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这样的巨无霸,冒辟尘顿时有一种撞鬼的感觉,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往外直冒凉气!他的心猛地往下一荡,他知道是谁杀死了小连庄连老头的其余家人了!他也忽然明白了,他在转身开枪时,查阿镰向他投来的眼神,以及墙倒屋塌的原因。这么说,这大家伙,是从染坊一直跟他到这儿?这是为了什么?
冒辟尘抖抖索索地摸起了坑边上的一颗手雷,汗毛倒竖地立起身来。
巨蛇锉动着血盆大口中的尖牙利齿,然后,将水光闪烁的硕大蛇身一点一点地从水里拖曳而出。
蓦地,一领红绸从河道的半空中朝着上游翻卷而去,巨蛇伸缩着粗大的血舌,呈Z形挺起身来;仰望着星辰闪烁的夜空,捕捉这时隐时现的一带红绸。红绸过处,凌空飘洒下来一股它异常熟识的气息。突然它轰的一声,返回水中,贴着水面,风驰电掣般地向前追去。
冒辟尘瞠目结舌地看着一领分开的大水汹涌而去,河面上被激起的一个又一个的大浪凶猛地向河堤扑来。他赶紧抓起另外两颗手雷,向后连连倒退,但还是被兜头的大浪,浇了个透。
水从冒辟尘头上身上不住地往下滴着,但他丝毫不以为意,他甚至忘记了他干吗站在这儿。过了很久,他才呼地吐出了口粗气,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发软。
冒辟尘慢慢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看到过的那条细如竹筷的赤色小蛇。
一缕夕阳的彻照下,它布满鳞纹的身子闪烁着红玛瑙般的晶光。它微微地蠕动着,低低地昂扬起吻如蛐蟮的小头,颤颤地吐着细小的信子,斜瞪着黑幽幽的眼睛。
巨蛇和小蛇交替出现在他的半拉脑袋中,而另一半拉脑袋却完全木掉了。
自那次在黑龙潭崖洞中遇到那条似蛇非蛇的怪异小蛇后,他曾问过几个江湖蛇医,但没有一人识得此蛇。后来,他慢慢地忘记了这事。但这会儿他想起来这赤色巨蛇与那小蛇同属于一种蛇类,尽管彼此体形身量相距十万八千里。
突然,冒辟尘头皮一麻。这么说因他当年捕捉那条小蛇,十多年来这巨蛇一直在寻找他冒辟尘并在伺机干掉他?
这世上有许多动物会凭气味识别它们的亲朋,它们同样也会凭气味识别它们的仇家。有些蛇类的此等记性远在一般动物和人类之上,数十年后蛇类寻仇而来的例子,他都听得耳中起茧了。
哦,终有一日它将乘隙给他致命的一击。想想自己的余生——如果一会儿还能死里逃生,还有余生的话——要与这样一条庞然大蛇死命周旋,他不由得苦笑了。
“请稍候片刻!”冒辟尘只是希望那条蛇在待他了结他和王天官、王伯爵这三十年的仇怨之后,再来找他。他朝着巨蛇离去的方向道,“到时候,想拿走,就尽管拿走吧,这一副皮囊!”
可它又为什么要那样仓皇离去呢?它似乎在追逐什么东西,但那又是什么东西呢?这又让冒辟尘感到十分困惑。
陶巡警在船头突然看到前面的水面上有一道特立独行的水波,那水波一浪接着一浪地向船头涌来。那天津侉子显然也看见了那条怪异的水波,便捂住腰间的手枪,问陶巡警:“吗东西?”
陶巡警道:“也有可能是风,那种怪怪的风有时候会在水里激起这种浪来。”
但那水波倏然消失在水面下,水面上立即形成了一团硕大的滚边漩涡。
陶巡警喊叫着命船工让道。帆船偏离河道,溜边向左河堤靠去。
忽然,那道水波又出现在船的左舷,呈一线笔直地向前冲去,而正向左岸靠去的帆船恰好与那道直冲而来的白花花的水波斜身遭遇。船咚的一声,从水面上高高地抬起头来,差点儿将陶巡警和天津侉子震落水中。
天津侉子一站稳脚跟便惊呼道:“这可是大鱼呀!”
