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汪进贤抬起头对我们道:“静脉曲张很严重造成的,”随后再次望向那男人,重复了一遍之前那个问题:“你的手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挖地。”男人面无表情地回答。
“挖地?为什么不用铲子挖?”
“他们喜欢我用手挖。”
“他们?谁?”
这句话令那男人突然再次从嘴里发出那种似笑非笑的声音,随后把嘴里的面用力咽进了喉咙,他抹了抹嘴,用比之前流利了些的话音对汪进贤道:“这些问题,以前进村的人也都问起过,现在他们就躺在那些被我挖出来的土坑里。”
“你杀了他们??”谢驴子眉头一拧脱口道。
男人一听咯咯笑了起来,笑得把脸埋进了两只粗糙丑陋的大手里。
片刻后抬起头,朝谢驴子看了眼,摇摇头:“我没杀他们,我怎么杀得了他们。他们自己来找死的,就跟你们一样。”
“喂!你说什么啊!”听他这一说罗小乔不由怒喝了他一声,随后别过脸对谢驴子道:“老谢,你跟个小偷多说些什么,看他疯疯癫癫的,八成偷了东西又不想被我们抓,所以装疯卖傻呢。”
这番话令那男人脸再次涨了涨红,霍地抬起头似要对她说些什么,却又忽然间将目光转向我,有些突兀地说了句:“想起来了,我以前见过你。”
“你?”我不由一怔。
“你,和一个老太太,那时候你这么高。”他用手比划了个低矮的高度,随后目光再次闪了闪,道:“米婆,你是米婆家的小闺女!”说出这句后他神情显然一下子有些激动起来,甚至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有些疯癫又有些木讷,用手一把拨开额头的乱发,仔仔细细看向我。
“……你是?”我意识到他可能是我当初跟着姥姥来这村子时所遇到过的某个人,但我实在想不起他究竟是谁。
“我是黑子啊!”
“黑子……”
在脑子里使劲重复了几遍这简单无比的名字,终于突然间我一下想起来,他原来是李黑子,李村长的孙子。
不由令我再次朝他看了几眼,他现今这副可怕的长相实在无法令我想起他以前的样子,只依稀记得那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男孩,又瘦又黑又沉默,当初在村长家吃的那晚番薯汤,就是他给我端来的。
可他现在至多也就三十出头吧,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而这个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变成一个死村,他又怎么会在一村人都死去……或者离去后,仍留在这里的呢……
一时只觉得有满肚子的话想要问他,但还没问出口,便见他原本激动的神情又慢慢枯竭了下来,脸色逐渐又恢复了原先树皮般的枯槁,他默默地看着我,轻摇了下头道:“你姥姥那时不是带你离开了么……她没告诉过你不要回来么……”
我不记得姥姥有对我这样交代过,所以摇了摇头。
他见状轻吸了口气,似苦笑般道:“这倒也是,这村里后来会发生的事,就算是她又怎么可能预料得到……”
“这村里究竟发生什么了……”我不由追问。
他正要回答,不知怎的突然间一下子又闭上了嘴,随即不顾谢驴子警告的目光猛地朝我跟前靠近了两步,一眼朝着这屋子的大门处望了过去,并朝我们所有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动作当即令我们全部静了下来,似乎一种诡异的条件反射。
虽然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发现了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种行为,可是他那张脸上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内突兀爆发出的一种奇特的神色,把我们全都给摄住了。
那是一种只有人在极度惊惧的情形下才会出现的神情,紧张、压抑、无声却令人窒息……
随后在面前那道大门外,被一株粗壮的槐树冠给密密遮挡着的天井内,突然间斜斜滑过一道又细又长的影子。
我无法形容那究竟是人影还是别的什么。
它摇摇晃晃的,在树荫摇曳的暗影里变幻着一种浓稠而阴郁的色调,并贴着那些树杈间浓密的阴影缓缓自门廊处滑了过来。
随之我听见一种声音。
“嘶啦啦……嘶啦啦……”
仿佛细细的沙粒从粗糙的铁板上擦过的那种声音,自门外扑入的一股带着阵淡淡酸腥味的风里渗透进来,冷冷地从我脸上卷过。
随后我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自那门外缓缓地进来了,但完全没能看清楚究竟是个什么,因为就在那一瞬间,黑子猛转过身一把抓起我的手就朝身后某个方向奔去,一边用口型无声无息对着周围所有人说了一个字:
“跑!”
