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龙不准备说废话;直接兴师问罪;道:“近日朝堂传的沸沸扬扬;南直隶总督宗茂与湖广总督姚启圣上奏请封王爷为摄政王;王爷如何看?”
翟哲缓缓端起茶;问:“是吗?”
“王爷领大明恢复基业;左将军兵进陕西;局势正在紧要时;朝堂不安;军中士卒难安心”
“士卒安不在朝堂安;而在朝廷的赏赐是否公平丰厚;今年户部入不敷出;若不加征商税和矿税;只怕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陈子龙胸口起伏;神色有些激动。翟哲说出这番话;是变相承认宗茂和姚启圣上奏是受晋王的指使了。
朝堂之争;动怒则要坏事。
陈子龙压制住到嘴边的质问;道:“闽粤延平王近日不稳;王爷要在此刻加摄政王;只怕会授人以柄。”
“原来内阁知道此事;不知为何没有人来告知我;难道是想见我败亡吗?我不加摄政王;卧子兄能否保证郑芝龙不会起兵?”翟哲依旧神态温和;“更何况;郑芝龙为何会起兵?有人不想见我;我退让一步;就能海阔天空吗?”
他温和的言语如一柄小锤子敲打在陈子龙的嘴唇边。
隆武帝命张瑾带出诏书;做殊死一搏;无论成败与否。翟哲可以不在乎;但必须要做出回击。朝堂之争;不是和气生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陈子龙无言以辩;断言:“王爷此举会让大明朝廷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中”
“也许会吧”翟哲笑声爽朗;“你我携手;弘光元年那么难的日子都闯过来了;现在有了半壁江山;胆子难道还变小了吗?”
陈子龙仰起头;与翟哲对视;毅然道:“王爷若执意如此;我只能请辞吏部尚书之位。”
“你我的关系;也要如此吗?”
“私情是私情;公义是公义”
见翟哲眉头皱起;陈子龙苦笑道:“我辞职后;会回松江闭门谢客;不再管朝堂之事”
翟哲露出促狭的笑容;问:“若我兵败;清虏再下江南;你也不问朝堂之事吗?”
陈子龙再也忍不住;斥责道:“请晋王休要以国事为玩笑”
“我从来没有以国事为玩笑”翟哲收敛笑容;“只是;这天下不仅仅是朱家的;当然也不会是我翟家的。顾炎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天下是所有汉人的。卧子兄经历了剃发令;难道还这么冥顽不化吗?”
陈子龙长叹一声;“你说的我都明白;道不同矣”
“那;便请卧子兄回松江吧”
第620章 政戏
陈子龙默然走出晋王府;回家后托病不出;不见外客。
内阁首辅为马士英;实际以吏部尚书陈子龙为首。江南复社现以几社为首;陈子龙在几社中一言九鼎。
一时间;陈府紧闭的大门前站满了来访的客人。
一连三天;陈府门前的人群没有疏散的意思;还有人不断把名帖往门房手里塞。陈子龙被逼无奈;只见几社徐孚远一人。
徐孚远进陈府与陈子龙彻谈了两个时辰后;出门劝出身几社的官员退去;其余人见势头已变;各自散去;陈府渐渐恢复了平静。
七月中旬。
季弘的信使奔入晋王府。
延平王府的侍卫在护送张瑾进入四川的途中被伏杀;无一人逃脱;但扒光了那些人的衣服也没有搜到圣旨。张瑾只是个诱饵;交出隆武帝的密诏后;他已经失去了价值。郑芝龙还是有办法把密诏送到吴三桂的手上。
当然;这份密诏也只是个由头。
吏部尚书门口聚集的官员和千里之外刺杀都没有影响到南京朝政改变的脚步。
晋王传令;命南直隶总督宗茂、浙江巡抚张煌言和湖广总督姚启圣进入南京;询问各地军务民事。
明眼人都看出来;晋王登摄政王如弓在弦上。
与此同时;大将军令孟康率宁绍镇一万正兵从宁波移驻金华;张守禄率本部兵马进驻九江;同时派斥候紧密监视赣南府的兵马动向。
南昌城和衢州府是翟哲和郑芝龙达成协议的中立不驻兵地带;眼下双方都没有破坏这个协议。
宗茂的衙门设立在松江府;接到召令三日后到达南京。此时张煌言和姚启圣还在路上。他无需打听南京城内的消息;这些日子总会有人第一时间往松江府送来各种传闻。
南京城比松江府要热的多。
宗茂先往晋王府觐见;翟哲避而不见。
南京城内中枢官员多半出自复社;也有几个原大将军府幕僚出身的人;但宗茂不会主动去找下属。他在南京城没什么朋友;想来想去;往吏部左侍郎柳随风的府中。
柳府还是如从前那么简单。
巷子头有七八个兵丁看守;这是金小鼎给柳随风的特别待遇。
宗茂递上名帖;片刻之后;柳随风行走如风出门迎接。
两人见面;简单寒暄几句;走入柳府;老苍头掩上大门。柳随风入南京后;神态老了不少;但是给他看门的老苍头一点没变。
柳随风笑容满面;边走边夸赞道:“宗大人这份折子;可是让南京城内不太平啊”
