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国跨过外院的大门;到了那座阁楼下。柳随风的两个侍卫正守在门口;见有人靠近警觉的问:“谁?”
李定国朗声道:“请告知柳侍郎;李定国来访”
黑暗中传来“咚咚咚”的脚踩楼板声;片刻之后;楼板的声音更加密集;有两个人从楼上走下来。
上楼的通告的侍卫走在前面;手里拿着一盏灯火引路;柳随风摸着楼梯跟在后面。
李定国走到阁楼门前;向两个模糊的身影拱手道:“柳侍郎”
“李将军”柳随风爽朗的笑声传出来。他今夜似乎很健谈;滔滔不绝道:“久闻大西军四府以李将军最为威武;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李定国心中暗想;你没见过其他三位府主;怎知道我最威武不过是些客套话而已。
一阵风吹过;灯火摇摇晃晃;两人都只能看见彼此的轮廓。
柳随风打开话匣子套近乎;“当年我在高闯王营中时;曾见过八大王;但无缘结实李将军”
他很热情;如在讨好李定国。熟悉他的人知道;他本不是这样的人。
李定国一时没有接话;在大西军四府将军中;他是最木讷的人。与柳随风交谈;他就像涓涓细流遇见连绵长河。他只觉得大明朝廷中人并非如孙可望说的那么不好相处;傲气凌人。
说了一大通开场白后;柳随风似乎才发觉地方不对;侧身挥手道:“请李将军楼上说话”
“请”
阁楼中有些稀薄的月光;那个拿着灯火的侍卫在前引路;柳随风走在中间;李定国跟在最后。
柳随风摸着楼梯行走;步伐缓慢;脚步有些踉跄;李定国在他身后担心别一脚踩空掉下。
三人爬上阁楼;侍卫放下灯火;退到楼下。
此时;李定国才看清楚柳随风的面容。他花白的头发;憔悴的面孔;眉宇中掩饰不住疲倦之色。
柳随风也在观察李定国。
如何做一个优秀的使者是一门很深奥学问;不是义正言辞递交一份国书;或者是挺直脖子不丢朝廷的脸面那么简单。正因为如此;虽有季弘在云南;翟哲仍然让柳随风亲自走一趟。
柳随风眯着眼睛;微微喘气;好似刚才爬楼梯耗费了不少体力。
在这瞬间;他要选定合适的说辞;他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
阁楼楼梯狭窄;他故意请李定国上楼议事;李定国没有拒绝;说明李定国不是一个控制欲非常强烈的人。
他刚才在楼梯中故意跌跌撞撞;李定国伸手扶过他;说明李定国是个仁厚的人。
“我初来云南;见罗雄州周边百姓安居乐业;可见李将军治军严谨”柳随风先夸赞一句;随后话锋一转;“大西军士卒善战;但不该对贵阳府朝廷兵马显身手。”他声音柔和;如一个敦敦教诲的老者。
“朝廷早就宽恕了大西军和大顺军的罪过;四年前;晋王传檄天下反剃发令;天下汉人为一家。李过受封为荆州将军;忠贞营兵马正在江北与鞑虏拼命;大西军如此做派;让朝廷很是失望。”
李定国道∶“柳侍郎说笑了;大西军又没有归降朝廷”
柳随风长叹一声;道:“天下纷争久矣;从高闯王起兵十几年;死了多少人?最后差点让鞑子占了天下;李将军是明白人;为何至今还执迷不悟。”
这句话有些重;李定国色变;斥责道:“我等随八大王起兵;是因为朝廷无道;不顾百姓死活。岂能把过错推到高闯王身上。”
“天下事的过错岂是一句话能说清楚;思宗有错;已死在煤山;李将军为何还要对朝廷耿耿于怀。思宗被大顺军逼迫而死;朝廷已然原谅李过等人。以大西军残败之军;云南贫瘠之地;还想一条路走到黑吗?”
