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户川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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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篇 毒焰篇三个漂流者
蓝天上万里无云。
在一望无际波浪不惊的大海上,只有小小的浪花在无休止地抖动着。
头顶上初秋的太阳把光线撒向大海,使海面泛着银光。
往周围望去,看不到陆地的一点踪影,四周只有宽阔无边的圆圆的水平线。天空是圆的,海也是圆的,仿佛整个世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似的。
在这无边的大海中央,孤零零地漂着一个小得像罂粟籽般的东西。那是一只小船。
船舵坏了,又没有一根船桨,盲无目的地任凭波浪将它摇来荡去。
小船里有三个疲惫不堪的人。其中一个年长些的留着漂亮胡须的绅士,年纪大约有三十五六岁,瘫软地躺在船底板上,脸色土黄,看样子是个病人。他头枕着西装上衣,衬衣下面的胸部在剧烈地起伏着。
其他两个人,由于疲劳和饥饿,也和病人没什么区别。其中一个年纪在三十二三岁,目光锐利,鹰钩鼻子,模样很英俊。另一个人年龄与他相仿,肤色奇黑,个子不高但显得很结实。从服装上看,矮个子在三人中间身份最低,看上去像是仆人。两人身上都只剩一件衬衣,瘫靠在船帮边,好像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海天之间静得令人感到恐惧。除了波浪之外既没有会动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声音。
躺在船底板上的生病的绅士微微张了张极度干涸的嘴唇说:
“大曾根君,还看不到陆地吗?”
长着鹰钩鼻子名叫大曾根的年轻绅士绝望地答道:
“嗯!这个小船一动不动,不可能到达陆地。”
这时,那个长得黑黑的像是仆人的男子忍不住插嘴说:
“但是,老爷!我等的不是陆地而是轮船。我感到这里离开轮船的定期航道还不太远,很快轮船就会出现。大轮船会救我们的。”
“久留须,你倒是个乐天派啊。即使轮船路过这里,也不可能看到我们这样一条小船的。”
大伙儿又陷入了沉默。只有生病的绅士那衬衣下面的胸部在痛苦地起伏着。
过了一会儿,病人又断断续续地说:
“久留须,水!水!……”
虽然他知道没有水,但是极度的干渴还是使他梦话般地说了出来。
“老爷,一滴水也没有了。请您再忍耐一会儿,就一会儿。”
这简直是一个地狱。并非没有一滴水,船的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水,但却不能喝。这对如果喝了海水,那喉咙肯定会冒出烟来。
“啊!真想跳进海里,哪怕是淹死也要把水喝他个够。”
大曾根靠在船帮上死盯着海面,绝望地叹息说。
明治四十三年十月下旬,往返于台湾航线的客轮宫古丸,在从基隆返回长崎的途中与强台风不期而遇。数十名船员葬身在了东中国海。即使三十年后的今天,上年纪的人们依然记得那件令人震惊的事件。
当时,著名的世界旅行家有明友走男爵与好友大曾根五郎,带着管家久留须左门,在结束中国南部的旅行回国的途中,在台湾得了热病。待病情稍稍恢复,即匆匆动身回国。没想到倒霉地成了宫古龙的乘客。
当他们被从床上掀利地板上睁开眼时,船已经被台风包围了。
三个人手牵着手爬到甲板上时,只见周围漆黑一片,风雨在呼啸,波涛在怒视,船在剧烈地左右摇动,忽而被高高地托起,忽而又被抛入无底的深渊。当比船体大数倍的怪兽似的大浪压过来对,甲板与深深的海底没什么区别。
和大自然的暴力苦斗了数小时之后,他们终于度过了台风的高峰。然而,还没容他们端一口气,船就触上了暗礁,船底部被撞出一个大洞。在尚未平息的暴风雨里,船迅速消失进了波涛之中。
一只只装满乘客的救生小船从甲板放到了波涛中。然而,船体刚一接触水面,立刻传来一片惨叫声。所有的救生船全被汹涌的波涛所吞没,消失在了漆黑的大海里。
有明男爵他们三人也掉进了大海。但毕竟是冒险旅行家,三个人沉着地死死抓住了被海浪打翻的救生船。
接下来是在黑暗、波涛、大风和苦涩的海水中进行搏斗。就这样不知不觉度过了几个小时。当天快要亮时,昨夜的暴风雨像梦幻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初升的太阳把水平线染成了血色,他们的船在无边的大海中盲无目的地漂流着。
与前一天的暴风雨相反,接下来的两天里一点风也没有,静得让人感到恐惧。今天是第三天了。
