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妹伸出手来摸一把阿德的头说:“等陆郎中回来就好了,被蛇咬得多重的人他都看得好的。我家小芬没事!”
一个闲人,像挺尸一般地竖在门边,一句话不说,只是眨巴着眼睛,静静地朝里看。这会儿,他也许站累了,想摸进门来找个地坐下。
“看个魂呵看!”蒲包老太一进门将那闲人拨开,顺势推到一边。而后走到汝月芬跟前,翻弄她的眼皮,对郝妹说:“还没事呢,人到现在都醒不过来。那倒是赶紧用药呀!”
“这不是没有嘛!”郝妹抬起肿肿的眼睛看她。
“那也不能在这等死呀!”蒲包老太摸摸汝月芬额头凶凶地说。
郝妹听到个“死”字,裂开嘴又哭开了。
“哭个屁呀,你这个做娘的得想个法子啊!那个蛇郎中一天不回,两天三天不回,你咋办?”蒲包老太不满地剜了郝妹一眼。
“那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法子?”郝妹跺跺脚,哭得更凶了。
阿德蓦地想起很久以前,一个老头对另一个老头说,童子尿解五毒,童子血可解百毒。阿德的眼睛亮了。
阿德在屋内四处搜寻,想找一把能割开手腕的利刃。桌上只有一只用来喝水的大青瓷碗。他站起身冲出门去横过街,敲对过人家的门。
“做啥?”门开了,那个老者问道,他的那条威猛的狼狗在他身后向阿德龇牙。
“借把小点的刀,是对门的!”阿德说。
“只有切菜刀!”
“切菜刀就切菜刀!”
“切啥?”
“切……肉!”
老者转身回去拿把菜刀递给阿德道:“待会儿记住还回来!”
阿德谢过,立马又奔回来。
冒辟尘一听到阿德声音,就知道来人是谁了。虽然他不清楚这个孩子在警所为什么要相帮,但这不妨碍他喜爱上了这个孩子。听到这个孩子哒哒哒地奔出去,又听到他向对门借刀,冒辟尘便起身拉开西屋的门来。
汝月芬头脸上的被褥,被掀开了,躺在两条并在一起长凳上的,冒辟尘一见之下,心尖一颤,他不知道中蛇毒的竟会是这个小姑娘。
阿德又如旋风般地奔进屋来,只见他拖过饭碗,一手捉刀对准左腕就是一刀。蒲包老太和郝妹一反应过来,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你这是做什么?”冒辟尘一身酒气地扑出门来,一把夺过刀。
一阵贯彻心肺的痛疼,使阿德的身子弯成弓形,血从他手腕上的那道长口子里缓缓地渗出来。但他看都不看冒辟尘,一手捏着血如泉涌的手腕死活凑到碗上。
“是的呀,没想到,老法子里童子血可以解毒的!”蒲包老太一把拉住郝妹说。
阿德的血呈一溜悠悠地淌入碗中,血滴在碗中化成一朵朵血花,先浓后淡地化开去,然后不紧不慢地汇成一片,融为一体。
阿德哆哆嗦嗦地去挤压手腕,好让血流得快些。一滴血落到碗沿上,犹豫一下,沿着外沿淌下来。蒲包老太伸出手指,像娘盛菜时把那些挂在碗外的汤汁刮回碗中一样,将血刮了回去。
龇牙咧嘴的阿德始终不看碗里的血,他直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心脏一抽一抽的。
“够了吧,罪过呵,害你弄这么多血!”郝妹垂着眼睛颤声说道。
“总归要满一碗,弄都弄了。小孩的血养几天就回来了。”蒲包老太目不转睛地看着碗中清亮的血,叽里咕噜地说。
冒辟尘握着菜刀,僵直地站在一旁。他眼神空洞地盯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
忽然,小姑娘又开始抽搐了,她的嘴里还涌流出了一股又一股雪白的黏液。
冒辟尘知道,这症状表明这个小姑娘离大限不远了。他看看那个脸色惨白如纸的男孩,看看那只渐渐注满了的血碗,在那汝家娘子和老太的尖叫声中,放下菜刀,转身回到了里屋并再次闩死了房门。冒辟尘闩死房门的声音,让阿德心里咯噔了一下。
冒辟尘握着一柄柳叶小刀走到对面墙边,插入砖缝撬开砖来,从砖墙洞迅速内掏出匣子,打开匣盖,取出牛皮钱袋中那一只密封的笔盒,他将钱袋放一边,赶紧去开笔盒。那笔盒盖一开,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那是笔盒中一束一枝两花的干枝花散发出来的香味。
笔盒中的那束干枝花带着一蓬卷曲的根须,仿如一双双蟹爪的花叶,照旧怒气冲冲地向前抓挠着,而那两朵呈
长三角形的花苞两侧微微凸起的两点,依然状如眼珠,苞尖那几丝花蕊仍如须舌,长长短短地向前伸着。当年那片鹅黄,此时已经褪作一片金红。
冒辟尘当年在省城遭遇一位满腹经纶的草药师,曾描下这引颈向天,形如蛇首的异花,向他求教。老药师一见之下,两眼顿时大放异彩,大惊道:“这乃是《神农药典》记载的金龙草,此药草举世罕见,千金难求!它能克天下毒虫,解世上百毒,实属稀世之宝,稀世之宝呵!”
