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娘送汝月芬回家了,阿德洗也不洗就上床躺下。他依然能感受到汝月芬跪下的刹那间给他带来的那种冲击。阿德撩开帐子咬着嘴唇对外公说:“从今以后,他愿为这个女孩做一切事,抹脖子跳楼怎么都成!”
阿德娘和阿德爹在房间里叽里咕噜说了很长时间话,才慢慢睡去。
蛇怨 第二部分
第四章 蛇 医(1)
冒辟尘进门时,东屋的鼾声停了,但他一进自己的西厢房,闩死房门,那个蛇郎中又抽开了呼噜。
昨儿傍晚,一直空关着的东厢房搬进了这个游码头的蛇郎中。房东马老太说堂屋就算两个人各占半拉。此刻堂屋下的那排窗下,依次排开的那几口箱笼中有纠缠成一团的蛇,相互从中插来穿去,并不时地吐出丫形血舌发出一阵让人心腻的咝咝声,它们那扭成几股的花花绿绿的身形同样令人心腻。
这个蛇郎中一进门,冒辟尘立刻认出了此人就是在省城卖过蛇药的湘西蛇药王,但他没有同一个陌生人叙旧的意思。
这个自称叫陆子矶的蛇郎中如许多江湖中人一样,极爽快,中午他临出门前,说什么也要送包蛇药给他,说是常常跑乡,防防身。他很厌烦,但实在无法推辞,就随手将药塞进兜内。当年他出门时随身备的那份蛇药,一次也没用上,后来想想可能已经失效了,便扔了。
这个蛇郎中相貌堂堂,声若洪钟,一双眼睛清澈到底,可以让人看到骨头里,尤其是眉心上那颗大黑痣,使他的面容添了几分刚劲,令人不由得不生出一种信赖。下午出门后他想过,设若蛇郎中不与他同住一室,单凭此人的那副尊容,他也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但他独惯了,屋里一下多这么个人出来,他感到极其不便,故而他对蛇郎中非常冷淡。
屋外偶尔有人从空空荡荡的街面上走过,那路人的脚步会持续很久很久,才会在街口消失。
冒辟尘待门外一丁点动静都没有了,才从怀里取出沉甸甸的汗巾包和钱袋。他将汗巾包放在一边,而后轻轻地摩挲着这只失而复得的钱袋。一路上,他已经几次取出了这只钱袋,细细地打量着。
他不明白这钱袋怎么会出现在王庄,不过,那实在不打紧,也无所谓,要紧的是这只钱袋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
冒辟尘将钱袋放在桌上,走到对面那摆满成包成瓶兽药的木架前,仔细地看了一眼那一长包斜放在前的草药,才移开贴墙摆放的瓶瓶罐罐,掀开一帘墙布。一片斑驳的墙面露出来了,多处脱落墙皮的墙面,露出一块块深灰色的老砖,他取一柄柳叶小刀,插入一块砖缝中,往外一别,那块砖悄然落入他的手中。
他将从砖墙洞内取出的一只长方形的红木匣子,放在桌上。放下匣子时发出的一声闷响,在静夜里显得特别的沉闷。
净脸净手后,冒辟尘打开了那只木匣的盖子,匣盖一开,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那是封在一只笔盒中的一束一枝两花的干花散发出来的香味。匣子里还有一柄乌森森的五连发短枪和一本硬壳封面的本子。
翻开本子,跳出一帧颜色萎黄画面模糊的
老照片,这是爹留给娘唯一的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中有爷爷兄弟十人及子孙百十几口男女老少,一律长衫马褂和及膝旗袍。他们在一片水池花木的假山旁,或坐或立,齐刷刷地看着他,而花妮则在父亲怀里,满脸笑容如夏花绽放。
冒辟尘定睛看着照片,每次看这照片,他都会感到有一股冷气直逼心尖。
照片被置于案头供起来了,香烛的缭绕轻烟在屋内
飘来荡去,冒辟尘开始了他几乎夜夜都会举行的祭奠。他冲照片双膝跪下,口中念念有词,而后三磕头。
