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恰映在毓慎侧影,他坐的端正,说话时神采飞扬,静嘉仿佛从没见过这么自如的毓慎,近乎以一个平等的姿态,与身为他长辈的邵氏对话。
大概是跟在临淄郡王身边,毓慎格外被赏识的缘故,人多了自信,青春期原有的毛躁,竟也内化成了一颗进取的心。
静嘉笑着,上前向邵氏一礼。毓慎起了身,“静嘉,好久不见。”
“孙大少如今是忙人,岂是我辈能轻易见到的。”静嘉打趣一句,方在毓慎对面落座。
静嘉没注意到邵氏微微蹙了眉,待她看向母亲的时候,邵氏已是摆出了一个笑脸儿,“毓慎和王爷才从神机营回来,替你大哥往家里捎话儿呢,顺便帮瑾姐儿来问你廿七那日得不得空儿。”
“廿七?”静嘉看向毓慎,她只觉得毓慎笑的蹊跷,好像暗示什么似的。
“小瑾闹着母亲,找人给她在园子里搭了个秋千架,我们兄弟几个都不玩那劳什子东西,她嫌无趣,便让我来问问你,愿不愿意来府上做客。”
荡秋千?这至于让毓慎笑的那么扭曲么……静嘉盯着毓慎,迟疑半晌才道:“我自然是愿意的,却还不知母亲肯不肯答应呢。”
“瑾姐儿既然没个玩伴儿,你去陪她就是,娘怎么会不答应。”邵氏笑的和蔼,“只是娘没法与你同去,你可别给你孙婶娘惹出祸来。”
静嘉听邵氏这话,隐约觉出些母亲的不乐意来,举凡家长都容易这样,当着外人的面儿总愿意表现出自己对孩子的管束并没有那么苛责,却又在话里话外向孩子表示出自己真实的倾向,最后还要故作姿态——喏,路是你自己走的,我不干涉你的选择。
可惜,静嘉对邵氏的畏惧之意并没有那多,当下朝母亲做了保证:“娘放心就是,我保管不闯祸。”
邵氏无法,唯有一笑。“那回头娘让云芦陪着你过去,省的你来回路上再出什么事儿。”
“伯母不必麻烦。”静嘉刚要道好,却被毓慎打断,“晚上我会亲自送静嘉回来,若真有什么事儿,多个丫鬟也不顶用。正巧顺路来寻倪大哥,还有几件火器的事情要与倪大哥请教。”
“火器?”静嘉大吃一惊,难道这个年代已经结束了冷兵器?!
毓慎笑着瞧她一眼,“怎么?没听说过吧?”
碍着邵氏的面子,毓慎忍下了一句“头发长见识短”,只是眼中充满戏谑,得意的不得了。不等静嘉与毓慎辩驳,毓慎很快地又接上话,“我也是刚了解没多久,王爷兴起,这几日都在读这方面的书,我陪着看了些,才觉出威力非凡来。昨儿凑巧去神机营转了圈,这不今儿告了上午的假,来替倪大哥问候伯母。”
“倒是麻烦你跑一趟,王爷没怪罪吧?”
毓慎摆手,“伯母多虑,我和倪大哥情同手足,问候您是应该的。”
邵氏笑着点了点头,敦堂打小儿没个兄弟,和毓慎确实感情不错,就如同静嘉和毓瑾的关系差不多。因着这一层,邵氏更加觉得不必靠姻亲来维系两家人的感情。
言至此,静嘉揣测毓慎该是出言告辞的时候了,没料想,毓慎话锋一转,“你的小绿养的怎么样了?”