有明男爵的热病好不容易才进入恢复期,经过一夜海水的浸泡,又出现了反复,再加上饥饿干渴的折磨,如今已是奄奄一息了。其余两人虽然没有病,但在整整两天的漂流中粒米未进,滴水未喝,也已经是苦不堪言。
他们感到胃中痛如刀割,嘴唇干裂,舌头硬得像烧焦的石头一样。三个人盯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海水,仿佛在怒视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也许故事里讲的人类的同类相残正是发生在眼前这种时候吧。
在饥饿已经达到极限的人的眼前,就躺着一个还含有许多水份的肉体。说不定他们中间的某个人会产生扑上去大嚼一顿的野兽念头。
暂不说重病中的有明男爵,大曾根和久留须的脸上已经开始出现某种不祥的野兽的表情,凹陷的眼睛开始放出野狼般的光。
大曾根令人毛骨悚然地嚷道:
“喂!我已经受不了啦!我要干了。你也别客气了。”
说着他解下腰上的皮带。皮带上挂着旅行时护身用的手枪皮套。
也许大曾根终于发疯了。说不定他会拔出手枪,把病中的男爵或久留须杀死充饥。
久留须大吃一惊,脸色苍白,不由得做好了防卫的准备。
“海海海海,我昨天就想把这个吃掉啦。”
大曾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突然把皮带放在嘴里嚼了起来。久留须也松了口气笑了起来。啊,太好啦。不是发疯要杀人。他也把自己的皮带解了下来。两个男子汉像两只老鼠似的咯吱咯吱吃起皮带来。
恶魔
“有明君,你也试试,好像多少有点用。”
大曾根嚼着皮带,看了一眼病中的脸色灰黄的男爵说。
“不,我,已经不行了。没有气力和你们一起活下去了。”
男爵睁开无神的眼睛,微微摇摇头,断断续续痛苦地说。
“老爷,不要说丧气的话。请您想一想在东京等您归来的年轻夫人。如果老爷您有个三长两短,那京子太太……”
忠心耿耿的久留须,原本是想安慰主人,{奇书手机电子书网}结果反而不小心说了使生病的男爵伤心的话。
“嗯,不用你讲,我惟一担心的就是京子。我死了,她就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了。”
泪水从失去自制的冒险家的眼里顺着瘦弱的太阳穴不住地流淌。
但他并不想去擦它,任凭泪水流淌。男爵继续痛苦地说:
“久留须,我上衣里面口袋里有张纸条,里边有一个叠着的信纸。你把它拿出来交给大曾根君。……大曾根君,那是我写给京子的遗言。是在台北医院写的。在那个医院时我就想到可能会死,因此写了遗言。本来没什么用,可如今派上用场了。你把它读给我听听。”
大曾根打开久留须递过来的信纸,打开读了起来。里面是写给男爵夫人的出人意料的遗言。
我死后,请你和大曾根五即结婚,在他的庇护
下幸福地生活。因为,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除了我,没有谁比大曾根君更了解你,更爱你。
“大曾根君,没什么值得吃惊的。我将带着对你们衷心的祝福死去。你和我同样都热烈地爱过京子。京子也对我们两个抱有同样的好感,几乎难以取舍。然而,最后是我获得了胜利。因为京子最终答应嫁给我。
“即便是正在举行结婚仪式时,一想起你为此而沮丧,我就于心不安。因为,虽然京子是我的妻子,但你是我最老的朋友。一想到我们两人的友谊可能会就此结束,就感到很悲伤。
“但是,你的行动证明你的确是个好男儿。我和京子结婚已经三年了,但你我之间的友情丝毫也没有改变。你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作为好朋友继续和我交往。虽然我嘴上没说出来,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感谢和佩服你。
“但是,大曾根君,你也用不着隐瞒,你至今依然在心里深爱着京子。只不过出于对我的友情,你丝毫没有表现出来而已。我知道你很痛苦,我还非常佩服你深不可测的自制力。
“这次,请你接受我的友情。不,这并不仅仅是为了你,倒不如说是为了京子而请求你。京子还年轻,而且孤身一人,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如果没有你的保护,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生活下去。当然,我的财产全归你和京子。晦,大曾根君,趁我耳朵还听得见,给我个回话!你一定要向我保证和京子结婚。”
看样子病重的有明男爵是用最后仅有的一点气力说这些话。
大曾根不知如何回答这非同寻常的建议。他只是伤心地看着眼前这个即将死去的人。
“喂!大曾根君,快点回答我!”
在这种情况下,大曾根必须做出答复。
“我答应依。你放心,如果你有什么万一,京子由我来照顾。不过你还没死,不要紧。你要挺住!”