祭奠完毕后,冒辟尘坐回椅子里,一手紧紧地攥着钱袋,一手又从内衫衣袋中取出那只用一块深蓝缎子包裹着的小银镯。
他把握着镯子,镯子很凉润,带着一种金属的固执蜷在他的掌中。握着这镯头,他闭着眼睛也能感到镯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银龙片片鳞甲。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重新将银镯内衫衣袋,又把照片夹在本子里,和钱袋一起收入匣中,连同汗巾包一齐塞回砖洞,再将砖复归原位。他随手把那柄柳叶刀搁在桌上,便开始吃酒。
冒辟尘直接对着酒壶一口一口地啜着酒,他那一双在暗中隐隐发光的眼睛,盯着那块在帘后已被复归原位的砖洞。
冒辟尘左思右想了一番,还是放弃了去藕河街找王瞎子的想法,抑制着想出屋的冲动。那男孩今儿刚说到麒麟玉佩和王瞎子,王瞎子如果出事,男孩势必会联想到他们在司空坊老桥上的那番谈话。
这时,街对面那屋人家养着的狗突然狂吠起来,他认识那一条通体墨黑、威风凛凛的狼狗,这狗平日几乎从不乱吠,一副冷眼看世界的样子。
他竖起耳朵倾听了一会儿,捻小油灯,
这狗越叫越凶,冒辟尘眼中掠过一丝不安,立即取刀在手,贴在屋内门框一侧,屏心息气地警视着堂屋大门。
忽然,那狗怒气冲冲的狂吠声变成求饶似的哀鸣。
堂屋窗下的箱笼中发出一片啪啪嗒嗒的撞击声,那里的蛇奋力在箱笼里穿梭顶撞。门外街路上的石板似乎有飓风掠过,与街沿石碰撞发出一阵连绵的叮咚声,而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阿德一走到教舍楼的那片铺着大块方砖的空地上,就看到几个低年级小男生在走廊里激动地四处乱窜,接着是一片“来了,来了”的乱喊声。
楼上楼下的窗台上立马挤满了一个个毛茸茸的脑袋,这些密密麻麻的小脑袋相互询问,窃窃私语。过道两边也有不少表情严肃的人贴壁而立,过道里那唯一的一扇窗户的玻璃上有几张压扁的小脸向阿德吐吐舌头。阿德前后一瞅,然后从容不迫地伸出右手中指举过头顶,打一片惊恐地说不出话来的小脸前通过。
阿德走进教舍,大群人一拥而上,鸡一嘴鸭一毛地问个不休。阿德边应答边去看汝月芬。一件荷叶领的红罩衫将她那张白皙面庞衬得格外娇艳,她愁眉不展地在看书。林立生在座位上羞涩地微笑着,又去开食盒。待人散开,他颤巍巍地捧着两块光鲜的南瓜饼来到阿德面前。昨晚上今早上都没吃东西的阿德看着南瓜饼问林立生:“我吃了,你吃啥?”林立生兴奋地拍拍脑门:“忘了,今儿下午不是不上学吗?”
阿德狼吞虎咽把饼填进肚里,汝月芬忧郁地瞥了一眼阿德又继续埋头看书。
阿德爹对阿德娘说:“这几日这小子可以不吃饭,饿饿醒!”阿德也定下来,他们不喊他吃,他坚决不吃。
阿德压低嗓门问林立生烟壳上两道题的事。林立生大惊失色,他居然压根儿不知道这事,阿德向他使眼色,打手势,他还一直以为阿德在求援哩,但他开始抄题时,阿德竟然交卷走人了。不过,他记得哈松交卷路过,在他跟前捡过什么的。
林立生目光如炬地向哈松看过去。
哈松脸朝窗外,趴在桌上。这个狗日的不知为什么很兴奋,摇头摆尾的。
“这一切都因为这个该死的哈松!”阿德心头的火一点一点地蹿上来了。
上课了,女施先生大步流星地走到讲台上,阿德第一次感到女施先生步态中有一种逼人的气势。她一上来便宣布了学堂对阿德的一个决定:卞德青先写一份检讨书交到教导处,再听候处理。阿德很清楚他们会做点什么的,但这么当众说出来,他的心还是止不住一阵狂跳。
“报告!”哈松的声音高高的,手也举得高高的。
“说!”
“汝月芬也要受处分!”
“为什么?”女施先生皱着眉头问。
“她先从先生那儿偷出题来,帮卞德青做,卞德青考的时候就抄!”