宗茂摆手;道:“柳兄;与我说这样的话就见外了”
他向朝廷请封晋王为摄政王;没有得到任何人暗示。这是他藏在心底已久的想法;此次晋王回到南京的动作和隆武帝传出密诏的举动让他觉得时机已到。这就是与柳随风英雄所见略同。
柳随风心情舒畅;摇着蒲扇道:“好雨知时节啊”
宗茂压低声音;道:“我已命人把南京城内的消息送给逢勤”
的确;到目前为止;请封翟哲为摄政王的奏折中还欠缺军中的声音。
有些话;两人心照不宣;他们都想尽快把翟哲推到皇帝宝座上。
“姚启圣也紧接着我上了一份折子;那也是个有心人。”宗茂摸了摸新剃的短髯;精神振作;“但浙江巡抚张煌言没有动静。”
见宗茂的谈吐;好像还不知道晋王要重用他;柳随风含笑道:“那也是个东林党;江南诸生又有几个如姚总督那般看清形势的;连陈卧子也还坚持抱着隆武帝的臭脚不放。我已向王爷进言;朝堂要控制在自己人手里”自己人就是北下者;他们在军中占绝对优势;但在朝堂中没几个能说话的人。
在翟哲军内部中;宗茂与柳随风没什么交情;但两人现在处于江南士子的包围下;保持了前所未有的统一。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宗茂在宁波府禁闭一年;去年才得以复出;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又会被提拔。
他出言试探问道:“我听说陈尚书闭门装病;不知是何意图?这是要请辞的预兆吗?”
柳随风好人做到底;详细解释道:“从目前的势头来看;若王爷等摄政王位;陈尚书肯定不能再留在南京了陈卧子此举;是为避祸”
“避祸?”宗茂摇头;“登摄政王后;王爷一定还会重用陈尚书”他也佩服陈子龙的学识;翟哲与陈子龙的关系不是虚假的。
柳随风哈哈大笑;道:“陈卧子不是在为自己避祸;而是为复社士子避祸”
陈子龙要是与翟哲合作;一定会被复社人骂死;慢慢失去在江南士林中的地位。但现在;这位复社魁首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这也是给江南各地对朝廷不满的士子做出一个榜样。
翟哲决心已下;朝廷每次变革;总免不了要流血。陈子龙阻止不了翟哲;唯有以身作则;希望江南士子不要借题发挥;平白无故把首级丢出去当做晋王立威的工具。
“宗大人;莫要担心;陈卧子不足为虑”柳随风点出关键问题所在:“陈卧子是晋王士子的岳丈;但在江南声望太高;晋王为朝政稳定故;绝不会再用他”
“可惜了”宗茂颇感遗憾。
“王爷不用陈卧子;但不会打压几社那个人;说不定还会因祸得福。”
两人就朝政中的一些事相互透露自己的看法;宗茂一直到天黑才离开。
两日后;江北两将军和四总兵的奏折送到南京。留守湖广几位将军和总兵的奏折接踵而至;除了远在陕西的左若;军中将领一直表态;晋王当进摄政王。
朝野震动。
吏部尚书陈子龙因病出不了门;内阁首辅马士英终于力压持反对意见的堵胤锡;把奏折送入深宫中。
隆武帝朱聿键首次履行皇帝的职责;朱批“不准”。
内阁首辅马士英上书请封晋王为摄政王;户部尚书堵胤锡上交辞呈;南京城接连上演好戏。
翟哲一直没有露面;他在看戏;看谁还能留在这个舞台上。
第621章 伪与事
翟哲在泡茶。
这是他从范永斗那里学来的习惯;繁杂无比的步骤和手势中;氤氲水汽升起;挡在视线之前。
钓胜于鱼;茶不在饮。
他的动作柔和;柔和中暗含刚劲;只是思绪已不知飘往何处。
正前方的站立了三个人;宗茂、张煌言和姚启圣。这三人中;只有张煌言为举人;姚启圣和宗茂都只是秀才出身。他们与朝堂诸君格格不入;但他们是大明最有权势的地方督抚。翟哲早在布局;大明三个地方督抚都是大将军府幕僚出身。
“请王爷登摄政王位;统管朝纲;扫尽朝政阴霾;等恢复大明荣光那日;再还政于陛下。”宗茂声音于脆;精神振奋;隐有咄咄逼人之势。
“请王爷登摄政王位;此乃众望所归”姚启圣紧相随。
张煌言耸动肩膀;如身上有无数虫蚂在爬动。初始时;他中意于鲁王;对现在坐在宝座上的前唐王朱聿键没什么感觉。但这并不意味他能心平气和接受心中敬仰的大将军登上摄政王位。
说什么还政给朱家;不过是托词;只能欺骗那些无知愚民罢了。
他往前迈动半步;晋王的眼睛只盯着手中的茶壶;但他总感到晋王的眼睛看在他脸上。
他蠕动嘴唇;刚想开口。
翟哲端起暗褐色的茶壶;一缕淡黄色的茶水冲破水雾;注满三个白瓷杯。
“三位;请用一杯茶”
翟哲嗓子有些沙哑;声音有些沧桑。
“二十年前;我与萧之言出走东口;率几百马贼投入土默特蒙古部落。那时;我只想为大明抑制辽东女真。我的家族往辽东贩卖粮食;我背叛了家族。我在蒙古十年;没睡过几次安稳觉。漠北朔风寒冷;女真人如利剑像一直横在我的咽喉;那种滋味;天下又有谁能懂?”
