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马又快跑了两三百步便慢了下来。又挪动了十几步就变成原地在踱步。
这时车上三人已经下了车。瞎子来到马儿身边,伸手拉解掉勒带,卸下辕架。跟在他身后的鲁一弃看到那马的脖颈根部有个拳头大的血洞,正在缓缓地往外淌着鲜血。从另一面下车的独眼也看到了,这马是被“无羽哨管箭”射穿了脖颈,现在血已经流得很慢,大概快枯竭了。
马的四条腿在哆嗦,它在全力支撑着不倒下。
瞎子用手摸了摸马鬃,嘴角撇了一下,很难看,不知道是哭还是笑:“马儿呀,让你受累啦,你早些歇了吧。”他的语气就像是和老朋友告别一样亲切。说完这话,突然退后两步,右手盲杖杖尖蛇头般翘起,手臂往前一送,杖头刺穿马儿的脑部。
盲杖抽出,马儿重重地侧倒。四条腿一阵抽搐便没了声息。
“走吧。”鲁一弃在吩咐瞎子和独眼。而他自己却没动地方。因为身后的路上已经出现了一辆平板马车,他缓缓转过身去,不需要太快,如果车上的人愿意用也可以用哨管箭来射杀他的话,那么他的最极限速度也绝无可能躲过。
赶上来的车无棚无架,只是在车子的正中竖着一杆幡,一杆两人高的幡。幡的前面站着个人,如同那幡一样,又细又高,满天的长发也和幡杆上的幡帕飘带一起在狂风暴雪中随风飘扬。
鬼哭般的风声是那幡子发出来的。在幡子的顶上挂着两个汤盆大的哨口。
“哨口!是哨口!”独眼看着那呜呜发声的哨口欢声叫起来。对呀,没有人可以将哨口和角号吹那么长的响儿,就算练气的仙家都办不到。可是风能办到,只要那风不止,响儿就不断。
独眼对自己的判断很兴奋,他大概忘记了瞎子是看不见的,伸手拉住瞎子的一只手臂:“看,看!”
瞎子脸色铁青,手臂如同滑不及手的黄鳝,一扭一缠将独眼的中指和小指扳折住。同时他的拇指关节弯曲成角状,抵锁住了独眼的脉门。
转瞬间,独眼的兴奋变成惊愕和愤怒。
第二节:桨凌波
独眼没法动弹了。他知道现在自己不管朝哪个方向用力,手都会脱节或折断。他是太兴奋才会出现这样的疏忽,他没有想到瞎子会在这个档口如此计较动手,他也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功夫大多是用于盗挖和驱鬼的,对付人的技击招法很少,也不够精妙,只能算个半调子武林人。而瞎子不一样,虽然他也算不上真正的武林人,可他为了能在偷抢中逃脱保命,这辈子练的都是制敌取命的招法。
鲁一弃没有看见两个人动手,因为他在仔细打量车上那瘦高得如同幡子的人。
那人的手上没有弓,更没有千石的硬弓。他手上扶着一把弩,一把少见的大弩,为什么是扶着,因为这巨弩搁在一个支架上面,只需要扶住就可以发射。这巨弩上搭扣着好几支“无羽哨管箭”,弩托下好像还有一个带齿的轮子。鲁一弃听大伯讲过“三联小弩”和“诸葛连环弩”,可是这巨弩是哪个种类他一无所知。车上的幡子横杠上除了挂着两只哨口还立着一只花喙猎鹰。横杆上哨口旁边拴着两条布绳,却一时看不出是何用途。
“三叔,你见过铜头铁背猞猁吗?”问这话时鲁一弃背对着这两个人,他看不到两个人是怎样的一个局面。
“什么猞猁?”鲁一弃的话语让瞎子一愣,手底不由自主地一松。
独眼是不会放过这样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的,他手腕往旁边一滑,躲过瞎子的拇指关节。自己食指搭住瞎子手腕外侧,拇指指尖扣住内侧脉门。
瞎子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手中用力,将独眼的中指和小指反向扳折。这样一来,独眼的拇指便扣不进脉门。独眼见手指扣不到脉门,马上用拇指和食指死死捏住瞎子腕口。让瞎子也运不出劲继续发力扳折手指。瞎子的力巧,而独眼的劲大,两人成了一个相持局面。
鲁一弃从瞎子的回答中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信息,于是他朝架着巨弩和幡子的车子走了过去。他的举动瞎子和独眼都没有觉察到,他们正在非常专心地僵持着,谁都不敢松一点劲。
马车是在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也亏是离得这样近,要不然在这大雪天里很难看清车上的那些细节。
瘦高的人端平着他的弩,但箭尖却并非指向鲁一弃的,他所指的方向很奇怪。鲁一弃顺着箭尖所指方向看了看,那里是茫茫的雪原荒野,没有一个人影。
鲁一弃朝那车子又靠近了两步。瘦高的人眼中射出一道寒冷的光,这道光倒是真真切切地指着鲁一弃。
鲁一弃能理会这眼光的意思,他站住了,站在飙狂的风雪之中。西北风挟带着大片大片的雪花砸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