打心眼里有点瞧不起北方佬的陶巡警在心里骂道:“鱼你娘个头!”
水面上忽然缓缓地升起了一个形如蟮首的巨大的血色蛇头,面孔煞白的天津侉子浑身哆嗦着拔出手枪对准那晶光闪耀的蛇首砰的就是一枪。
郝妹根发听到女儿一声惊叫,双双从床上一跃而起,但郝妹一沾地板,便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根发连忙一把扶起郝妹,郝妹大叫着甩脱根发,让他赶紧去看看咋了。根发旋风般地刮进女儿的房间。郝妹很快也跟了过去,立在门外,向里看。
汝月芬眼睛呆呆,身子僵直地在房间里面摸来摸去。郝妹一看,她又在梦游了,她一做噩梦,就梦游。根发默默地走过去,搀着女儿的手,将她牵回床上,服侍她躺下后,极为沮丧地走出女儿的房间。
郝妹快哭了,刚才她还以为是那条巨蛇又来了,但现在是看到的是女儿这副叫人疯癫的样子。郝妹双手擂着根发,压着声音朝男人叫道:“哦,祖宗呀,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个完!”
那颗子弹带着一种烧灼感旋转着钻进灵蛇的头骨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疼痛在它体内掀起了一场暴风骤雨,它觉得由头至尾开始急剧膨胀,它的眼前被一大片红雾所笼罩。在这一刹那间,它几乎丧失了视觉,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当第二颗子弹呼啸着擦过它的头皮时,它浑身的力气犹如火山爆发,轰的一声冲天而起,在一个泛天大浪中风驰电掣地扑向大船。
已经跳进船舱的陶巡警看到黑压压的蛇身和白花花的巨浪向他铺盖过来时,只觉得大船已经在河上掉了个头,而那天津侉子只在顷刻之间,便被碾作一团红红白白的肉饼,与塌陷的船头舱板一起訇然落入水中。
陶巡警在这人世间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他身上每一个骨节和船体龙骨一起发出的碎裂声。
上游传来的两声枪响和惊天动地的嘈杂声,令冒辟尘大惊而气结。他霍然起身,心里七上八下地向上游引颈一望:“薄一冰!”
冒辟尘向毫无动静的下游一瞅,即刻矮身向上游奔去。
狂奔一程的冒辟尘,突然看到水汽缭绕的河面上有一大堆黑糊糊的东西顺水漂流而来。他定睛一看,天啊,那是一条散了架的但却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帆船!
这会儿,他想到了,这是那条巨蛇干的!
