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一愣,而后跳起身来屁滚尿流地向门口飞奔而去。就是打死他,他也没有料到阿钟会来这一手。阿三伯的鼾声戛然而止,然后是几下声如响雷的咳嗽声。阿德和汝月芬一起魂飞魄散地逃离老山泉茶馆,很快便追上了笑得浑身乱颤的阿钟。
阿德一把揪住阿钟,抡拳就打,被汝月芬两手抱住,拖到一边。
“你……这坏■,你这不是要人性命吗!”阿德喘着大气,余怒未消地大骂阿钟。
仍然笑得嘎嘎的阿钟语不成声地说道:“我就……看不得你那■样……笃定
泰山,我气不打一处来,就……就……”
汝月芬一想到假装镇定自若的阿德,突然形如脱兔的狼狈样,不由得隐声大笑起来。阿德想一想,也不好意思地笑开了。
汝月芬笑得刹不住闸了,她微俯轻仰,处处流露出清幽温润的身姿,如晓风柳行,透出一种惊世的清丽,而满脸的笑靥既委婉俏美,又含蓄内敛。
阿德的心儿乱了。
阿钟先走了,阿德因为阿钟如此善解人意而心怀感激,此刻他就想单独同汝月芬呆在一起。
“走吧,咱们。”汝月芬柔顺地对阿德说道。
“咱们先去关门,成不!”阿德向汝月芬征询道。他突然记起来,方才逃出来时,那扇门没关。
“我就喜欢你这样,不怕麻烦,做什么都想弄得圆圆满满的。”汝月芬想到自己刚才听了阿钟的,也想偷懒,觉得很不好意思。她直直地向阿德伸出手来。
阿德有点不自然地握着汝月芬的手,一有人夸他,虽则心里高兴,但他浑身不自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敷衍道:“也不完全是这样的!”
他们手牵手,很快地又回到老山泉茶馆的后门。
阿德一推门,门已落栓,他知大事不好,一拉汝月芬,转身就逃。
“谁家的小兔崽子,三番五次地跑来折腾人!你们要做什么,你们?门没关,知道你们这些短棺材要回转来,触杀你娘!”阿三伯站在梯子上,探出墙头边骂边将搁在墙上的一排砖头瓦块,落雨似地掷过来。
阿德护着汝月芬,背脊上扎扎实实地挨了几下,紧接着,半块板砖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他哎呀一声,眼冒金星地扑在了汝月芬的身上。
汝月芬猛地一回脸,嘴唇一下贴在了阿德的脸上。阿德和汝月芬似乎同时遭到了雷击,张口结舌地愣在了那儿,完全傻了。
不知阿三伯是手头的砖头瓦块用完了,还是打中了人,唯恐弄出点事来,他收手了。他显然没有认出阿德,仍旧吹胡子瞪眼地从墙上探着头,又骂开了:“哪儿不能香面孔、摸奶子,跑这儿来发骚,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
阿德和汝月芬又同时闹了大红脸,立即两下分开,一个捂头,一个捂嘴,撒腿就逃,一口气逃到了蚌壳弄口。但阿德感到这次没有像在河边那次那样难堪尴尬,只是羞得浑身都充了血。
阿德一直觉得手里黏黏糊糊的,他知道肯定是血,但他不想让汝月芬担心思,始终不撤下手来。汝月芬见状死活掰开阿德的手,一看手心里一摊黑亮的血,就气急败坏地骂开了:“这只老猢狲,把人头砸开,明早找他去算账!”
阿德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戳戳汝月芬的额头道:“昏话,明早找他去算账!”
“哼,气杀我了!”汝月芬也扑哧一声笑了。
阿德摸摸头,一看已经不出血了,轻松地笑道:“没事,比哈松他们那次轻多了。上次老方宝开的药,还剩好些呢,回去上点,就没事了。不过,下回得同这个阿三伯伯讲好,别砸头,人家本来算术就差。”
阿德和汝月芬一走进了弄堂,彼此寻着对方的手,然后握得更紧了。
越往里进,阿德感到汝月芬的步子越慢了,临到她家大门口,他觉得是在拖着她走。那些钻在石级砖缝和隔墙的金蛉子都在长长短短唧唧叽叽地叫,阿德见过这些金蛉子,黄黄黑黑的,比米粒大不了多少,但他闹不明白它们何以发出如此嘹亮的且带有钢性的声音来。
汝月芬突然看着阿德,轻声地问道:“这几天,你温过算术吗?”
阿德愣一愣,抱歉地摇摇头。
“不是说好了的吗,你全玩掉了啊,打咧!”汝月芬攥紧小拳头,高高地扬了起来。
阿德装作害怕的样子又是闭眼睛,又是缩脖子。
汝月芬指指那扇黑漆墙门声色俱厉道:“这样吧,从明天起,吃过夜饭,在家做题,两钟头,我看着!”