“好得很,吃嘛嘛儿香!”瞧着毓慎眼神烁烁,静嘉心里一动,“这会子绿玉该是拎它去园子里了,娘,我带毓慎去瞧瞧吧。”
邵氏不好阻拦,只道:“去吧,正好娘也乏了,先回去歇着了。你别耽误人家太久,慎哥儿如今是领着差事的人,不似你个顽童。”
毓慎静嘉皆是大喜过望,两人对视一笑,起身行礼后,便往修懿园去。毓慎等这个契机等得太久,脚步不由迈得大了,好在静嘉不是真正的古代淑女,跟在他身边儿,自然而然也走得快了些,却未觉不妥。
邵氏瞧着这两人愈发有了青梅竹马的架势,眉头紧皱,认真地考虑是不是该与静嘉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乍入修懿园,未等静嘉找到绿玉,毓慎便叫住了静嘉,“你个笨蛋,快别走了,我有事与你说。”
静嘉停住脚,瞧着毓慎一脸急色,又有掩不住的兴奋,不免好奇,“怎么啦?”
“倪大哥说你想去赏荷诗会?”
静嘉微怔,“你怎么知道?我哥和你说的?”
毓慎不耐烦地弹了下儿静嘉脑门儿,“废话,我陪王爷去神机营的时候,大哥跟我提起来的,王爷说不妨事,若你想去就叫我带你过去,只是需得换身男装,扮成我二弟毓文。”
静嘉恍然大悟,“所以……不是毓瑾想叫我去荡秋千,是……”
“是我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毓慎笑出了三分自傲,“怎么样,还不快谢谢我!”
静嘉激动地不知要如何是好,她对这诗会的兴趣,说来不过尔尔,无非是在家拘得久了,听说花花世界里有个文化沙龙,灵光一闪的好奇罢了。
但难得毓慎肯这样费周折的来满足自己一个心愿,静嘉……只觉得心都被化开了一样。
毓慎抱臂含笑,瞧着静嘉的眼里光彩熠熠,这妮子就属这样儿最好看,带着她的欢欣与满足,就差尖叫了。
事实上,静嘉真的很想尖叫。她觉得那些莫名的思念,无缘无故的不快,以及此时此刻几乎湿润的眼角,都找到了个可靠的理由。她觉得自己……应该大概也许可能没准……喜欢上了孙毓慎?
这感觉真微妙。
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自己是从哪儿生出这些让人记挂而胶着的情愫来?
可是当静嘉抬起头,看到毓慎眼里的笑意,看到这个会记住她说过的话,会为她从千里云南淘得一只鹦鹉,会实现她甚至有违礼法的心愿,会这样,用赞许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少年,静嘉又觉得,这样的感情,也无可厚非。
也许恰恰是因为爱到了,所以我才能接受你的年少轻狂,你方能包容我的兴之所至。
脑海里蹦出这个爱字,静嘉不免红了双颊。她羞于将自己的小情绪归结到这样神圣而奇妙的字眼上,静嘉觉得,自己不过是对这个优秀而贴心的男孩有了好感。
而这样的好感,一定是因为她先从毓慎那里感知到了同样的情愫吧?
毓慎见静嘉喜滋滋的模样,却一直没再说话,乐了出来。“笨蛋,你高兴傻了?怎么都不说话。”
静嘉被毓慎一言点醒,佯怒着转过身去,却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你才傻呢。”轻嗔一句,静嘉回身瞥了眼毓慎,伸手扯住毓慎袖口,“哎呀,走啦,赶紧看一眼小绿,你去忙你的,不然娘该说我不懂事儿了。”
毓慎任她拽着,两人向前走去。
却不见,一旁的花丛微动了动,草叶间的摩挲声响格外大了。
静雅一手捂嘴,一手揪着自己裙角,蜷着身子躲在暗处,将两人的话听了个一字不漏清清楚楚。
揭发
待毓慎和静嘉走得远了,静雅方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因躲了有一阵子,静雅头上还落了几片儿叶儿。静雅原是自修懿园去寻宋姨娘,临时打发丫鬟回“玉堂春”换柄扇子来,未想竟就这样撞见了一出好戏。
静雅又惊又喜,她总算实打实地得了静嘉的把柄!
适才静嘉与孙家少爷又拉又扯,还要瞒着母亲去什么诗会,若是让母亲知道,定会重重罚她!