柳随风这句话直至李定国的内心;大西军内部除了孙可望;其他三府都不想对抗大明朝廷。若不是郑芝龙遣使前来联盟;孙可望也无法说服大西军再次与大明朝廷开战。
李定国不想在柳随风面前露出怯意;但他拙于言辞;一时间找不出可以说服自己话语来反驳。
柳随风面露戚色;叹道:“十几年来;死难汉人何止千万;天下局势糜烂难挽;李将军乃仁人;甘心把稍有起色的局势再拖入泥潭吗?李将军当知道我曾在高闯王帐下流荡过;但肯定不知道前因后果”
他闭上眼睛;神情悲伤的倾诉:“我家在山西本;还算富庶;崇祯七年;我家人四十六口死在高闯王麾下兵马手中;我被高闯王掳走挟裹两年。后来;我投入晋王帐下;也不是没有想过为家人报仇。见到忠贞营时;我想到他们是残忍的凶手;但如我一般是乱世的受害者。我放下家仇;只是为了早日找回一个太平盛世”
语毕;柳随风留下两滴浊泪;他本是做戏;此刻这两滴泪水中却有真情。
他现在是大明的吏部侍郎;马上很可能要登上尚书之位;他向往权势;但不想娶妻;不要生子。
李定国惊呆了;他曾因饥荒变成孤儿;有过不堪回首的经历的人很容易找到共同的感受。
他突然想起死在义父屠刀下的那些百姓。
夏虫在不辞疲倦的嘶叫。
柳随风控制情绪;睁眼道:“李将军;晋王命我来云南诚心与大西军商议招安事宜。湖广和江南民心已归;岳州将军左若收复陕西;朝廷并不怕郑芝龙在耍弄得那些阴谋;只是……;只是晋王觉得汉人已经死得足够多了”
李定国双目如星闪耀;心情沉重。柳随风直面说到郑芝龙;确实够坦诚。
短短瞬间;他心中对柳随风从同情到敬佩;心中转了好几个弯。他沉声道:“柳侍郎;我等也愿意北伐东虏;只是需要朝廷给个名分”
柳随风见李定国松口;心中大喜;也不枉费他一番口舌;趁热打铁劝道:“朝廷绝不会亏待有功之臣。孙帅去年到南京请封秦王;虽然过分;但并非完全没有希望;只要大西军北伐清虏立下功勋;朝廷并不吝啬封王。郑芝龙与晋王合力收复江南;封延平王;吴三桂协助朝廷夺取襄阳;又收复四川;封镇西王。”
李定国略一沉吟;问:“柳侍郎此来;能给我大西四府什么官职爵位?”
“两个公爵将军;两个侯爵总兵”柳随风解释:“敕书放在贵阳府;只要大西军四府同意;我立刻来传旨。孙帅和李将军为国公将军;刘将军和艾能奇为侯爵总兵;眼下朝廷一共也只有六位将军。”
这个条件的确丰厚;离封王只有一步之遥。
李定国甚至觉得这是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他知道去年孙可望请封秦王;也是开价求还价;孙可望本义是想得一个郡王;替代原沐家镇守云南。他很谨慎;道:“此事还需孙帅定夺”
柳随风拱手求道:“孙帅面前;还需李将军美言几句”
想起孙可望;李定国脸色罩上一层阴云。
柳随风已从悲伤中走出来;看似随口透露:“左将军今年北上陕西征战艰难;若大西军受抚;晋王想调集忠贞营北上陕西;收复故土。”
当然;他今夜没有一句话是随口说。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一介文士;可当千军万马。
第626章 针尖麦芒
柳随风送走李定国;舒展四肢躺在床上;今夜能睡个好觉。
双腿膝盖以下的酸胀感未消;这趟云南之行要了他半条老命。
“李定国确实是仁人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他看着帷帐顶端偷笑。
晋王从前也是仁者;卢公死在巨鹿雪原后;晋王变了;但在他看来;晋王仍然不够强硬。
豆大的灯火似乎静止在半空中;片刻之后;帷帐中传出来轻微的鼾声。
次日清晨;白文选率一队士卒来到高家大院门口。柳随风早已起床;套着一件麻衣布衫;站在花圃前发呆;这是他在家养花留下的习惯。
山间的清晨很凉爽;草叶片上露水很重;好似昨夜下了一场小雨。
商队中人一大早就被释放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白文选走进内院;行礼道:“柳侍郎;李将军命我今日护送你到昆明”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柳随风转过身;道:“好。”
“请柳侍郎先去用早膳。”白文选在前引路。柳随风随他出门;两个侍卫紧紧跟在其后。
早膳之后;树枝顶头已见到阳光;气温稍有升高。
走出重重守卫的早餐馆;白文选准备了一顶小轿子;柳随风挽起长衫坐进去。昨夜之后;李定国没有再露面。看今日清晨这情形;他猜到李定国应该在昆明有安排。
白文选率两百兵丁护送。山路仍然崎岖难行;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柳随风一路打盹。午时左右;一行人在一座丛林密布的山谷中歇息;就着清冽的清泉简单用完饭。
吃完饭再往前走;道路逐渐平坦;半下午光景;前方传来密集的铁蹄声。
柳随风感觉轿子停下来;外面穿来白文选的声音:“柳侍郎;孙帅派人来迎接了。”
轿子落地;柳随风没有回话;也没有动作。
蹄声越来越近;远处传来喊叫声:“白统制吗;孙帅命我来迎接使者。”