全文免费阅读 187养尸地十三
虽然那一刻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跟着黑子朝屋后方向跑了;但恐怕等到回过神时,谁都会跟我一样;很快发觉这地方根本无路可跑。后面就是干干净净几堵墙壁;除了正门外这间屋里没有第二扇门。
那莫不是要跳窗户?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听林绢在我身后突然‘呀!’地叫了声。紧跟着我望见前面那扇原本紧闭着的窗户啪啪一阵颤动;好像有谁在外头朝里推;窗上厚厚一层灰由此而扑啦啦滚落下来;这令黑子变得更紧张了;一边回头朝林绢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边突然带着我一个转弯;把我朝边上一处棺材密集处拉了过去。
几步到了其中一口看上去最大最结实的棺材处,手脚麻利地将棺盖朝外一推;人轻轻一纵就朝里跳了进去。
随即从里头探出半个身体;我这才发现这口棺材原来底部是掏空的,下面就是地,地面被挖了深深一个坑,大小只容纳一个人,但深不见底。
“进来!”正迟疑着,见黑子紧绷着一张脸用口型对我说出这两个字,我不由得立刻跟着钻了进去。
进去后才发觉这坑洞比我想象的还要深,随着黑子一咕噜朝里继续钻进去,借着渗入洞内那点光线,可清楚看出里头是很长一条通道,挖得很粗糙,也不知是会通向哪里。此时身后林绢拉了拉我衣服似乎想阻止我,可突然间,也不知道是谁猛地在这当口哇的发出声怪叫,叫声似乎像受到了极大的惊骇,以致连声音都有点变调了。
随即我身后一下子有股巨大的重量压了过来,逼得我不得不跟在黑子身后急急地爬,朝更深的地方爬进去,直到那层重量不再对我造成一种窒息的压力,我听见黑子在前头一片昏暗的地洞深处对着外头压低嗓门叫了声:“关上盖子!”
棺盖立刻在一阵沉闷的声响中被快速合拢。
最后进入的是何北北,人高大力气也大,所以拖个棺材盖对他来说不费太多力气。只是在盖上盖子后,他在一片迅速合拢过来的黑暗中重重喘了两口气,随后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话音朝着我们粗声道:“谁啊!谁他妈推得老子腰差点闪了?!”
何北北是个脾气很不错的男人,这一路的接触中显而易见。因而能令他这样光火,想必刚才推他的那个人一定是用了十成的力道,也难怪能推得一下子让所有人的身体朝我这边压迫过来,要不是我动作快点,几乎就被那股力量压趴在地上了。
而他问过之后地洞里好一阵也没人回答,只有呼吸声此起彼伏,在我们跪爬着朝前行进时交错在衣料同土坑的摩擦声里。那样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罗小乔一声尖叫,带着点哭腔急急地道:“什么东西咬我了!什么东西咬我了!!”
这叫声随即引起洞里一阵混乱,推挤声以及何北北的咒骂声,所幸很快啪的声亮起一点火光,是谢驴子点燃了手里的打火机。
匆匆一阵照射后找到了罗小乔的脸,她紧挨在谭哲后面被夹在队伍中间,一手撑着地一手微微颤抖地举在脸侧,满眼惊惶地看着地上。而被她所以为的那个“咬”她的东西,则是地面上一根突起的白色物体。
在谭哲转过身三下五除二扒拉开它边上的土时发觉,原来它是一根细长的骨头,一时倒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兽骨还是人骨,但看它的样子在地下埋了应有很久了,几乎像块石头似的,这令罗小乔微微松了口气。
众人也因此要再继续朝前走,忽然谢驴子将手里的火光朝罗小乔身后朝了朝,皱了眉问:“老汪,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经他这一说,我这才留意到那蹲在罗小乔身后不远处的汪进贤,一张脸的确面色很难看。
说不上来究竟是种怎样的难看法,只觉得他似乎相当紧张又相当慌乱,以至于之前当我们都盯着罗小乔看时,他一直都在低着头发呆。
直到谢驴子第二次叫了他的名字,他才霍地抬起头,随后用力吸了口气,回头轻声对何北北道:“刚才对不住了,是我推你的。”
何北北没反应过来,于是有些突兀地愣了愣。
但没等他吭声,便听见汪进贤有些神经质般地低低咕哝了两声,随后再道:“我……实在被吓坏了。刚才跟着那个小兄弟朝这里跑的时候,我总觉着他在故弄玄虚,所以就回头朝门那里多看了两眼,然后……然后我好像看到了那个东西……”
“你看见了?”黑子听见他这句话回头瞥了他一眼:“你没让它看见你吧。”
汪进贤迟疑了下:“这……我不知道……”
“那你到底看见了什么东西?”谢驴子忍不住问,“我也觉着奇怪呢,我们到底在躲啥??”