他笑了,面对着一个随时都能杀死他的高手,他笑了,大咧着嘴,任凭雪花落入口中,笑得非常地开心。
车上瘦高的人眼中寒冷的光在闪烁。他没有说话,也许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许他本就是个哑巴。
不说话并不能代表他的无忌和笃定,却恰恰说明了他对形势的懵懂,而且心里没底。
鲁一弃收住笑,他清咳一声开口说道:“你很好,这样的情景还紧追不舍。”
那人没说话,但是眼中的光芒倒是再次闪烁了几下。
“你好像并不是很珍惜自己的性命?”鲁一弃说这话的时候将自己的双目微眯,他要尽量感觉出那瘦高个目光的变化,以便判断出这个高手是怎样一个人。
瘦高个还是没说话,目光也没象刚才那样闪烁,反变得坚定且深邃。
鲁一弃从这坚定和深邃中发现了浓烈的杀气,那是种不死不归的杀气。他知道这个人是个不在乎自己生命更不在乎别人生命的屠杀高手,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可能就是不断剥夺别人的生命,他最有快感的事可能就是遇人杀人、遇佛杀佛。
“你今天没有胜算,就算你能杀了我,也没机会体验成功的快乐。”鲁一弃说这话一半是恐吓一半是揣测。因为他发现那幡子横杠上多出的两根布绳和系哨口的布绳一样。可能是原来有四个哨口,不知刚刚被谁弄碎两个,连布绳都没来得及解下来。还有这样的风雪天,只要不是像他们那样匆忙赶路的都会戴个护耳棉帽,这个人的头发有帽子的压痕却没帽子,看来也是摘下不久。
果然,这话才说完,瘦高个的目光中流露出了犹豫和无措。
“杀了我,你无所乐,也无所得。我是谁,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你主上也许过后会知道,可你能确定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我的命而不是其他东西吗?你这趟差事可有些吃力不讨好啊。”
鲁一弃知道对家的高手都是聪明人,但聪明的人一般都多疑,多疑的人最忌讳被别人当傻子耍。是人就有极端的方面,极端在一些时间场合就是弱点。所以必须将对方的智慧调动到极点,然后让他们自己来否定自己。这在心理学叫自我排除。
瘦高个依然没说话,而眼光却缓缓的眨巴了两下,看得出,他是在疑惑,他在思量。他接“夜飞令”连夜赶进北平援手,只见到那个卖茶看屋的在放火烧宅。他口中说的高人就是面前这个平常的年轻小子?他要我来追杀,而他自己却没跟上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面前这小子说的也有道理,“夜飞令”里没指明要我杀什么人,是卖茶的让我追的呀?
“你的同门让你孤身犯险?看来你要是死了,那他们可以多分点好处。”鲁一弃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着。他已经不需要瘦高个儿说话,只要听清自己的话就行了。
“好处还是其次,千万别留下笑料。就从你这一路的遭遇来看,你是不是有些上当的感觉?而且是你的那些称兄道弟的同门在让你上当,在等着看你笑话。”鲁一弃尽量让语气生动并富有感**彩,就像学堂里演的话剧,他要对面那人从他话里品出轻蔑同情味道。
“要是这趟你回不去,发现你的同门再丑化一番你的死状讲给你主上和其他门人听,那就……唉!”鲁一弃知道有些高手是把荣誉看得比生命重要,就算死,自己的荣誉也不允许别人践踏。
那人可能真是哑巴,还是没说话,但却目光连连闪烁。话外之意这样明显,他当然听得出来。他的目光很激愤,不知道是对谁。但鲁一弃知道肯定不是对自己,因为那瘦高个大弩上的箭尖又转过了一个不易觉察的角度,虽然很小,但却是朝着远离鲁一弃的方向。
幡架上的鹰大概发现了什么,突然发出一声尖利长啸。鲁一弃吓了一大跳,反叉在腰间的手不自觉间就抬起,下意识地要护住面门。手臂抬到一半他马上意识到这动作很危险,这会让任何一个高手看出自己的内虚和紧张,“无羽哨管箭”随时都会穿透他的胸膛。
他一边在思考如何掩饰这样一个失态的动作,一边斜目观察瘦高个的反应。很奇怪,瘦高个儿额头两侧的经脉在快速跳动,目光中显示的是慌乱和无措,还有些懊悔。
鲁一弃不清楚面前这个不惧生死的人是怎么回事,他觉得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而且那人也没发现自己失态的动作。
是的,瘦高个儿的确懊悔。刚才就在鲁一弃抬手之间,他感觉面前这个被大风雪隔断在十几步外的毛头小子突然变了,整个人如同是旭日照耀下那么清晰和明亮,就好像站在自己面前,伸手可及,而且在他的周边方圆三步之内没有一片雪花落下。瘦高个儿知道自己见到的不是他真正的身体,这是个场,一个脱体而出的气场。
