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知春色如许!
危檐高耸的楼群,翼角如飞,稳重中又显得轻快松弛自在。园中古木含蓄掩映、高低俯仰生姿。一道道花墙带游廊,天然委曲,分叉蜿蜒开去,既使有些楼群各各独立成园,又使这些独立成园的楼群相互沟通串联。高梦轩吃惊地发现,桐镇的渔园既有皇家园林的端方整肃之美,又有私家园林的自由活泼之姿;既有北方风格的雄健,又有江南风韵的透雅。他怎么也没想到江南桐镇竟会有这样锁在深闺人未识的园林经典!
“呵呵,水光山色常在左右,清流奇石时刻相伴,‘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高梦轩在用餐前,一直独自一人在楼下庭院里漫步吟哦。洪士牧刚才很兴奋地对他说:“曲径方能通幽,这些楼堂都是需要通过曲折小径小门才能走近,其间还有天井游廊穿插,这经历曲折后的开朗,才能提升包揽这无穷秀色呵!绝,真绝!咱们京城的那些王公贵族的府笫,搁这一比,就他妈的跟土财主的老宅子似的!何谓雅俗,不言而喻,不言而喻呵!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妙,妙嗬!”
而鲁美伦一到渔园,便上下左右环顾仰视,连连大呼小叫:“Beautiful!Beautiful!”
昨晚虽则有惊无险,但这个女人再次与他在甲板上相遇时,看他的目光显得有几分异样。尽管高梦轩始终过着像清教徒似的军旅生活,但还是读得懂这个女人的眼神。一个眼睛中充满爱意的女人,往往也是一个男人值得信赖的人。他们之间的谈话开始变得流畅无碍,高梦轩决定给自己松套。说说话,怕什么?他高梦轩怕过什么?
“嗨,高先生!”鲁美伦飞奔下楼追了过来。
高梦轩与鲁美伦并排漫步在一条小径上,远处有一座巍峨堂皇的小楼掩映在一棵棵梧竹枫杨之中。
前面有一道黑灰两色的粉墙,中间开一扇月洞门,忽然从这月洞门中飘出了一群手持鲜花,仿如彩蝶般的女孩,女孩们的后头跟着两个长发飘飘的女先生。见高梦轩与鲁美伦过来,她们立即立在路边,笑吟吟地向高梦轩鲁美伦行注目礼。高梦轩与鲁美伦目光同时落在其中的一个红衣女孩身上,她衣衫长发飘拂,如天使般地侍立的人群中,确实有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感觉。鲁美伦在他身边喜不自禁地连连惊叹:“Pretty,安琪儿!”
那个女孩俏丽的脸庞显出一种沉着忧郁的神情,眉眼间挂着一抹淡淡的倦意,确实令人垂爱。高梦轩心想,世上如果有一种既温润柔和,但又最具有震撼冲击力的东西,那它就是这个女孩的眼睛。那一双墨玉般的眸子交织着一种人类所无法参透的大悲悯。高梦轩不明白,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怎么可以有这样一双眼睛?
一位女先生轻轻地触动一下红衣女孩,那女孩立即迎着他们走过来,将手中的鲜花献给了鲁美伦。
“哦,我亲爱的,谢谢,谢谢!”一阵惊喜如浪花般地漾开在鲁美伦的脸上,她接过花,搂着女孩连亲了几口。
她们恐怕不知道她是个洋女人,不然她们会换一种眼神看她的。高梦轩心想。他接过另外一个女孩献给他的花,谢过之后,便递给紧跨几步伸出手来接花的马弁。
“可以跟你一起合个影吗?”鲁美伦与女孩聊了两句,便征求她的意见。
红衣女孩一直没有说话,鲁美伦问的问题都是她的同学替她回答了。这时她又扭头去看她的先生,两位女先生颔首一笑。鲁美伦从挂包中取出相机交给高梦轩,立即将女孩搂在怀里,摆开了姿势。镁光灯卟地一闪时,那些女孩发出了一声轻叫,但她们脸上都挂着一抹讪讪的笑容。
鲁美伦夸张地连连挥手,向那些女孩和她们的先生作别。高梦轩走出去很远了,还想着那女孩,他承认这个红衣女孩有一种秋日枫叶般的冷艳,有一种惊世骇俗的空灵之美。
他们走过游廊,穿过一条小径,又见了一孔葫芦状的小门,那门上方的砖雕匾额上镌刻着“望江园”三个大字。高梦轩方知那幢高楼便是所谓的望江楼。园墙角落一如渔园各处,挺立着几株遍布无数斑痕的长短石笋,显得雅趣盎然。他突然看到从园门边一块顽夯大石后走出两个彪形大汉,双双向他立正行礼。一望便知,那是李镇公内务部的人。见他们似有阻拦之意,鲁美伦扫兴地笑笑,首次挽起高梦轩的胳臂,欲向后转。
“借光!”高梦轩夹着鲁美伦的手臂,对两个大汉说。
“是,将军!”那两个人愣一愣,对视一眼,然后再次立正敬礼,请高梦轩鲁美伦通过。
望江楼坐落在一湾与外河相通的清溪之侧,清溪穿墙而过委婉曲折注入一泓池水之中。池岸四周布满层层叠叠玲珑空透的假山,另有一石舫藏于银杏桧柏之中。
“高先生,威风凛凛呵!能说说高先生的用兵之道吗?”鲁美伦调侃道。
高梦轩仰视着古意盎然的望江楼,缓缓地说道:“套用一位中国古代圣贤的一句话,兵为贵,帅为轻,是故得兵卒者得天下。”
“呀呀呀,‘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高先生用的是中国古代孟夫子的话,可对?”鲁美伦格格格地笑了。
这个洋女人把这段话说得疙里疙瘩,但却一字不漏。高梦轩心头一喜,他未料到她竟会知道孟子,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孟子,是高梦轩推崇的中国古今第一人。
“贵国孟夫子还有一句话:‘君之视民如犬马,则民视君如国人;君子视民如土芥,则民视君如寇仇!’”鲁美伦的面庞闪显出一种象牙白的光泽,她双目炯炯地盯着高梦轩的眼睛问,“高先生能告诉我,你对这段话,是怎么想的吗?”