大曾根用充满友情的话安慰有明男爵。然而,他内心想的却截然相反。
(哼哼,这个傻瓜真天真,想把京子给我。不,不仅京子,还要搭上那份巨额财产。你以为我是你小子的亲密朋友吗?哼哼,傻瓜。无论如何我也不是那种好人,只不过不跟着你小子我就无法生活下去而已。表面上我装得跟你很亲热,当你小子的寄生虫,其实我一直在等待复仇的机会。可是,哎,如今这算怎么回事。在这茫茫大海之中又有什么办法。你小子死了,可我也同样活不成。在这里,遗嘱和废纸没什么两样。一滴水一片肉要比百万元钱和京子更重要。哎,我命真不好。他妈的!随你的便吧……)
有明男爵把遗嘱交给大曾报后,看上去完全放下心来,又昏睡了过去。衬衣下面剧烈起伏的胸部看上去也稍微平静了一些。
大曾根和久留须瘫靠在船帮上嚼各自的皮带。
海面上不时出现鱼类的背鳍,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既没有鱼钩也没有鱼饵,毫无办法。
昨天曾朝出没的鱼类开过枪。大曾根的手枪套里有一把没被海水浸泡的六连发左轮手枪。他打掉了其中的四发,但一条小鱼也没漂起来,不知打中了还是没打中。
但不知为什么,大曾根宝贝似的留下了其余两颗手枪子弹。
他向久留须解释说:
“回头说不定会有什么用途,就不要浪费了。”
连大曾根自己肯定也没想到那把手枪那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接下来,在不停摇晃的波浪、无垠的蓝天和死一般寂静中漫长的一天结束了。在童话般的美丽的星空下,干涸的肌肤承接着舒心的夜露,混混饨饨地又过了一夜。自轮船沉没以来的第四个早晨来到了。
随着满天宝石般的一颗颗星星失去光泽,水平线渐渐泛起红色。天空和海水闪着红色和金色的光芒。一个血红的燃烧着的大圆盘跳动着开始从水平线上迅速升起。
小船里的三个人,尽管因极度的饥饿而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但这大自然惊人的美丽奇观还是对他们产生了作用。
久留须最先从船帮处坐起来,观看那红色和金色的无边的水平线。
这时,他看到的不仅是大自然的美丽,还有更令他实实在在高兴的东西在等着他。
“啊!陆地!我看到陆地啦!”
腹内空空的久留须不知从哪来的劲,声音大得惊人。
“什么?陆地?在,在哪儿?”
大曾根差点没从小船中站起来。
“在那里,在那里。看见太阳的右边那个像一根细线一样黑色的东西了吗?那木是云彩,的的确确是陆地。”
由于声音大,再加上船的摇动,熟睡中的有明男爵也醒了过来。
“陆地?是陆地吗?……”
他的声音虽然细而沙哑,但许是昨晚的熟睡减轻了病情,精神出人意料地好。
“是的,这下您可以高兴了。是陆地。昨天还看不见陆地,而今天看见了。这说明这条船在走,在朝某个方向走。也许我们在潮水中。看来我们绝望得太早了。即使没有船桨和船舵,这条船也会自动靠向陆地的。”
在之后的三个小时里,船里的三个人一直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平线上陆地的影子。久留须的判断是正确的。绿色陆地的面积看上去在一点点扩大。
大曾根非常高兴。心想:
看样子,明天就可以靠近海岸。也许能被鱼船什么的搭救上岸。太好了。这条命又捡回来啦。……但是,等等!
当他高兴过后冷静下来时,突然发觉还有一件高兴不起来的事情。
(但是,得救的不光我一个人,男爵这家伙也同样会得救。那家伙的病好像也开始好转了。所以,如果上了岸到医院治疗一下,说不定会恢复到原来的状态。那样的话,那张遗嘱就成了一张废纸。好不容易到手的百万元财产和漂亮的京子就全泡汤了。这得好好考虑一下。)
大曾根在脑子里迅速地盘算着,眼睛则一直盯着皮带上的手枪套。
(哼哼哼哼,我还真细心,事先正好留了两发子弹。哈哈哈哈。)
他慢慢打开枪套,抽出银光闪闪的手枪。
久留须满脸狐疑地问道:
“哎?大曾根!是不是又要打鱼啊?”
大曾根盯着对方的眼睛怪声怪气地说:
“你知道我的枪法很难。我可以在十米以外打中扑克牌上的花。所以嘛……”
他狞笑着继续说:
“如果我这样瞄准你的脸,那么我想打你哪只眼就打你哪只眼。我要把你的瞳孔开个洞,你看怎么样?”
说着他举起手枪,瞄准了久留须的脸。
久留须忍不住笑道:
“哈哈哈哈,别开玩笑了,把瞳孔上开个洞还了得。哈哈哈哈。”
但是,他的笑脸立刻就变成了哭脸,惊叫道:
“别,你想干什么?”
“我要开枪!”
大曾根用枪瞄着他,冷冷地说:
“让你活着,对我有点不利。很抱歉,我就打你的心脏吧。”
惊叫声、船的剧烈摇动、水面扬起的水烟和枪声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