静雅掸了掸裙裾上沾的尘,顾不上找宋姨娘,满心欢喜地去了德安斋。瞧见云萱掩门从房中出来,静雅上前道:“母亲可在?我有急事寻她。”
云萱先是蹲身为礼,目光从静雅发丝上的叶子溜到她肩胛处的土,不免颦眉,“夫人才歇下了,三小姐这是从哪儿来?若是叫夫人瞧见您这个模样,定是要生气。”
静雅低头看了眼自己,“我怎么了?”
云萱失笑,伸手摘下了静雅发丝上的叶子,递到她面前。“三小姐听奴婢一句劝,不计有什么急事,都过一会再来罢。夫人适才在前院与孙少爷说了好一阵话,身子乏的紧。三小姐这会儿进去,岂不是要惹夫人不悦?”
静雅从云萱手里拂掉了那片花叶,面露尴尬,却不肯输下气势:“若轮惹母亲不悦,我可比不上二姐姐。此事事关二姐姐,云萱姑娘自己斟酌着办吧。”
府上两位小姐不睦已久,多的是静雅恶意寻衅,来找静嘉的麻烦。起初邵氏还略做调停,各打五十大板。后来见静雅蹬鼻子上脸,愈发过份,邵氏便也不再客气,一律以事实为准,并渐渐厌弃起了这位三小姐。除非必要,决不让静雅到跟前儿来碍眼。云萱若是连邵氏这点心意都体察不到,也不必在德安斋做她的大丫鬟了。
是以,云萱不卑不亢,向静雅行了个礼。“既是与二小姐有关,待夫人醒了,奴婢一定回禀夫人。到时候也自然会有人去宜宁院请三小姐来德安斋答话儿的……三小姐还是先回宜宁院读书吧。”
不等静雅再说什么,云萱便笑吟吟地唤来了云苗,“送三小姐回去,再让‘玉堂春’的丫头给咱们三小姐再更身儿衣裳。”
静雅愤愤甩了下儿手中的绢帕,心里骂了句狐假虎威,面儿上却不敢与这位服侍倪府主母的丫鬟太过不去。闷哼一声,回身延抄手游廊向德安斋外去。
云苗陪着静雅走了一阵,静雅方立住身儿道:“适才我让丫鬟们等在了园子里了,现下要去寻她们,你不必再陪我了。”
因有云萱的吩咐,云苗并不敢就此回去。但她毕竟不似云萱在邵氏跟前儿那般得脸,静雅又好歹是个主子,云苗也不能太过顶撞。
犹疑片刻,云苗委婉地表达了不同意。“奴婢哪里能让三小姐自己走动,若是磕着碰着,奴婢可担当不起。
静雅也不恼,“你担当不起的事情多了去了,我现下自己摔一下儿,才更是你的责任。母亲会护着二姐姐,可未必会护着你。”
云苗无法,只得好声好气儿地和静雅商量了起来。“要不三小姐让奴婢把您送到园子里去吧,见着您的丫鬟,奴婢跟夫人也算有个交代。”
静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云苗看起来可比云萱讨喜多了。“也好,省的你们反以为我要做旁的事。”
云苗讪讪一笑,跟着静雅往修懿园去。
此时静嘉与毓慎已经别过,园子里空落落的,唯有伺候静雅的大丫鬟金桂手执团扇,在原地焦急地等待着自家小姐。
云苗见状,便向静雅行礼。“有了金桂陪着三小姐,奴婢也放心了,还请三小姐早些回宜宁院。”
金桂看到静雅,忙不迭迎了上来,见到云苗,忙称了句云苗姐姐。云苗向金桂颔首回礼,接着告辞而去。
金桂替静雅摇着扇,颇关切地问:“小姐这是去哪了?让奴婢好等……咱们快去榴苑吧,姨娘肯定也等了好一阵子了。等您回到宜宁院,还要去‘水龙吟’读书呢。”
静雅一笑,“你和姨娘说一声,我先不过去了。”
“三小姐要回宜宁院吗?那奴婢陪您回去,再让丹桂和宋姨娘说吧。”
静雅摇了摇头,“我要找大嫂,你直接去榴苑支会姨娘一声吧,然后到喻义堂来找我。”