就在这时,下游的河道里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轮机声,紧接着是两声奶声奶气的汽笛声和一声恍如巨牛的长哞声。冒辟尘浑身一凉,懊恼之极。想不到那天官的大船竟在这节骨眼上到了,显然天官的大船已经过了第一个弯道,向第二个弯道驶来。这铁甲游轮一旦通过这第二个弯道,即刻便要驶离这几乎是与这第二个弯道相连的第三个弯道,一过这最后一道弯,河面骤然开阔如大江,他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将手雷掷到船上去了!那艘他烂熟于心的铁甲游轮如巨牛般地骑河而来,借着各间舱房的通明灯火,他准确无误地看到了那一大间看似沉甸甸黑沉沉的弹药舱。
冒辟尘浑身肌肉一紧,跃上河堤反身拔脚,向那河湾狂奔而去。
灵蛇庞大的身躯搭在四处进水的船舱里,它圆睁着黯然失色的巨眸,似看非看地盯着飘荡在眼前的一具残尸。突然,在那一声恍如巨牛的长哞声中,它徐徐醒来,渐渐地恢复了知觉。它缓缓地抬起头来,轻轻地摇了摇脑袋,那阵剧痛立即由头骨贯彻心肺。它对一阵阵从水波中传递而来的震颤,感到极其的烦躁和厌恶。
灵蛇暴怒地张开血舌大口,锉动着满口的尖牙利齿,抽身入水,向下游而去。
被大力震荡的船舱中,一具具残尸从水中泛起,外溢入河,晃晃悠悠地向前漂去。
护驾领航的那两艘汽艇,鸣着笛斜转身进入了河道上最后一段狭窄的弯道。艇尾四道拖带水波,也当即一个大回环,而后向堤岸斜涌而去。
突然一道高高的白浪从一艘汽艇的左侧汹涌而来,那两艘汽艇立时像两片树叶似地上下跳弹起伏,艇首的探照灯光柱也高高低低地在天空中划来划去。
“高先生平抢(常)不爱说话?”鲁美伦看到高梦轩突然一脸严肃地直视着前方的河面,很是纳闷,“怎么回事,伲(你)在看什么?”
高梦轩向鲁美伦摆摆手,看看水面又看看河岸,他感到奇怪极了。“这水下的东西必是庞大的水兽异物!”高梦轩断然判定道。
靠左行驶的那艘汽艇的侍卫立即将探照灯拧过来,对准那道水浪直射过去。一阵异常清脆的机关枪声在河道上空猛然响起,一连串子弹拖曳着红光,射向了那道白花花的水浪。
一大群鸟疾叫着,在空中疾飞乱撞,四下逃散开去。
高梦轩只见那艘艇如梦幻般地被一个巨大的水浪高高地托起,而后翻了个滚,又重重地扣在另一艘同样也在转弯的汽艇左舷。被砸中左舷的汽艇顷刻之间便侧身一立,反扣在水中。河道里随即响起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游轮驾驶舱和轮机舱内顿时铃声大作,游轮骤然减速,螺旋桨漾起的水波纷纷回流,在河面上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漩涡。
这时那白花花的水浪拧出一道S形的水痕,刷地向河道上游翻腾而去。
舱房中的人立即惊慌失措地冲出舱门,大嚷着扑向甲板。
正在此刻,前方左岸河堤后突然有个狂奔着的人影一晃,在混乱中提身向河湾飞驰而来。舱顶上的侍卫显然也看见了堤后那个在急速移动的人影,立即将探照灯拧过来,刷地照向前方左岸。高梦轩见堤后红光一闪,一把压下鲁美伦。
舱顶那盏探照灯发出了一声极沉闷的破碎声,玻璃碎片哗地飞散开来,溅落在甲板上,涌上甲板的人又哄地拥入舱门。
舱顶那两挺机关枪这时也嘎嘎地大叫起来,两串子弹拖曳着红光,射向那个仍然弓腰急行的人,子弹打在土堤上爆起大团泥屑。堤后又是红光闪动,舱顶上两个机关枪手闷叫一声,先后砰然摔落在甲板上。
早已拔枪在手的高梦轩向那个仍在堤后飞奔的黑影连开两枪,河堤后的人当即中弹,他双手一扬,一个物件脱手坠落在地。但那人迅速俯身捡起失物,跃上河堤长身挺立,手一挥,一枪击碎了高梦轩旁边的舷窗玻璃,而后扬臂准备投掷。
“这个不要命的疯子!”高梦轩一把挟着晕头转向的鲁美伦闪身避入舱门。
这时舱顶上又一挺机关枪嘎嘎地大叫起来,一连串火光,射向扬手投掷的黑影,那黑影立即被压入堤内的桑林。
轮腰轮尾的探照灯同时发出几道强光,刷向河堤,河堤被照得如同白昼,但是那条黑影突然迎着弹雨,再一次哈腰跃上硝烟弥漫的河堤。那是一个浑身是血,五官拧作一团的青年后生,他手中攥着一颗状如菠萝的大手雷。
高梦轩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悸,仿佛经历着一场梦魇,他一咬牙再次扣动了扳机。
那后生再一次被高梦轩和狂扫着的机关枪撂翻在河堤上,他手中的手雷脱手落地,拖着白烟骨碌骨碌地滚下河堤。但高梦轩以为已经毙命的后生居然又翻了一个滚,奋力掷出一颗手雷,而后笔直地跌回了堤内的桑林中。
枪声一时在河岸上空响成一片,原本漆黑一团的河堤桑林,被几道光柱照得一片雪亮。那颗菠萝状的大手雷扑通一声沿堤落入水中,与第二颗砸在船舷上的手雷几乎同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铁甲游轮在这瞬间,浑身一震,随后变成墨团漆黑。
一片火光,一道冲天的水柱。泥石水点密密麻麻地覆盖过来,同一些手雷的碎片一起砸落在船舱、甲板上。
高梦轩知道如果有人从右岸再向船上掷这样一颗手雷,后果不堪设想。他奔出舱门向上舱的侍卫大声喊道:“向右扫射!”