高梦轩警觉地看了鲁美伦一眼,这个洋女人居然顺水推舟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分明对自己那点破事一清二楚。正因为她了解他和天官之间的分歧,故而才这么三番五次地找机会与他接近。高梦轩心里不觉有几分不快,他似乎无意地抽出手臂说:
“鲁小姐,在美国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你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提问。对方如果实在不想或者不便回答,只要一句‘无可奉告’即可,其实这句话本身就是一种不是答案的答案。但在中国,最敏感的问题,也是最忌讳的问题。一般而言,中国人不做犯忌之事,否则就有人会怀疑你的智商。”
他们的脚步在铺着碎点的小路上,一下变得滞重起来。
“是吗?”鲁美伦失望地垂下眼睛,向前悠一悠双臂,故作轻松地一笑。
高梦轩意识到自己不够绅士,有点难为情。突然,鲁美伦一步跨到他面前,真诚地仰脸一问:“高先生,能和我做个朋友吗?”
高梦轩认认真真地看着那一双黑中带蓝的眼睛。只有从她的眼睛里,还多少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洋女人。鲁美伦清澈无比的眼睛里写满了激情、热忱、诚挚和恳切。
静场片刻,高梦轩微微地点点头。
“一言为定!”鲁美伦大叫一声,重新挽起他的胳臂,向前走去。
楼前隔池对岸一处蘑菇状的湖石边,笔立着一个英气逼人的俊小伙,他远远地向高梦轩敬礼致意。
“中国有句成语——焚琴煮鹤,中国人用这句成语来比喻大煞风景之事!”高梦轩向一身制服的小伙回礼时对鲁美伦道。
处处透出险怪诡幻之美的望江楼,竟被派了这等用场!他一直没有见识过李镇公拥有的自中国古代相传下来的一百零八种刑具,这儿的刑具虽然不可能一应俱全,但刑具肯定是有的。一想到那些刑具,高梦轩就对这个李镇公更添一份厌恶。
他们一到桐镇,全都坐了轿子,而李镇公则陪着天官乘一条乌篷船绕市河到的渔园。在李镇公眼里,这世界上除了天官和他自己,其余人全都可能是杀手。这个李镇公活得可真他妈的累!
“高先生,我能问一问兄弟会的事吗?”鲁美伦问道。
“当然。不过得待一会儿。”高梦轩看到李镇公从主楼后的一条回廊的瓶形砖门里出来,匆匆向他们走来。
李镇公一夜未合眼,他铁青着脸与高梦轩和鲁美伦握手寒暄。鲁美伦握着那只青筋毕露的大手,又被那只大手的主人冷眼一扫,心里一凛。
高梦轩则看着这个通哓古今行刑逼供的酷吏想道:如果此人与受刑者的位置颠倒,也请君入瓮一回,不知他能苦撑多久?天官有多少秘密都被他锁在这张抿得铁紧的阔嘴里!
“高兄,我想你与鲁女士这会儿要去镇上恐怕有些个不便吧!”李镇公抱歉地说。
“我知道。只不过在这一带随便转转看看。你自便吧!”高梦轩道。
李镇公再三关照高梦轩,这小镇最近是如此的不太平,为安全计,他们不可能独自外出。高梦轩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李镇公便与两人握手道:“高兄与鲁女士登楼一望,可将桐镇尽收眼底。好,在下公务在身,恕不奉陪了!”
李镇公告辞后又走进了回廊的那道瓶形砖门。
“兄弟会是一个全国性组织,总部就在贵国的
檀香山。前清末代在国内已有些个名气,以图在国内建立一个民选政府,成员大都是
留学美法俄日的留学生和侨居这几个国家的侨民。他们彼此问候的方式也与那些个国家早年的欧式兄弟会一样:‘兄弟,你受苦了!’”高梦轩边走边说。
“那么暗杀一个天官,就可以建立一个民选政府吗?”
