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
他们这段时间抓来的人,除了叫薄一冰的和偷运水雷的三个人可以定性外,被关在镇上和这儿的其他十几个人都没能找到什么有力证据。有几个据说明早保人一来,就可以走人。这个捉蛇人与冒辟尘是一种什么关系,谁也不大吃得准。但按常理来论,如果他们同属乱党,一般不会做出
同居一室这种选择的。
潘文彬觉得从他对陆子矶了解掌握的情况和刚才的现场观察来看,感到这人无论怎样都不像是个什么乱党刺客,因而他很乐意卖高梦轩这样一个人情。
喜出望外的鲁美伦,又向潘文彬提出拍照时,他又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然后就让人去洞中提人。
花厅与望江楼、灵屋楼之间有廊道相连,而厅楼北侧临池,池的三面广植花木,并有假山环绕,对面池岸另有一片参天古树,古树巨大的树冠将池岸遮蔽得滴水不漏。
阿德听见杨标和他的手下一通耳语后,杨标便急急忙忙地走开了。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窗下那一方黑亮黑亮的池水,犹豫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最后还是一个箭步冲到窗前,翻过去,把自己一点一点地浸入水中。他游到池对面,逃进那堆假山,绕过那片林子,来到那晚他们光顾过的那条廊道。翻过廊道,不远处就是那圈山墙,只要爬过墙头,藏进丘林,那么他以为自己就算得救了。
当他向池心悄然游去时,只听得耳房隔壁的花厅里一阵啰唣,只见一行人走了进来,其中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他们纷纷择座而坐。阿德正准备潜入水中离去,花厅临池的半幅长窗帘被哗地拉上了,忽然,满脸憔悴的陆子矶出现在那半幅长窗里,他被人押着走进门来。
“陆伯伯?”阿德大惊失色地看到被押进来的人正是陆子矶,本来他想找到汝月芬,回头再去找这个陆子矶,让他出来作证,他从来没有讲过汝月芬是毒蛇的话,是哈松屄嘴里喷粪。但阿德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陆子矶。
“那么冒叔叔也肯定完了!”阿德想到这里心口如遭重撞,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沉,接着,他手脚不禁一乱,于是掀起两个大水花,然后便连喝了两口水。剩下的半幅帘子也被拉上了,阿德调整了一下手脚,一个猛子,向花厅那面临水长窗潜去。
对岸一座巨菇形的假山孔中,有一双眼睛猛地向掀起水花的池面看来,直到池面恢复平静,那双眼睛才转向别处。
阿德顶着一张硕大的荷叶,脚踩花厅水桩,双手攀定窗沿,透过窗隙向里张望。这时,山门吭吭吭地开了,几个人影从池东绕行过来,走入花厅这边的廊道。
阿德赶紧沉入水中,双手抱定水桩,顶着荷叶,贴在窗下。
第十八章 蛇 怨(1)
花厅临池的一面长窗的布帘全拉上了,屋里光线显得越发幽暗了。
一张铺着绿呢的大长桌上点着一盏风灯,风灯边上赫然摆着冒辟尘的钱袋。桌后模模糊糊地坐了几个人。
潘文彬的便装已换作了衬衫,陆子矶从未见过有如此雪白的衬衫。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会相信穿着这样一件衬衫的人是一个屠夫。那个屠夫桌边还坐着那个将军和女人,那女人正在专心地看她面前的一个纸夹子,而其他几个壮汉则双手反背地站在暗处。带他进来的人把他安置在堂屋中央的椅子了,也站在了一边。
忽然,那个将军对屠夫耳语了一番,屠夫就朝那几个壮汉挥挥手,几个壮汉便鱼贯走出屋门。这时,那个押他进来的秃头人,居然还为他倒了一杯水。
陆子矶感激地点点头,一仰脖全倒进了喉咙里。
秃头人又筛了一杯水,递给他,然后就站在了一边。
一个瘦弱的书记员提着一盏灯默默地走进来,坐到屋角的一张小桌上,摊开纸笔准备记录。陆子矶注意到他的身后有一个大书架,书架上竟然横架着一挺崭新的机枪,旁边胡乱扔着的几盘子弹带盒,另有几枚菠萝状大手雷。
那个洋腔怪调的高个女人忽然站起身来,她举着相机,那张好看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个含有歉意的微笑。陆子矶虽有准备,但那镁光灯一闪一响,还是把他吓了一跳。这个女人的举止神情,或者说这个女人的存在,让他找不到审讯的感觉。
因为望江园山门外的事,他对这个将军多少有着一种信任和好感,而此刻,这个屠夫也显得有几分平和。但他无法从脑海抹去刚才在洞穴中的一幕,他怀疑这其中会不会藏着什么诡计,但马上便打消了这种想法。刚才在洞穴中发生的一幕告诉他,他们如果要做什么,无须这样费劲的。
屋里的空气有几分闷热,但陆子矶觉得在洞中染得的一身寒气并未褪去,他内心充满着一股无法排遣的寒意。除了山妹子的女儿和那条灵蛇,他决定据实告诉他们自从他来到桐镇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以为无须再为冒辟尘隐瞒什么了,这对冒辟尘再也不会构成什么伤害了,他也不想把这样的事带进棺材。
本来他心里有底,他自以为他一旦把事说清楚了,他就可以离开这儿了。但洞窟中那个双膝着地,把头磕得咚咚直响的年轻人——那个边磕头边向赤膊大汉哭叫着说,他把冒辟尘藏在了他家后院地洞里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个曾经来花山头找过冒辟尘的,被他们扔进锅里活活烫熟了的年轻人,使他不敢再这样想了。
他想让在座的这位小姐和这位将军知道在这儿曾经发生过什么,知道这是个怎样的一个世道人间。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看人的本事还有,陆子矶认定这位小姐和这位将军都是局外人,是好人。
潘文彬取出那只牛皮钱袋,放在桌上,清清嗓子让陆子矶报上他的姓名、籍贯、年龄、职业来。
陆子矶话声一落,潘文彬指指桌上的牛皮钱袋问道:“你认识这只袋子吗?”