金桂不知内详,只得答应着。“那三小姐别再四处走了,奴婢一会儿就过去找您。”
静雅心里装了事儿,不免急躁起来,伸手搡了把金桂,埋怨道:“知道了知道了,真是啰嗦。”
金桂面露委屈,唯有向静雅一欠身儿,三步一回头地告退了。金桂才走,静雅便径直去了喻义堂。
这个时辰,赵菡才向下人发放了对牌,正歪在软榻上松泛着。骤闻阿棠禀报静雅来了,免不得皱眉:这小姑子来的时候可都够寸的。没有多耽搁,赵菡已是趿着绣花儿鞋起了身,抬手扶簪,怏怏吩咐:“我到厅里见她吧,你赶紧去盛乌梅汤来,记得放些糖,免得酸着三小姐。”
“是。”阿棠伸手搀了把赵菡,赵菡摆手示意不必,屈身兀自将鞋穿好,以指代梳拢了拢发,向外走去。
阿棠在身后低叹一声,只觉自家小姐嫁人后处处都是操心事儿,上有个把管家权抓得紧紧的婆婆,下有两个不省心的小姑子。偏偏姑爷还成了兵,三天两头不着家。若总是这样下去,自家小姐既没机会趁早怀上哥儿,还少不得要被人拿捏住话柄来为难。
真不知当初老爷是怎么相上这门儿亲的!
阿棠心里虽有不满,但到底没敢怠慢赵菡的吩咐。当她端着乌梅汤迈入厅里时,赵菡还在与静雅寒暄。阿棠将乌梅汤献上,摆出了个笑脸儿,给自家主子撑着场面。“三小姐请用,咱们少奶奶一听说三小姐来了,立时便吩咐奴婢去给您盛您最爱喝的乌梅汤了。”
静雅面露喜色,“还是大嫂嫂疼我。”
赵菡与阿棠对视一笑,接着侧首朝静雅道:“我统共也就知道妹妹爱这一口儿,没旁的来招待你,还能不赶紧吩咐下去?不知三妹妹怎么这个时辰一个人儿来了?你身边伺候的丫鬟呢?”
静雅浅啜一口乌梅汁,“回嫂嫂的话,金桂去榴苑回宋姨娘的话了,我有件事拿捏不准,便急着来找嫂嫂讨主意了。”
“哦?”赵菡作了好奇之态,“是什么事儿呢?三妹妹尽管开口,嫂嫂虽不一定能帮得了你,却是愿意勉力试试的。”
静雅看了眼阿棠,又望向赵菡,“事关二姐姐清誉,妹妹想单独与嫂嫂说。”
阿棠闻言,忙欠身道:“夫人不是适才让云芦姑娘来传了话儿,让少奶奶给少爷再收拾几件儿衣物送去吗?奴婢先去寻之雯之霓了。”
赵菡颔首,面儿上仍是不疾不徐的笑意。“那你去罢,记得待她们二人客气些,她们到底更了解少爷的习惯,你不要替我做什么主张。”
“少奶奶放心,奴婢省得。”言罢,阿棠躬身退了出去。
静雅不由得低赞一句,“嫂嫂真是贤惠,大哥必定感动万分。”
赵菡莞尔,没有接茬,只问:“三妹妹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
静雅清了清嗓子,便将自己在修懿园中所见所闻尽数告诉了赵菡。赵菡听完,免不得面色发白。莫说静嘉要瞒着公婆去会外男,单是她与毓慎之间的轻挑的言行,已足够让赵菡心惊肉跳了。
赵菡自认是个性格洒脱女子,殊不知这位小姑子,比自己要“洒脱”千万倍,竟敢背着父母去参加士子们的诗会。倘使诗会上出个意外,静嘉终身大事岂非毁于一旦?
况且,要是让外人知道了静嘉这些举止,还有哪个名门贵族敢聘她为妻?
届时赵菡身为长嫂,不仅要为静嘉四处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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