“不能,但他们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在野党。”高梦轩神情严肃地摇摇头。
“咱们中国一直有这样的传统,从来不乏这种慷慨悲歌的壮士,从荆轲刺秦王开始。中国古代管这叫做‘弑君’,是吧?”
“咱们中国!”高梦轩淡淡一笑,为鲁美伦的那一句咱们中国,而后扬起两道剑眉低沉地说道,“是的,弑君。但是他们从来未将被暗杀对像视作过仁君!”
远处的大江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气势磅礴地展现在他们眼前。高梦轩独自踏上蹬石,扬首直视天际一片孤帆远影。
鲁美伦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长发衣袂飘浮起落的人,是一个统率千军万马的职业军人,他博学睿智,富有激情且多愁善感。她为自己赢得了这位她仰慕已久的中国将军的友谊而兴奋,她的内心涌动着一种巨大的幸福。
她轻轻跃上那块巨大的石蹬,挽起他的胳臂,缓缓向望江楼走去。
冒辟尘已在桐镇潜伏多年,而且竟和王忆阳发生关联,实在使王伯爵深感震动。一个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要取他性命的恐怖杀手,居然与他的距离和关系是那样的近,近到让人感到荒诞的地步。他居然会与王忆阳同床共眠!
他有二子一女均远在欧洲,唯有这王忆阳一直留在身边。她生性放荡,行事荒唐,对此他早有耳闻,但她竟会和一个李镇公说的走村串乡的劁猪乱党、一个杀人如麻残忍而又冷酷的杀手搞在一起,那便是在作死。天官回乡的消息,是不是她泄露出去了的,李镇公没有对他说。但李镇公不追究,并不等于没人追究了。如果天官知道这刺客和自己侄女的这种关系,认真起来,他伯爵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即令天官在这件事上不怪罪他,可这样一个天大的丑闻,肯定叫他震怒。伯爵想想这事,头就如同要炸开来一般的痛。李镇公刚才居然还让王四海去请她搬回渔园。但他一怒之下,下令把她就地关在那儿,关死这只把人脸丢尽了!
刚才有人来报,说是这个傻逼丫头一听说她的劁猪郎伏击了天官,且生死不明,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天官是谁,而这下作的劁猪郎又是谁!这只贱货啊!
但他才知道,把王忆阳关在火烧弄,这正合李镇公之意。李镇公趁机让人守在那儿,想守株待兔。把他王府的贵阁千金当诱饵,这让他很伤自尊。可关人的话,是他自家放出去的,一时半会儿不好再改口了。但他也委实放心不下,倘使那劁猪郎猪脑子真的上钩,然后砰砰啪啪打起来,枪子又不长眼睛的!这让他很伤脑筋。再说王忆阳是个能把一件事儿往死里做的主。他知道这事根本没完,再往下,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这个人是王伯爵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摆不平的人,她十二三岁无心向学时,被他搧了一大嘴巴,她竟夹一小布包不吃不喝连续哭闹七天七夜,要死要活地离开了渔园。那次就把他王伯爵的干风收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动过她半个指头,就连她和他从沧州请来的
保镖睡觉,他也没有咋样,只是私下宰了那个为了俭省,数九严寒也非要脱得一丝不挂睡觉的土鳖。但这回这个傻逼疯丫头太不像话了,天官如是怪罪下来这将如何了得呵!
李镇公一到桐镇,就对所有的外来人口和可疑之人都进行了摸底排查,还将有乱党嫌疑的直接拘禁在望江楼的灵屋洞里。同时,对一时很难料定的人员也列入监控范围,包括两个贼头鬼脑的记者。这个曾是京城第一名捕的李镇公对冒辟尘与王忆阳的苟合之事,了若指掌,但他娘的就是不同他王伯爵言语一声。他相信李镇公的解释,为了顾及他的脸面而闭口不谈。李镇公在这之前,非常自信冒辟尘只是有一点可疑而已,没有想到这人会差一点在天上给捅个窟窿。可伯爵仍然有些怨恨这个李镇公,为啥不早早地向他伯爵通气呢!
“现在才是真正颜面尽失!”王伯爵叹道。
“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还是把忆阳小姐带回渔园吧,关……住在渔园,也叫人放心一点。”王兴国端着一个茶盅站在一边小声地说。
前面,他拖着李镇公一起来向伯爵说王忆阳和冒辟尘的事,就想让他伯爵知道,这一回桐镇天下大乱,他伯爵和他的宝贝女儿也有份,不能光把他王兴国一个人推出午门斩首。不过,他清楚,这次,这个镇长他是当不成了。这天下能出的事,什么蛇杀人,大蛇替主人复仇……啥稀奇百怪的事在桐镇都出了。
王伯爵向王兴国摆摆手,示意他免开尊口。伯爵继续面目阴沉地在厅中央慢慢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