舱顶船尾的轻重火器,立时向右岸狂乱扫射过去,另有一道道火舌又如泼似泻地继续向左岸狂扫开去。与此同时,前甲板上被支起的两门小钢炮终于吼开了,几发炮弹带着刺耳的啸声,接二连三地落在左岸的桑树林里。一阵连绵的巨响后,断枝残叶和泥土如天女散花般在林中飞散开去。
这时,汽艇上落入水中的一些警卫已扑向岸边,而涌到游轮前甲板上的那七八个彪形大汉,也飞身跃入水中,边射击边向左河岸奋力游去。
高梦轩的马弁一拥而上将他拥入了舱房中。
漆黑一团的游轮此刻如斗牛般奋力一冲,撞开那两艘浮在水面上逐浪起伏的汽艇和挣扎着的落水人,拐过河湾,鼓浪而去。
远处传来的一阵阵炒豆似的枪声和如雷轰鸣般的炸弹爆炸的巨响,撕碎了这方圆几十里地的宁静。
陆子矶摆渡过来后,绕开河道,抄近路直奔桐镇。走旱路差不多要比走水路省一大半的时间。听到激烈的枪声,陆子矶爬上一个高坡,向枪响的地方久久地眺望着,直到那儿完全归于沉寂。陆子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远远地绕开河道,插进了一条通往一片桑林的小路。
“这个世道是越来越不太平了!”陆子矶断定袭击游轮的是那些神出鬼没的大湖强盗。行驶在江湖的货船常常遭到这些强盗的抢掠,他们个个蒙面,杀人如麻。环湖各省各县曾开出大队船只进入大湖剿杀过几回,但大都无功而返。
连日奔波,使陆子矶有些乏力,但他仍发力向前疾走。夜风掀动着他一身破衣烂衫,背上一大块被树枝勾开的破布,像只大鸟轻拍着他的脊背。他打算一回到桐镇,先把自己浸在混堂子里洗一洗。
蓦地,前面草丛里有一丝轻微的响动,他立即停步细看。
有一团黑糊糊的人影蜷缩在草丛中,一只手吃力地在怀中摸索着什么。陆子矶一提劲便扑了过去。
当陆子矶从那人手里夺过一把短枪时,那人先是破口大骂,但又突然噤声。
“陆子矶……”那人呻吟道。
“你,”陆子矶定睛一看,惊呼道,“冒……咋了?”
这人竟是与他同租一屋的冒辟尘,他右肩胛上的几处枪眼中仍有鲜血不住地往外直冒。那张长满疹子,终日红光满面的脸,此刻一片死白,一双黑亮的眼睛也已变得黯然无光,一条深色的对襟小褂被子弹打成了蜂窝状,胸前完全被黏稠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