教舍里掀起一阵声浪,目光刷地看向汝月芬。汝月芬双臂掩面趴在桌上,她的双肩微微地抽动着。
“安静!”女施先生猛击一记讲桌,教舍里即刻静寂无声。
林立生见女施先生猛然朝他扑来,两眼一闭。待他再次睁眼,见女施先生正用力将卞德青按在座位上。
“卞德青,你今天再炸翅,今天就开除你!”女施先生平和地对挣扎着的卞德青说。
卞德青脸憋得通红,在座位上咬牙切齿地掐大腿,林立生的眼睛也红了。
“哈松同学,你是怎么知道的。”女施先生回到讲台。
“汝月芬不是在考的时候传的条子。老米头,米国强事先在厕所里就见了汝月芬做好的题目,卞德青上厕所还看来着。米国强昨天下午同我说的!”一直垂着眼皮说话的哈松嘭的一声坐回座位。
“我没说,哈松瞎讲!”老米头对女施先生说。继而又转过去对哈松咆哮道:“你不是说,不讲出来的吗……”
“哈松、米国强两位同学空口无凭不行。上课!”女施先生一脸狐疑地走向黑板开始板书。
阿德和哈松四道目光同时向老米头逼视过去。
教舍里再次掀起一阵小小的声浪。
阿德被停了一节课,在先生办公室写检讨书。当他将检讨书交给下课回到办公室的女施先生时,女施先生都没有正眼瞧他,只是向他甩甩手,如甩掉臭狗屎那样,让他回教舍上课。后面两节课,阿德一直趴在桌上没动窝。上课的先生也没管他,谁都知道他的事,他们一如女施先生那样,也把他看做狗屎。今天没有男施先生的课,阿德不知男施先生会怎么看他。在这所学堂里,男施先生是唯一令他敬重的先生。
几个钟头来,汝月芬也同他一样一直趴在课桌上,没有一丝声息。阿德从未感到生活是如此的压抑,他不知自己能为汝月芬做点什么。每次一下课,哈松立即蹿出教舍,他几次将目光逼向哈松。他知道终有一日他要抱着哈松从学堂的三层楼上跳下去。
上午最后一节课还是女施先生的课,快下课了,站在讲台上的女施先生将手里的一串钥匙抖一抖,对一脸雀斑的范小娴说:“范小娴,范小娴!到我宿舍把今天的作业本抱来。”
范小娴抬头挺胸,咔咔有声地走出教舍。
大家又将目光投向汝月芬,她将头垂得低而又低。平日里,这事都归汝月芬做的。
铃声一响,女施先生一宣布下课,大家轰的一声夺门而出。哈松蹿得跟兔子一样快,阿德尾随汝月芬走出学堂大门,哈松的背影在长长的新马路尽头晃一晃,就不见了。
“下午到乡下玩不?采桑果吃,我家后面是一片大桑林。”林立生追上来问阿德,那张瘦削的脸上红红的。
阿德迟疑一下,他有点想去,那儿很有些野趣,没出这事以前他还和阿钟一起去过。但他摇了摇头,今朝他什么兴致也没有。
“那就下次吧。”林立生笑笑便与阿德道别。
就在这眨眼的功夫,汝月芬不知去向。阿德沮丧极了,他想同汝月芬说话,一句也行。
新马路上只有几个行色匆匆的大人,他们也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吃饭。阿德拖着脚一路过去,他似乎已没有足够的气力抬起自己的脚来。
“嗨!”汝月芬从一条小弄走出来,她在等他。
“我说怎么一下就不见了,嗨。”阿德诧异汝月芬丝毫不像在教舍里那样丧气郁闷。
“你一直火成那样干吗?这事真的不对,哈松、施先生又没冤枉咱俩。做都那样做了,人家怎么就不能说说。”汝月芬一脸恬静地说。
阿德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事还可以这么想,他的气一下消了许多。
“检讨书交了?”
阿德点点头。
“都是我害的!”汝月芬黑洞洞的眼睛里充满着内疚。
“你这不是假客气吧,怎么不说是我害的?”阿德觉得这个汝月芬怪得要命。
“你没事了?”汝月芬停在三岔路口问。
“……没事了,你也没事了?”阿德又想问汝月芬是怎么把那些试题弄到手的,但转眼一想,还有什么问头,除了女施先生没收好,被她在先生的宿舍或者办公室偷看来的,还能从哪来呢!
“那咱们下午出去玩,到乡下!”汝月芬咬咬嘴唇突然提议道。
“好的呀!”阿德一下子兴奋了起来,马上后悔刚才没答应林立生,但转眼一想,还是不去林立生家的好,他想独自与汝月芬待在一起。
阿德和汝月芬约定,立即奔回去吃中饭,一吃完就到这碰头,随便到乡下的什么地方去走走。
汝月芬急急地走了,阿德简直想唱一支歌。原来,只要同汝月芬说上一句话,一整天他都会非常愉快,现在居然都可以一道出去玩了呀!
“梁兄呵……”阿德真地哼起绍兴戏梁山伯和祝英台中的唱词向家里逃去。
老远就见娘立在藕河街口,向他这儿张望。他迅速调整步子和脸上的表情,一脸严冬地向前走去,步履沉重而又拖沓。
“小死人,怎么才死回来,又野到哪去了!”娘一见他就骂开了。
阿德一进门就往竹椅上一坐,眼睛尽可能不去看饭桌,桌上摆着几样他平时最爱吃的小菜。
“还要请啊,少爷!”娘用筷子戳戳菜碟。阿德慢吞吞地落座,第一口饭菜滑入喉咙时,他的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咕咚声。娘把脸转向一边。
阿德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中饭,待娘问完学堂里的事,阿德上楼取出压在床下所有的铜钱,贴胸藏好,就想出门了。
“这么早,干啥去?”娘在灶间问。
“做值日。”学堂哪天下午不上课一类的事,阿德从来不说。
阿德如离弦箭,消失在街口。金山、阿钟在后面扯破嗓子喊他,他一句也没听见。
大桥头是桐镇的中心,桐镇人如果有个几天不到这儿来转上一转,心里就觉着空落落的。大桥建造的年代也可追溯到吴越春秋,桥是石拱桥,它的气势和规模在方圆几百里范围内,没有哪座石拱桥可以与之比肩。外乡人一说到桐镇,总是“噢,有座大石桥的那个地方”。
大石拱桥南北走向,离桥头不远的空地旁,有蛮夯山石砌成的一道大石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