阿德注意到汝月芬说的是“在家”而不是“在我家”,不禁一阵甜蜜涌上心头。但他突然想到了冒叔叔,忙问道:“那冒叔叔呢,冒叔叔就不管了吗?我们再不去看他了吗?”
汝月芬一手贴在门上,沉默了半晌,眼睛亮亮地看着阿德,慢慢地说道:“你不会忘了,我同你有过一个约定,这一生一世,我就跟着你。”
“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害我!”汝月芬止住阿德道,“听我把话说完,陆伯伯是对的,我们都还只是孩子,还有长长的一段路要走,不能陷进去,真的不能!我们这个年龄不足以应付这种刀口舔血的凶险,一旦有个什么,小小年纪,路就要走到尽头了。我刚才也想过了,如果一个人学会了恨,对具体的人,对这个世间,只有满腔刻骨铭心的恨,不管这种恨的理由是多么充足,那他也就死了,他这一生便注定不得善终!”
“不是你自己想出来要去救冒叔叔的吗?”阿德的声音骤然高起来了,但马上又一路低了下去。他不能相信眼前这个说话一套一套的人就是来敲他门、让他跟她去司空坊的那个人,就是那个被蛇郎中伯伯问得满头大汗的人。阿德怒道:“这会儿半道上要撒手的也是你?!”
“我原本想着救人的时候,并不知道蛇郎中伯伯同冒叔叔在一起。那会去救冒叔叔,没错。冒叔叔现在有陆伯伯托着呢,我们小孩子家现在先把这事放一放,也没错!再讲,去看或者不去看冒叔叔,能解决什么问题?你要帮冒叔叔,具体又是怎么个帮法?”
汝月芬这最后一句,把阿德给问住了,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对答。
“好了,就到这里,就到这里吧,我们回头再聊这事吧!”汝月芬又是满脸通红地垂下头去,她似乎是用足气力地说道,“总之,一句话,你卞德青如果要有个什么,我也就不要活了!”
阿德一阵战栗,他突然想起,娘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这会儿,他虽然觉得在冒叔叔这件事上就此打住,让他感觉极其别扭极其异样,但汝月芬如此把他当人,当做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又令他欣喜若狂。
汝月芬说完话,垂着眼皮向他一摆手,迅速隐入也是虚掩的墙门里。在她关上门的一刹那,她给了他一个深深浅浅的笑,那尽显文静优雅的笑,有如在黑夜里静静绽放的
海棠花。
阿德一人仰天独自走在街上时,蓦地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在这个世界上你拥有一个属于你的人,你便拥有了这个世界。但阿德从冒叔叔的眼睛里看出,在这个世界上,冒叔叔没有那样一个人,那个他在警所见过的洋装姑娘也不是。
看着这条通向黑暗的石板路,阿德忽然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有着血海深仇而又身怀绝技的侠客,藏身于仇人必经之路的石板下。仇人的车马轰轰隆隆地碾地而来时,一块块石板突然如天女散花般地向四处飞散开去,他腾空而起,手举狼牙棒铺天盖地击向仇人的门面。
血哗地涌过了他的前胸后背,直达头顶,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但一溜进弄堂,阿德一见自家屋里这扇后门如同老山泉茶馆的后门一样,竟然也开得直挺挺的,他的一腔豪气顿时化为乌有,直到他在屋里既不见爹娘,也未见贼伯伯,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爹娘睡着呢,鼻息声声,而屋里的一切家什在暗中显得是那样的柔和而又温馨。当阿德溜到楼上,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擦头脸,一不留心触动了后脑勺上的伤,才想起来,他的脑袋又被人开了瓢。
他迅速地从五斗橱的抽屉里找出那包伤药,给自己上药,而后用毛巾围上,两边一扎紧,赶忙躺下。
阿德一躺定,便看到了两幅静止然而却又相互交替的画,一幅是汝月芬,一幅是冒辟尘。他觉得满脑子都是汝月芬,满脑子都是冒辟尘。最后,阿德撩开帐子,看着老外公那张湿糟糟的脸,就那么干躺着,他知道自己是再怎么都睡不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娘起床下楼,要去买小菜了。接着是爹,他弄出很大的响声,洗漱一通,便与娘一起出门去吃早点了。弄堂里的后门吱呀一声响,娘和爹的脚步一轻一重地拖过弄堂的碎石地,又一路响过前门的石板街,渐渐远去。
家里只剩他一人了,阿德解下毛巾,摸摸后脑勺上那一块干结的头发,顺发捋下几片干血碎屑,再小小心心地触触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的伤口,便满心欢喜地松开绷紧的四肢,把自己瘫在床上,任凭时间静静地在他身边流逝。
弄堂里的后门又是吱呀一声响,娘和爹居然一同回转来了。