鲁一弃被鹰啸惊动,下意识地抬手,这是本能反应。人的本能,可以在瞬间发挥出身体的极至能量。鲁一弃蕴藏在身体深处的神奇就在这一刹那间显现出来。当然,这只有高手能觉察到。而面前的杀手正好是个难得的高手。
难得的高手见到了“高手”,更高的“高手”。这是瘦高个儿懊悔的原因。这是他在半天里遇到的第二个这样的高手,有些不可思议。在这之前像这样的高手他认识几个,而且他所有的经历让他认为天下也就这几个。
面前这个毛头小子让他觉得更加可怕,其他那些高手,包括上午耍弄自己两次的那位,自己一眼就能瞧出来。而面前这个小子原先能不露半点锋芒,他这样年轻,功力却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他如同朋友兄弟那样和自己侃侃而谈,其实自己的命就在他举手之间,他是在涮着自己玩儿呢。
瘦高个儿垂下大弩。原先他是想拼死一击来把任务完成。可是现在发现自己的目标原来是个更厉害的角色,他没有一点机会,他绝望了,他觉得引颈就死可以爽快点,少些痛苦。
“走吧,以后我给你一个单独的机会。”鲁一弃看出瘦高个儿的绝望神情,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样的现象已经不是一次了。怎么总是在生死关头,高手们却退缩了?也许自己身体的深处真的蕴藏着些什么。可现在自己又能做什么?让他离开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马车掉头走远,走得有些意外,走得有些庆幸,走得有些莫名其妙。
马车走远了,瞎子和独眼反倒松了纠缠,两个谁都没占到便宜。
鲁一弃没有转身,因为打发走瘦高个儿后,他稍稍凝神静心就发现茫茫风雪中还有两个怪异的气象。他看不见那是什么,但他能觉察到气息的腾跃纵横。
一处是青幽幽一团沉稳跃动,青白的气道从气团中央一层层溢出。感觉告诉他应该是某种利器锋芒的刃气,当然这利器肯定是个少见的宝刃。还有一处并不明显,白花花地弥漫成一片,悚然却飘逸,被飞舞的瑞雪遮掩得若隐若现。他觉得似曾相识,那应该是鬼气。
他知道为什么“无羽哨管箭”的箭尖始终没有对准自己了。
沉默了片刻,鲁一弃双手合拢,在嘴巴处圈成个喇叭状,向着那两股灵逸气势高呼道:“哎——!来吧!我们一起走!”
狂劲的西风把他的声音送得很远很远。
拨桨入山塘,停舫临坞头。
风动水起波,冬寒柳亦扬。
江南的冬天比北方来得晚,但是这里的寒冷滋味却让好多北方人难以忍受。那是一种湿冷,让你觉得那寒冷始终裹附在你的皮肤上,并钻进你的毛孔直冷到骨头里。
北方大概在下雪吧,要不然这天气不会连着几天的阴霾,让午后的姑苏城都显得暗沉沉的。
一条乌篷船绕了个弯,碰碎了岸边尚未融化的一些薄冰,转进了古老的山塘河。唐宝历元年,诗人白居易在苏州任剌史时,在虎丘与阊门之间开凿河渠,筑白公堤,即闻名遐迩的七里山塘。
“自开山寺路,水陆往来频”,如今的七里山塘已经没有当年诗中所说的那么繁华热闹。河道两边的房屋很是破落,显得有些萧条,也难怪。毕竟是个乱世嘛。
乌篷船推开深绿色的河水,穿过山塘桥。船篷的帘布稍稍掀开一些,一双明亮清澈的秀眸从帘布背后出现,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秀美的目光迅速在桥身上扫视一遍,应该是在寻找什么。
帘布随即放下,船篷里传出一个声音,那是年轻女子很低很软的吴语侬音:“莫有格。”
“唔。”回答这女子的是一个从喉咙里发出的低沉而简单的音。
船行得不慢,虽然划船的只有一个人。但从这年轻汉子粗壮的身材、肌筋凸暴的手臂就可以看出,他划得很轻松,他甚至都没怎么用力。船也行得很稳,控制得很是到位,它贴边抹角地在河道的一边行驶。好多时候让人觉得无法通过或者会撞在岸石、坞头的关口,总能巧妙地通过,与障碍的间隙仅差分毫。
有人看出划船的是在卖弄,船棚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咳声。
船慢了一些,也回到了河道的中间。于是船篷里便又传来年轻女子“扑哧”的一声轻笑。
又过了通贵桥、星桥、彩云桥。每次船过桥时,那双秀眸都会出来寻视。但每次进去都是回的“莫有”。
过了彩云桥,船便一下子拐进旁边的一个小河道。这河道真的很小,比乌篷船宽不了许多,也不知道是流向哪里的。小河道两边的房屋倒是很齐整,而且大多是两层的楼堂。唯一有些不同的是这些楼的窗户都不是采用的花格窗棂,而是整块的木板推窗。这一点与江南建筑的特征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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