“这是冒辟尘的袋子,或者说应该是冒辟尘的遗物。”陆子矶点点头道,“我还受冒辟尘临终嘱托,把钱袋里的那只银镯和玉佩转交给一个叫阿德的孩子。”
窗外的阿德头嗡的一声,冒叔叔果真死了!
陆子矶一开口就说到冒辟尘,潘文彬感到一阵压抑不住的狂喜,他没想到陆子矶这样痛快,这样的合作。而那个薄一冰同他的那两个兄弟都被烫熟了,也没能撬开他们的嘴来。也许是水煮薄一冰把这老小子给吓屁了。他对自己也很满意。
潘文彬坐直了身子,冷冷地说道:“你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见到冒辟尘的?他现如今又在哪里?”
“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能提个要求吗?”陆子矶问道。
潘文彬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陆子矶一脸恳求地看着高梦轩和鲁美伦,转而提出将笔盒中的金龙草转交给冒大爹的请求。他不能收冒辟尘这样举世罕有的礼物,再说,他能否活着走出这儿,还是个问题。司空坊门柱下埋的那箱现大洋,实在是件拿不上桌面的事。陆子矶指着金龙草,说道:“这金龙草是世上极珍奇的药草,能解人间百毒,冒辟尘的义父——冒大爹可以把金龙草卖到省上药材店。还有的就是银镯和玉佩了……”
高梦轩心中一动,他与鲁美伦相视一看,又一齐征询地看着潘文彬。潘文彬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于是高梦轩与鲁美伦也就一口应允了下来。
陆子矶立即报出了冒大爹和阿德的姓名和地址。他觉得有这位将军和小姐保驾,王府的人绝对不会把这个冒大爹和阿德怎么着的,所以说了也就说了。看到鲁美伦很认真地记下后,陆子矶又道:“求人求到底了,陆子矶还有一事有求于将军和小姐。”
潘文彬微微地皱皱眉头,身子向后一仰道:“说吧。”
“陆子矶有一个祖传蛇药方,都传了十八代了,还管用。陆子矶不孝,没有子嗣,想登报公开这个秘方。我屋里有一本中国古籍出版社的《中国药典》第三章和第三十八章中,前二十、后十八个药名,就是这个祖传蛇药方的配方。不过,应在原剂量的基础上翻一番。”陆子矶指指潘文彬装牛皮钱袋的那只抽屉,对高梦轩和鲁美伦道,“另外,还有两袋蛇药,黑颜色那只袋里的药,已无药草可配,如将军和小姐不嫌弃,送与将军和小姐做个纪念。”
看到高梦轩与鲁美伦向他点头致谢,陆子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嘴角上竟漾起了一抹微笑。
潘文彬拉开抽屉,取出了那两袋蛇药,扔在了桌上。
鲁美伦拉过潘文彬刚刚交给她的那个纸夹子,不待潘文彬应允,又将陆子矶说的内容刷刷刷地记下了。那纸夹子里夹着被内务部搜上来的这个捉蛇人的几份剪报和照片,还有潘文彬他们记录的有关捉蛇人的一些文字。曾有蛇王名头的陆子矶已经大大地吊起了她的胃口,但他这样的举动,更使她倍感兴奋。她未料到这个胡子拉碴肮脏不堪的粗鲁大汉,竟会有如此德行。
陆子矶想想在这个世上,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操心的了,谢过面前的这位小姐和将军,他便异常平静地对潘文彬说:“我现在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们!不过,我要声明一点,一个长年累月同世上最毒的毒蛇打交道的人,应当可以很牛逼地说一句:向为生死而不惧。这就是说,我不是因为害怕你们宰了我,才告诉你们这一切的。”
高梦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被称为乱党的蛇郎中,他在安排他的后事!高梦轩感到这条湘西汉子身上有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他的目光又落在陆子矶眉心上的那颗大黑痣上,生在此处的痣,民间有非常讨彩的一种说法:双龙戏珠。
“我不是什么乱党,我这几日所有的活动都有证人证言,我在捉一条蛇。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乱党在这样一个重大时刻,还会去捕蛇!”陆子矶朗声说道。