听到爹将一只空盘重重地墩在饭桌上,阿德赶紧坐了起来,爹有时不说话,就用这种方式喊他起床。阿德尽可能地缩小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下楼。爹和娘面对面地坐在饭桌边,看都不朝他看一眼,像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似的。阿德看到了桌上有一盘他最爱吃的油条裹猪油年糕,心里不觉有些欣慰。每回都这样,娘打过他后总会通过其他方式来补偿一下。他原以为今儿个早上,他们仍会跟他没完,但他们好像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脸色凝重地在说着什么,像是外面出什么大事了。
阿德一直留心着不让爹娘看到他的后脑勺,因此动作身姿显得多少有些生硬。他轻悄悄地取出牙刷牙缸,准备到天井里去洗涮,突然他看见爹娘的目光中有几分担心,他来劲了,心里顿时有些发酸:一天到晚,打打打打,往死里打!但爹娘迅速将目光转到别处,再没有看他。于是,他又觉得没劲了。
牙刷已经上了牙粉,他草草地刷完牙,洗完脸,尽量不去看桌上那盘油条裹猪油年糕。娘将盘子顺着桌子向他一推,阿德飞快地将盘子端上,到一边吃去了。
阿德大嚼的间隙,偷偷地向娘看了一眼。他惊异地发现,这一眼,看得是如此的仔细,他头一次觉得娘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娘是一张瓜子脸,明眸皓齿的,很耐看。正因为如此,爹就不让娘出去做事。他再看爹,黑苍苍的脸,眼圈周围永远有两道黑影,鬓角有些灰白,和娘并不般配。这又令他十分惊异。
阿德不明白何以今日要这样仔细地打量爹和娘。他只知道自己是热切地爱着眼前的一切,想要好好地活着——与属于自己的那个女孩一起。
他突然从爹嘴里听到一个他熟透了的人名:天官。
阿德这才意识到他们排练节目时,说的那个所谓的省上大客人,原来就是天官。他们排练的节目就是为了天官,天官来了,那么他的演出就要开始了,天老爷呵!
天大亮了,郝妹困极了,她比平时晚起了一个多时辰,这让她有些沮丧。昨夜被女儿夜半梦游惊醒过后,她折腾了很久才重新睡着。
女儿小的时候,郝妹夜半醒来,就会摸到女儿的房里,看看她睡得咋样。一见她的小芬眉头紧皱,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不住地动手动脚,就知道她在噩梦之中。郝妹这时就去推人,她不想让女儿受这梦魇折磨。直到女儿的面色又恢复了常态,呼吸也平稳了下来,她才离开女儿的房间。
她的小芬曾对她说,有些梦,她会连着做,中间醒来,撒个尿,躺下去一睡着,就又接着往下做了;而有的梦,断了很久很久,在某一天夜里就又来了。但自从因为那个该死的潭子河里伸出只手的梦,遭到毒打,她的小芬就再也不讲她的梦了。当她从小豹子陆子矶那儿听来那些叫人发神经的话,再看到她的小芬背脊上那些黑气和疹子,她便再不想走进女儿的房间了。她现在甚至害怕见到女儿,快到女儿放学的时间,她把烧好的菜端出来,摆在桌上,就去了男人的店里。待女儿睡下了,她才回家。从前,她恨不能每时每刻都待在家里,东摸西摸,这儿走走,那儿看看。但现在,她害怕回家。
根发已经到店里去了,郝妹准备起来煮早粥了。她路过女儿的房里,知道她的小芬醒了,但她佯作不知,径直下楼去了灶间。这时大门咣当当一声开了,听声音是根发。怎么又回来了呢?郝妹连忙从灶间出来,迎了出去。
汝月芬听见娘下楼了,才把自己拖起来,靠在床头上,又闭上了眼睛,她觉得眼皮涩涩的。
不知为什么,从她溜进家门躺下后,她一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这会儿,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与阿德在一起。很久以来,她不记得在她的日子里,哪个日子是没有阿德的日子。
那个常常向外公热烈地祈祷着的阿德,那个常常流着泪睡去的阿德,时常令她心疼不已,而几个时辰前遭到他爹娘毒打的阿德,则使她心碎。阿德被他爹娘拖进门去,看着他抽噎着睡去,她便黯然离开。
对她来说,很多很多的梦与生活没有太多的差别,梦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幼时,她以为人人都如她一样,梦里梦外有时是没有什么界限的,它们的结合是如此的紧密,以至于她无法将它们严格地区别开来。
然而有一天,娘领着她乘一条乌篷船到外镇去看娘的一个远亲,她立在船头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蜷缩在娘的怀里沉沉睡去,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于人类的偷窥者,一个灵魂出壳的异人,是一个可以在天地之间自由行走的漫游者。有时她因为自己能有异于人类的这种灵通而欣喜,但更多的时候,她为此感到沮丧而又痛苦。她曾渴望能过普通女孩一样的生活,有时一夜无梦,她是多么兴奋而又快活,仿如一个弥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