翟哲微闭双目;似乎在回忆那青春年少;金戈铁马的岁月。
“随后我追随卢公征战宣大;卢公对我不算亲近;但有知遇之恩;后来卢公命陨巨鹿雪原;我来到江南。没见过走西口的艰险困苦;你们不明白江南有多富庶。”
他稍作停顿;摆手示意三人不要拘束;取杯饮茶。
“卢公对我说过一句话;‘不忘初心;方能始终;;所以这些年来;我身居庙堂之上;不敢有一丝懈怠;卢公之初心为大明;我之初心为汉人。”
宗茂先上来;姚启圣和张煌言紧随其后;恭谨端起小小的白瓷杯饮完茶水。许多年来;宗茂一直追随在翟哲身边;对翟哲说的每一步经历都有切肤之感。姚启圣和张煌言听的入神。
“直到剃发令后;我与江南诸众齐心协力;收复南京;我终于知道我能改变这个时代”
翟哲在笑;自信的笑。
收复南京奠定他在大明朝堂中的地位。
对面三人都以为晋王想说以他的功劳封摄政王理所当然。那确实是晋王最辉煌的时刻。
“我的意思;又有谁能懂?”翟哲轻轻摇头。往昔他曾因此感到孤独;现在他已经习惯。身为大明宁绍总兵时不同于在塞外流浪;身为大明晋王(或者说摄政王)时;又是一个境界。
三杯茶饮尽;三个茶杯归位
张煌言先前准备说话;被翟哲突然开口堵住。晋王召回的三个督抚;就他自己没有表态了。
他斟酌词语;轻咳一声;拱手道:“王爷力挽汉家江山;天下无人能及;理当进摄政王之位;只是……;只是如今天下未定;延平王在闽粤蠢蠢欲动;王爷此时进摄政王位;下官担心会授人以柄;使天下民心动荡”。
他硬着头皮说完这些话;双腿已经僵硬;担心引发翟哲的怒火。有再充分的理由;在这时候说付出反对的声音也需要莫大的胆量。
“张大人此言差矣”宗茂先站出来反驳;“南京是大明留都;朝堂上尊卑有序;难道王爷晋升摄政王;还需延平王恩准吗?郑氏领闽粤二地;本答应向朝廷进贡田赋;但我听说今年郑氏以粤地受灾为借口;截留了五成田赋。粤地风调雨顺;这般拙劣的借口也能欺骗朝堂诸公说明延平王早有不臣之心;如今闽粤等同藩镇;张大人反而要纵容郑氏;恕我不敢苟同。”
姚启圣与张煌言同时浙东人;说话口气要舒缓许多;也站出来道:“郑氏蠢蠢欲动;朝廷理当针锋相对;不可露出怯意。以我看郑芝龙此人无雄心壮志;做大事而惜命;朝廷要是足够强硬;郑氏不敢轻举妄动”
张煌言见身边两人同时驳斥自己;显得他先前的反对非常不合时宜。
宗茂冷声道:“王爷如此幸苦;是为了汉家江山;不是为了朱家江山。卢公死在小人之手;王爷在南京也屡遭险境;朱家还有什么脸面立在朝堂之上。”他一向充满了斗志;胸中如有烈火燃烧。
翟哲停下手中动作;靠在舒适的椅子上;直视张煌言;道:“沧水;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你也知道;延平王安安稳稳过了两年;为何今年会蠢蠢欲动?如今;圣上与我;只有一个人能在朝堂上说话;你以为谁更合适?”
张煌言惶恐;跪地叩首:“下官愚钝”
“浙东义士;江南诸生;为反剃发令而起;不是为了维护大明江山而起;也不是为我翟哲而起。你们下去在好生想想吧。”
漫长的会谈后;三位督抚退出晋王府。在南京朝臣眼里;这三人俨然成了晋王最忠实的走狗。
送走三人;翟哲起身往侧厢房;他突然很想去看看那两只海东青。
年初起兵过江发动江北战事后;他前次返回南京是匆匆忙忙;这次回到南京忙忙碌碌;再无闲情雅致去喂养那两只大雕。
能臣如鸟;鸟如能臣。驾驭群臣之术;他了然如胸。
姚启圣说郑芝龙做大事而惜身;江南士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初剃了发的人;没有脸面再来直谏反对他;没有剃发的浙东人早已投在大将军府的帐下。
前几年;他让陈子龙执掌大权;又禁足能与陈子龙抗衡的宗茂;势单力薄的浙东士子为谋取出身团结一致;彻底投靠大将军府。而复社士子;又有几人没有剃发?
七月下旬;大明三地督抚联名上奏;请封晋王为摄政王;内阁首辅马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