“不好说……”汪进贤再次犹豫了阵,随后朝黑子看了看:“你说那到底是啥,看上去像人……但是……”说到这里肩膀突然微微抖了下,他抬头朝上看看,道:“嘘,你们听见啥没……”
这当口谢驴子手里的打火机烫到了他的手,我听见他低骂了声,随后熄灭了打火机。
而头顶上,正如汪进贤所说,我听见有一种很沉闷又很拖沓的声音。不知是某种拖拉物体声还是脚步声,它慢慢地自我左后方朝着右前方的位置滑了过去,然后一些细细的尘土从上掉落了下来,落到我鼻尖上,带着股淡淡的腥臭味。
“走。”随后黑子朝我肩膀上扯了一把,低声对我道。
于是队伍再次在他带领下朝着某个不知尽头的方向移动了起来。走势忽高忽低,洞似乎也变得越来越窄,到后来何北北的大高个子钻得有些吃力起来,他不得不拖了外套一边朝前挤,一边不断低低追问:“还要走多久?”
那样问了四五次之后,我发觉前面似乎隐约亮了起来。
不再如之前那样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一些模糊的光线从前端透入,把这条狭窄的暗道照出一片暗灰的色泽。而周围也开始逐渐再次变得开阔,甚至比之前刚从棺材外跳进时更加宽阔,于是后面的人立刻陆续挤在了一起,三三两两,仿佛肩并着肩能令人从刚才幽闭到几乎窒息的状况里解脱出来。
而随着光线的越发明显,我看到我们这几个人已彻头彻尾成了‘土人’,脸上身上全是土,若不凭着外套和头发几乎已经分辨不出谁是谁。见状罗小乔似乎一时忘了刚才的恐惧和受伤的疼,她噗地笑了声对小邵摆手道:“喂,快拍下来。”
“你还真有心情。”小邵苦笑着拍了一圈,镜头对到黑子时发觉他在瞪着自己,便悻悻然转开,往之前我们过来的方向又拍了一阵。
“你们是真的还不知道自己什么处境是吧。”见状黑子冷哼了声。
见状谢驴子板着脸朝罗小乔打了个手势,随后贴着洞壁挤到黑子身边,换了个较为友善的态度问他:“兄弟,这条通道很早以前就有的么?上面那些棺材是为了给它打掩护?”
黑子摇了下头:“我挖的。如果不是我那会儿留个心眼挖了这条道,没准也活不到今天。”
闻言汪进贤不由皱眉道:“那之前我们躲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黑子再次摇头,随后耳朵贴着洞壁听了听,便径自又朝前继续爬去。
谢驴子见状也跟了过去,此时整个通道的走势已是完全往上,虽然宽敞了很多,但比之前也难爬了很多,我有些吃力地跟在他们后面,听见谢驴子再次问他:“那东西是村里早有的么?看上去好像不止一个啊……怎么我们在外头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见过的哪个还有命在。”黑子冷冷道。
“就是那东西把这村里人都……”
我想谢驴子可能是想问,是那东西把这村里的人都害死的么。但碍于黑子的态度,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倒是黑子,在听了他这半句话后回头朝他看了一眼,随后从嘴里扑的吐出口泥水来,道:“弄明白这些有意思么,没了命什么意思都没了。”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甭管是什么,最好永远不瞧见它们才是最好。你们是怎么来的,开车么?”说到这里,黑子人已到了这条通道的最光亮处,那是个被杂草和树枝所覆盖着的洞口,透过它们交错的缝隙隐约可见到外面砖墙和房子的废墟,原来我们这一路不停的爬行,竟已是到了离刚才那片宅子约莫几百米远的地方。
“对。”谢驴子点点头道。
“那就好,等下我送你们到车子那里,然后你们往来的路开,一路开出去别回头,也许还有救。”
“那你呢?”我不由问。
“我?”他低头看了我一眼,苦笑:“我离不开这地方,这是我家。”
“如果那些东西真的那么可怕,那你根本就不应该再留在这里啊……”
我这话还没说完,忽然见他蓦地将身子朝后一缩,紧跟着低头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仿佛在警告我不要再继续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与此同时只见那道洞口处杂草哗哗一阵摇动,随着它们交错间缝隙的骤然破开,一道刺眼的阳光自外头直直投射了进来。
但很快它便被一道低垂而下的阴影给挡住了。
随之我看清那是张脸,一张灰得好像砖头一样颜色的脸。
瘦得仿佛是具骷髅,只有薄薄一层皮悬挂在那坚硬的颅骨上面,风干了似的,薄而透明。它们层层叠叠地盖住了这张脸的鼻子和嘴唇,只留一双眼睛在分外宽大的眼眶里朝下张望着我们,那眼睛就同我们之前所见过的那头死羊一样,干得已经没有一点水分,却仍如此突兀而苍白地深嵌在那对眼窝里,仿佛是这张木偶般的……勉强可撑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