您必是要甘拜下风。”
静娴轻笑一声,寻到了话柄,忙不迭转移话题:“夏笙秋竽怎么样了?可是跟着秦姨娘呢?”
“回姐姐的话,夏笙秋竽都在伺候孟姨娘……就是添香。”
静嘉说的不疾不徐,只瞧着静娴脸色又变了一变,半晌才尴尬道:“这样也好,母亲自是有她的打算。”
果然,自己入了宫,而生母仍在那个大宅院里被绑得结结实实,处处受制,邵氏一丝一毫的便宜也不给秦姨娘占。
成王败寇,大抵如此。
静娴抚了抚髻上金打镶宝石的压鬓钗,如是想。
“姐姐入宫后一切可还顺利?我生辰那日毓瑾来府上做客时,还与她提起姐姐呢。‘如梦令’里没人住,我怎么看都觉得空落落的。”见静娴沉默下去,静嘉手捧茶碗,主动打破安静。
静娴极快地舒开笑意,轻一颔首,面上略显出几分眉眼飞扬的意思来:“若说顺利也还算顺利,太子……太子殿下人很好,很照顾我。”
静嘉听这一句“很照顾我”,听出了千万种意思。照顾有很多种,邵氏为静嘉尽可能的排除成长路上的荆棘叫做照顾,敦堂对静嘉无理由的宠溺叫做照顾,而太子之于静娴,大抵又会是另一种照顾。
譬如让静娴不受太子妃的压制,再譬如在床上表现得格外柔情蜜意?
静娴的话说得太模糊,静嘉无法追问,也无从考证,只好浮出几分敷衍的笑意,淡然道:“姐姐过得顺利就好,家里都担心姐姐在宫中是否遂心安康。”
“那还要劳烦妹妹替我带一句话,便说我事事如意,不必挂念。太子妃从不厚此薄彼,太子少去苏承徽处,杜昭训又是最安分守己的,我这里,一切都好。”
静嘉泯下一口茶,慢慢品着静娴话里的意味。
照她这么描述,静娴在宫里倒果真是颇受宠的样子。受宠就好,青春饭就要趁青春的时候吃。“听姐姐这么说,静嘉就放心了。家里的事情,姐姐也不必惦记,母亲是最宽厚仁慈的,不会亏待值得的人。”
静娴弯眉笑的柔和,伸出手去牵静嘉。静嘉忙把茶碗递给一旁侍立的宫娥,两手握住静娴的柔荑。静娴拉着静嘉的手晃了晃,低声道:“那你再帮我同母亲说一声,适才我喝的药,是太子赐的避子汤。”
静嘉倏的变了脸色。
“太子?”静嘉努力抑住自己想要尖叫的欲望,“怎么不是太子妃?”
静嘉只觉得静娴的手在初夏时节依旧是冰凉冰凉的,全然不如闺中时一年四季的温热。静娴摇头,缓缓低下身,轻声道:“兴许原就是太子妃的意思?我也不知……我本不愿说的,只是……妹妹,你知道吗,太子对我真的很好,可我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心里发慌。”
“你别多想,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太子妃才怀上身孕,是儿是女还不可知呢……人之常情罢了。”
静嘉竭力安慰了两句静娴,静娴犹自摇头,却不过须臾,又恢复了常色,坐直身子,云淡风轻地一笑:“你只须替我和母亲说一声就好,我的事情,总不该瞒着她的。”
“姐姐放心便是。”静嘉瞧着静娴温软似一朵茉莉般的性格,真不知她到底能不能在宫里为自己谋一席之地。
邵氏对静娴的教育计划从来都是小康之家的稳妥嫡妻,而非在宫里争风吃醋用尽手段只为讨得男人欢心的妃嫔。太子早晚会登基,他拥有的女人也决不会仅仅是这两三个。并非人人都是杜昭训,静娴更不可能常宠不衰。
靠静娴自己,她能行吗?
静嘉在心里默默发誓,决不会让自己陷到一样危机四伏如履薄冰的境地。她要像毓慎说的那样,长命百岁,安稳一世。
没来得及再聊几句话,太子妃那儿就着人来请,说太子和倪子温已经到了,设宴于撷芳殿中。说是家宴,静娴依旧够不上格儿参与,只能把静嘉送出衍庆殿,嘱咐她少说多听,不要失礼于人前。
静嘉称是,跟着那来邀她的宫娥一起向前院儿去。撷芳殿中,太子与倪子温、太子妃与邵氏,互相做伴,正是有说有笑。太子头戴翼善冠,身穿衮龙袍,正在听倪子温说什么,嘴角笑容温和,静嘉远远瞧着,都如沐春风一般。
太子站的笔管条直,比稍微有些驼背的倪子温要高出半头。倪子温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太子或点头或微笑,一副运筹帷幄坐定天下的从容气态,不见他皱一下儿眉头。
这就是太子啊……静嘉并非第一次见到他,却仍然会觉得,这才是太子啊!
所有对太子不好的印象,都仅限于太子本人不在静嘉的视野范围的时候才奏效,当静嘉真的像现在这样看到太子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国储君的风范,她期待看到他君临天下。
静嘉候得宫人通传完毕,方施施然步入殿中,虽谈不上沉稳端庄,但平静淡定的样子足以让上次见了不少静嘉丑相的太子小吃一惊了。
太子叫起了静嘉,关切道:“去看过你姐姐了?”
静嘉没料到太子会问她话,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尽可能缩短句子,简洁明了地回答太子:“是,适才是从衍庆殿来。”
太子点头,笑着看向邵氏:“倪夫人教女有方,姐姐谨慎守礼,妹妹也出落的……乖巧可爱。”
静嘉能感受到太子正竭力地找出一个贴合自己的褒义词来,可惜乖巧可爱这四个字实在太牵强了。静嘉低着头悄悄撇嘴,这太子哪哪儿都好,就是不太会说话。
邵氏忙谦虚了两句,又明里暗里地捧了捧太子妃。
太子无意继续这个伪命题,于是吩咐人摆宴开席。
静嘉还没来得及落座,却见高重保迈过门槛,一摆拂尘,躬身道:“殿下,临淄郡王与孙伴读求见。”
点名
高重保说话时面无表情,太子听他通禀,倒也未露异色,似是早商量好了一般,当即笑道:“二弟倒是赶得巧,准保是蹭饭的,让他进来吧,来人,再添两副碗筷。”
静嘉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在宫里这种地方还能遇上孙毓慎,该不该说格外有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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