于是,老药师便打破沙锅,再三追问,而冒辟尘则百般搪塞。但他向老药师道别时,老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此草还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之说,请好生收藏!”
显然,老药师死活认定他冒辟尘真人面前说了假话。
老药师的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之说肯定只是一说而已,但冒辟尘却愿借此吉言,将此草视如幸运草吉祥物护身符。从那以后,他一直带着这株金龙草走遍大江南北,以祈顺风顺水。
郝妹死命地抱着女儿,直到她不抽了,才松手,手忙脚乱地擦女儿流了一胸口的白沫。然后又紧紧地搂着女儿。她不知女儿下一回的抽风啥时候开始,她怕死了呀!
“好,停!”蒲包老太拽出掖在大襟上的绢头,赶忙将阿德的手腕扎起来。
“你……救过小芬一次了。这次她活过来,阿姨同她一道上门去谢你……”郝妹又哭了,她腾出手,来接那只满满当当的血碗。
“还是我来,你去扶头!”蒲包老太用肘顶开郝妹。
阿德紧握包裹着绢头的手腕,一脸汗渍地看着蒲包老太像挖鱼鳃似地挖开汝月芬的嘴,将热气腾腾的血,一点一点地灌进她的嘴里。这时,他的心中充满了无比的快意。
在这期间,一股隐隐然带有些杏仁味的异香,持续不断地从西屋门里飘了出来,这香味令人神清气爽,血脉通畅。蒲包老太、郝妹和阿德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长气。
一缕明丽的阳光像一只温情脉脉的小手,落在阿德苍白的脸上,他的脸上写满了暖暖的爱意。阿德凝视着汝月芬死灰色的脸庞祈祷着:“醒来吧,真的醒来吧……”
西屋的门开了,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异香在屋里厚厚实实地弥漫开来。冒辟尘目光平和地翘出一根弯指头,端着一只砂锅,走到眼中蓄满泪水的阿德面前。
砂锅中热气缭绕,一株花叶仿如蟹爪,花朵形如蛇首的花草,在金红色的汤汤水水中荡来荡去,犹如一条引颈向天的异龙。
陆子矶完全失去了那条大蛇的踪迹,他焦躁地在山间林中搜寻半日,没有一点结果。他动了放弃追踪大蛇的念头,精疲力竭地坐在一块大石上歇息。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冷静下来前思后想。
凡中蛇魂散之蛇,毒发后干渴难耐,势必奔水而去。在短时间内必须大量饮水,方能缓解腹内如烈火中烧之痛。但这条巨蛇一开始便在远离水源的山间林中从容不迫与他周旋,他不难感到那厮依然精神凶猛,力道非凡。
他开始怀疑蛇魂散的药力,这是陆家几代人代代推陈出新的药物,是蛇类的克星,但现在看来蛇魂散对这样的巨蛇似乎无效。他思量再三,决意返回白头蟒失踪的地方,那是在这半日间他遇见的唯一水源。那条大蛇留在陆路上的蛛丝马迹,很有可能是它的障眼法。陆子矶揣测受伤的巨蛇极有可能入水而行。
那水汹涌澎湃呈S形绕过一个山冈继续一路奔流而去。于是他从背篓中取出长绳,将一头做成活套,然后嗖的一声将绳套奋力抛上山壁一块向前凸伸的岩石上,而后使大力一拽,束紧绳套,步壁而上。当他登临岩石,脚踏实地时又将绳套奋力抛上生在山上的一棵老树,一束紧绳套,他又继续步壁而上。如此再三再四便一举而登顶。
山风吹来,山石嶙峋的山冈上和周边的山岩罅隙中的野草前仰后合,乱成一团。一条山道蜿蜒伸向谷底,涧谷中发出呜呜的空响。山路旁的一蓬蓬骨节草有重物压碾后断裂的痕迹,陆子矶为之精神一振,但待他细细检视,乃是走兽,与巨蛇无干。
陆子矶束束腰带,又将绳头挽成活套固定在一块笋石上,而后顺长绳蹬壁而下。
山水蹦蹦跳跳地奔下谷底,从从容容地平铺直流,如一条白绫无声无息地飘向远方。
陆子矶落地后,向上一扬一抖长绳,大力向下抽动,那棕绳活结便自行解脱,如飞蛇腾空直落而下。他收好长绳,便直插那条哗哗作响的溪流,与奔流而去的山水一路同行。
突然他看见一尊如
怪兽般蹲伏在山水中央的黑色大石边,有明显的刮擦痕迹,满是青苔的大石边缘牵牵扯扯地拖挂着一溜溜青苔草皮,随波起伏。他踩着水中几块鹅卵石,跃上大石。大石后的水滩湿泥地上有一道粗大深陷的长槽。
陆子矶喜出望外地束束背篓上的背带,抖擞精神,沿河道颠颠地飞步走去。不论怎样,他心意已决。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这条已经显山露水的巨蛇。
陆子矶一拐过弯去,眼前猛然出现了一个山庄。
那山庄远远地摊在一条奔流不息的山涧一侧,破破烂烂的,大多都是东倒西歪的茅屋,茅草屋顶上的陈年宿草,经年风吹日晒雨淋,如一领领烟灰色的尸衣。
陆子矶心尖一颤,轻呼道:“小连庄!”