白文选见柳随风没有出轿的意思;只能返回队伍前列接应。
白文选与来人在距离轿子两三百步的地方嘀嘀咕咕的说了一通;柳随风听不清楚。
短暂的停歇后;队伍继续前行。
奉命来迎接柳随风的去年去过南京的潘国凤;孙可望考虑到他与柳随风有过几面之缘;特意让他前来接连。
柳随风见来人不到轿子前见他;知道此行不善。
往前走了越两个时辰;天色大黑。士兵们点燃火把;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随后轿子落地。
轿子门口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柳侍郎;到了”
柳随风打足精神掀开轿帘走出来;见四周屋舍环绕;才知道不知何时已经进了昆明城。
一个身穿文士服的人站在轿子;刚才那句话就是他说的。“柳侍郎;还记得我吗?”那人在火光下现出一张长脸
天下文人是一家;柳随风宁愿迎接他的是个武将。“潘使”他捻须微笑。见人过目不忘;也是一个优秀的使者必备的素质。
潘国凤皮笑肉不笑;道:“柳侍郎果然好记性。”
柳随风收敛笑容;扳着脸不再说话。说话越少留下的破绽越少;眼睛潘国凤神色不善;他何必配合对手找没趣。
两人对立站了一会;潘国凤见柳随风鼻孔朝天;似在闭目养神。就这么站着也不是事;白文选上来解围道:“天色已晚;还请潘先生安置住处;早些休息。”
潘国凤冷哼一声;带路往前面的一排房屋走去。
孙可望仍然没有出现;也没有设宴接风。
白文选护着柳随风到达那座宅子门口;潘国凤拦住他道:“白统制到驿营去歇息吧;柳侍郎交给我们了”
白文选看了片刻;无奈向柳随风告辞。
柳随风对白文选没有半点留恋;头也不回走入宅子;两侍卫随在身边。
不一会功夫;潘国凤带着两个随从各提着一个食篮走进来;道:“时候已晚;请柳侍郎将就用些膳。”
“多谢潘先生”柳随风仍然;没有多话
他今日没有走路;肚子不饿;两个侍卫是习武之人;食量甚大;把八碟小菜吃了个底朝天。
吃饱饭;柳随风也没问其他;让守在门口的大西军士卒打来一桶井水;清洗后倒头便睡;表现无比淡定。
潘国凤站在院子外;直到见屋子里的灯火都灭了;脸色黑的如猪肝;往沉寂的街道中走出。
孙帅还在等着他的答。
大西军高层几乎都知道郑芝龙前来寻求联盟之事。去年潘国凤在南京求神拜佛;最终灰溜溜的回到昆明;让孙可望大失所望。今年形势逆转;他也想借机杀杀南京来使的威风。
尤其是他派人在安南卫外等候柳随风;没想到柳随风竟然悄然溜到李定国的兵营中;让他不能忍。
一夜过去;次日清晨;有兵丁送来早饭。
柳随风用完膳后;拿着一本《皇明经世文编》在手;颇为专注的阅读。这本书是大明吏部尚书陈子龙在家赋闲是编著;现已印刷逾千本;苏州书院中就藏有三十套。
他眼在看书;心在数数;不现半点焦急之色。
辰时过半;门外传来脚步声;潘国凤进门;也不施礼;径直道:“柳侍郎;孙帅有请”
柳随风合起书;交给侍立一旁的卫士;起身抬脚往门外走去。
有举着旗帜的兵丁在前引导;柳随风夹在人群中步行;两个侍卫被间隔在外。
拐过两道弯是一片开阔地;云南巡抚衙门当前而立。
原来昨日住得离孙可望这么近
府衙门口对面站立着两排雄壮的兵士;**肌肉虬结的胳膊;右手长刀出鞘指着地面;左手手持长枪直指天空。
走到离府衙百步之外;护送的兵丁停下脚步;闪出一条道路;柳随风摇摇晃晃走上前。
府衙门口站立的一个武官高喊:“请柳侍郎入内觐见”
“觐见?”柳随风心中冷笑;且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孙可望对他如此无礼;应该是不做投靠朝廷的念想了。否则;以他大明吏部尚书的身份;孙可望不敢得罪。
柳随风不是那些把大明当做天朝的东林士子;这点阵势在他面前只是小儿科。
他从威武的兵丁中间穿过;慢慢登上台阶;等走到府衙大门处;他见到一个两腮消瘦在人坐在当中的座位上;向外梭巡的眼神如毒蛇吐信。
那就是孙可望了;一看便知是个精明的人。
他遥遥拱手;道:“孙帅”
孙可望从座位上站起来;“柳侍郎”
“从南京到昆明千里迢迢;柳侍郎一路辛苦;不知到昆明所为何事?”
“我性子直爽;不喜欢说弯弯绕绕的话;去年孙帅曾命使者到南京求降;我正为此事而来。”
孙可望嘴角扯动出一点笑意;问:“封赏秦王的诏书带来了吗?”
柳随风笑道:“朝廷有诏书;不仅给孙帅;大西军四府府主都有封赏;等其他三府将军到齐;便可宣旨。”他没有正面回答孙可望的话;但他话中的意思好像是默认了孙可望封秦王一事。
孙可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难道大明的朝廷真肯封他为秦王?对了;这说明南京朝廷内部空虚;翟哲不得不做此让步。
秦王的诱惑还是与郑芝龙一起起兵?在这瞬间;他的心神有一丝波动;但他很快缓过神来;声音严厉;道:“大西军事情我一人可定;诏书何在?”
柳随风面露惊讶之色;道:“是吗;朝中皆以为大西军四府各自为政。昨日我在罗雄州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