陆子矶一说到蛇,潘文彬立即直起了身子,同鲁美伦连珠炮似地向这个蛇祖宗发问。这是渔园里每一个人都想知道的故事,但陆子矶对他和鲁美伦有关
怪兽的提问,显得有些不耐烦。他说,那条掀翻人家屋面的大蛇,也许就是大家传说中那头怪兽,但他在追踪这条大蛇时,始终没能看到这条大蛇。他也不知道在查阿镰染坊和桑树坪兴风作浪杀人如麻的怪兽,到底是咋一回事。这让潘文彬很有些失望。
陆子矶尽量不去看潘文彬的脸,每次看鲁美伦和高梦轩时,他都会跳过这张面冷气傲的脸,但这会儿他又看定这张他渴望着用一千个拳头去捣扁的脸说:“我不是什么乱党,不过,冒辟尘是。没错,是他在桑树坪袭击了你们的船。”
潘文彬紧锁眉头地从抽屉里取出烟来,边抽边咳地看着陆子矶。他做梦都没想到,他竟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这样的第一手情报!陆子矶将如何与冒辟尘相遇,如何在宝塔上分手,冒辟尘又如何引爆手雷投塔自绝的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末了,有关高梦轩、鲁美伦、潘文彬都感兴趣的怪兽,陆子矶又添说了一句:“冒辟尘人也杀了,船也炸了,如果真养了头怪兽,也没什么不敢说的。那怪兽显身,出现在那些地方,纯属一种巧合。”
陆子矶这样说,心里没有一点障碍,这不是谎言,他同冒辟尘确实没有驯养过灵蛇。
这是令人信服的说辞,高梦轩、鲁美伦、潘文彬因此彻底放下了这传说中的怪兽。
陆子矶端起水杯,将水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对高梦轩道:“但是严格说来,冒辟尘不是一个纯粹的乱党,他只是一个复仇者。”
于是,陆子矶隐去了王天官和王伯爵的名字,从三十年前有一对外乡父子路过桐镇讲起,然后是司空坊大火,冒辟尘身世,小连庄灭门案一直到染坊命案,他都一一道来。
陆子矶几次看见那个像刚刚睡醒的高个女人,满脸涨红,星眸含悲,不住地微微点头,神情专注之至。他自始至终都能感到他与她之间的一种呼应,他觉得她是世界上最令人鼓舞的一个倾听者。
屋外起风了,风在空旷的园中呜呜地掠过,那一簇簇修竹和高大的芭蕉不住地发出稀里哗啦的巨大声响。陆子矶举起了那只空杯子,长长地舒出口气,如释重负地结束了冒辟尘的故事。
在这一刹那,高梦轩满耳都是那书记员的蘸水笔尖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看看鲁美伦、潘文彬、秃头人和仍在奋笔疾书的书记员的面孔,他知道他们和他一样心知肚明。他们清清楚楚冒辟尘不共戴天的仇人,就是王天官和他的堂兄王伯爵。
潘文彬向高梦轩和鲁美伦微微一点头,然后冲秃头人一摆手,命他带走陆子矶。
陆子矶面无惧色地站起身来,对高梦轩与鲁美伦一拱手,微微一笑,掉头向屋外走去。
屋内一片静寂,唯有书记员翻动纸页的声音。
高梦轩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河堤上的一幕。那个浑身是血,五官拧作一团的青年后生,在弹雨中冲上河堤,只是为了将手中的手雷掷出去,毫不畏死。
高梦轩的眼睛渐渐地有些湿润了。
鲁美伦双目含悲地看着离去的陆子矶,仿佛他就是故事中人。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将军!”
高梦轩猛地睁大了眼睛,长叹一声。
鲁美伦又轻轻地喊了他一声:“将军!”
高梦轩看了看鲁美伦,他清楚她是什么意思。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过脸去。
鲁美伦看见高梦轩的双手似乎在微微地颤抖。
突然,高梦轩霍然起立,大步走到书记员面前,取下灯罩,一把抓过记录簿,对张皇失措的书记员压低声音说道:“这儿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没有审讯,也没有故事会。”
高梦轩当众引燃了那本记录簿,并将已成火团的记录簿扔进了一口高脚痰盂。火在痰盂中哔哔剥剥地一阵闷响,而后化作一缕黑烟。
秃头人摸摸自己的脑门,推门而入,目瞪口呆地看着拍着手上灰烬的高梦轩。
高梦轩双眉紧锁地看了一眼秃头人,示意他坐下。
潘文彬颓然地向椅后仰去,长叹一声道:“这个人本来可以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