这山下周边一块块稻田,此刻已收割一空。空荡荡的田野里满是齐整、崭新的稻茬,只剩下密密麻麻稻茬的田畈,偶尔可见零零落落的几小捆湿淋淋的瘪谷,摊晒在田埂上。放眼看去,周边一片死气沉沉,显出几分冷寂和凄凉。
一只苍鹰从山梁那儿一圈一圈盘旋而来。一块块稻田中似星如棋铺张开去的稻根根茬,忽如自行向四面八方犁开似的,一波一波地向前翻卷跃动。
“天哪!”陆子矶张目四顾,不由得目瞪口呆。
成百上千的田鼠,争先恐后地向田埂土坡四处逃散开去,顷刻间便消失得无踪无影。眼花缭乱的苍鹰唳叫一声,掠过山庄,飞向远方。
这十几年,陆子矶走南闯北看到不少地方闹鼠灾,但从未看到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这不禁令他感慨万端。
两个山里人一前一后地挑着两担糙谷,向陆子矶走来。
“小连庄的?”陆子矶睁大眼睛问打头的那个后生,那后生长着一双牛眸似的大眼。盛谷的大箩外写了一个大大的“连”字。
牛眼睛担着挑子停下步来,愣愣地看着陆子矶,然后摇摇头,“石庄!你呢?”
“桐镇过来的。”陆子矶有点失望地让出道来。
“收山货?阿要用人挑出去?”牛眼睛精神一振,搁下了挑子问。
陆子矶摇摇头说:“你们这儿闹鼠灾哩!”
“喔哟,多少年了。我们石庄里有的人现在啥营生都不做,弄把锹背只蒲包,整天价外出掘鼠洞。掏出来的麦稻,就够吃一阵的了。”后头打赤膊的也歇下担子说。
“你卖老鼠药,阿对?嘿,这方圆几百里,你卖啥都行,就是别卖老鼠药。卖不动的,药不过来!”牛眼睛说。
陆子矶告诉这两人自己捉蛇,卖蛇药,顺便也采药。
“捉蛇?采药,还卖蛇药?哼,多少年了,这儿蛇是越来越少了,全捉出去卖铜钱了。”赤膊者说。
“好的,谢谢,那就再会!出去卖谷呵?”陆子矶看看那两人的箩筐里全是糙谷,便随口一问,打算走了。
“卖谷?嘿,一年收成顶多撑个大半年,剩下的吃吃菜粥也都不敢敞开肚皮呢,还卖谷!全是庄子里东家西家顺带托我们挑出去还人家的谷,我们也是还谷,旧年借下亲眷的谷。”牛眼睛不厌其烦地说道。
“你要采药?药草倒真是多得很哩,不过数黑龙潭那一带多,啥药草都有。但那儿没有好路走的,全是老林,密不通风,日里夜里都弄不清楚。顶要紧的还不是这个,那个地方,不太平,性命交关!人一进去,经常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看你也省省吧!”赤膊大汉说。
“阿要在山里随便买点啥,我给挑出去,到你们桐镇不算工夫钱,只要请我吃两碗馄饨,就成。十多年没吃过馄饨了!”牛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陆子矶问。
陆子矶收回目光,充满歉意地摆摆手,抬脚折向通往桐镇的山路。
牛眼睛响亮地叹道:“啥辰光能吃上几碗馄饨,再来只猪蹄髈,就是立马死掉,口眼也都闭了!”
“吃几碗馄饨不算,还要吃蹄髈!要么请你吃只卵,阿要?走走走!”赤膊大汉笑骂道,“嗨”的一声挑起担子。
陆子矶心中一动,从怀里掏出几个铜子,跨几步默默地递给牛眼睛。
“这是干啥,干啥?我和你非亲非故,你这是干啥?”牛眼睛连脖梗都红了,他手足无措地看着陆子矶,一脸僵硬的微笑。
“算我请你!”陆子矶诚心诚意地说道。
“送货还差不多,我都七八年没去过了,今日脱脱空空专门去趟桐镇吃碗馄饨,不要笑杀外国人呀!”牛眼睛笑道。
“那就得便了,再去。”陆子矶坚决地将钱塞进牛眼睛手里。
“那……那我真的不客气啦!”牛眼睛两眼放光大叫道。
“连个谢字都没有,一天到晚叹苦经,一身的痨病,你个狗娘养的!”赤膊大汉愤愤地挑着担悠一悠,绕开牛眼睛看都不看陆子矶就走了。
陆子矶出门那会儿并未多揣钱,他歉疚地看着油光锃亮的赤膊大汉从自己面前经过。
“谢你,真的谢谢你!”牛眼睛一迭声地道谢,挑上箩筐追上去。
“真是面皮老,肚皮饱。到时候分几只我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