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好像以此能让静静躺在里头的人重新苏醒过来,但最后总是只能以更大的悲伤和无奈看着工作人员将棺材推走,移向死者最后的归宿处。
最初目睹这一切,刘晓茵觉得这种场面让她跟那些家属一样崩溃,因为在这之前她都没有参加过一次葬礼。后来,她开始学着依靠甜食和上网去缓解一下情绪。
殡仪馆里有着不错的点心供应和相当畅快的无线网,甚至可以让人在闲暇之余打网络游戏。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平时里头的员工互相间很少交流,他们总是埋头各做各的事,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彼此间很少有什么交集,下班后更是各走各的,因此进去工作两个多月,刘晓茵始终没和里面任何人熟络起来,除了保安室那几个总是拿她体型取乐,但又对她那张脸有些垂涎的老小子。
不管怎么样,瑕不掩瑜,而刘晓茵总是能从一切不顺的地方中看到它们让人顺心的一面,尤其是在发工资的时候。所以她很快就适应了这地方的一切,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并且开始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生活的全部。她喜欢这地方的安静和人与人之间鲜少的交集,有时觉着,如能这样过一辈子就很好了,即便以后都可能再也走不出这个充斥着死亡和悲伤的地方,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男人过一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一切都可以自给自足,逍遥自在,她为什么还需要另外一个人介入她的生活呢?
但她那时完全没想到过,这一切并非是永久的。
就在夜班组的老王突发脑溢血被送进了医院后,刘晓茵的工作自第三个月开始被从日班调到了夜班。于是她原本习以为常的生活立刻发生了一些变化,那变化不仅包括工作的时间,还包括了很多东西。
虽然同样都是做的保安工作,但日班和夜班却是很不一样的,比如白天有五名保安,夜里却只有一名;白天的巡逻工作都在地上,夜里的巡逻工作却都在地下。
在刘晓茵接班之前,那个老王已经在这个班头上做了整整五十年,风雨无阻。虽然之前她从没见过那老头,但早有耳闻,他在这地方的口碑一向很好,一个元老级的人物,却不知为什么做了那么多年始终都只是个保安科普通员工。照他的资历至少保安科长总应该当上了,但他仍以七十岁的高龄守着那个岗位,既不要求升职或者调岗,也不要求退休。
有人说那可能是跟他工资有关,因为传闻他工资是保安科长的两倍。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至少刘晓茵在变动了岗位后,工资仍是老样子,除了多了一点点额外补贴。
也就是盒饭到快餐的区别,不过对于刘晓茵来说倒也无所谓,无论是白天工作或者夜晚值班,工作环境是在地上还是地下,都没多大差异,唯一区别是夜里的事情要比白天多一点繁琐一点,但只要习惯了,其实也没什么。
夜班时间是从夜里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
刘晓茵很清楚地记得她去值夜班的第一天晚上老王亲自来带她时的情形。那是个瘦削而严肃的老头,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健壮,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身体有病,一点也看不出他刚刚经历过一次中风。中风导致他半边手脚都不太灵便了,一只眼睛的视力也退化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他终于从这个待了整整五十年的岗位上退了下来,把它交给了一个刚入行三个月的小丫头。
显见他对于刘晓茵很不满意,尤其是她的性别,因为从他们见面开始刘晓茵就总是听他咕哝着‘女人,怎么会是女人’这种字眼。
但他可能一点也不知道,馆里除了她这一个女人,着实也派不出第二个能胜任的人过来接替他的工作了。
“不要吃零食,不要喷香水,不要太吵,月经来时要搞干净。”
然后带着一脸明显的不痛快,老王对她讲了以上那几点工作守则。听到最后一句时刘晓茵有点不舒服,但碍于对方年纪那么大,也就跟之前一样,什么也没说地忍了。
之后,在他的带领下,刘晓茵第一次见到了这座殡仪馆的另一面。
如果说白天的殡仪馆是一座冰冷又死气沉沉的建筑。
那么夜里的殡仪馆则是一座彻头彻尾的坟墓。
它巨大、空旷,且沉默。随着最后一个工作人员的离开,它抽离掉了代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生命的迹象,于是便在夜幕里看起来同一具静静躺在棺材里的尸体没有任何两样。此时,作为保安员便要负责将馆内所有主要入口的门全部锁掉,然后将所有的灯全部熄灭,只留保安室那个小小的地方一点灯光,这点光足够让人看清从保安室到员工电梯的那点路。
之前的三个月里,那架电梯刘晓茵只用它来往于一楼到四楼,而那天夜里开始,在接过老王给她的钥匙后,她便开启了一楼到地下二层的通道——
一条通往死者安息之地的通道。
殡仪馆地下室一共有两层。地下一层整个楼面都是停尸间,以及焚化炉。地下二层则是解剖室和给尸体做美容的地方,包括一间存放着历年来各种杂物的巨大仓库。
刘晓茵说,当电梯门在B1楼打开的一刹那,她曾有过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是一种非常明显的生与死被立刻分离开来的感觉。
界限是如此明显,以至她这么粗神经的一个人,竟都感觉到了一丝冷意。当然那也可能是空调的作用,因为老王说,地下室的空调常年都是保持在摄氏十度的,这是个非常舒适的温度。
说到这里时刘晓茵的身体突然间抖了一下。
然后她立刻拉上被子把自己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头,只留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忽闪忽闪地看着我。我不知她是否是哪里不舒服了,正要想问她,却见她再次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与此同时我看到她身后站着个人影。也不知是几时出现的,一个穿了件病号服的脸色灰暗的女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酸涩和腥臭的味道,她直愣愣站在刘晓茵的身后慢慢朝四周看着,然后径直穿过她的身体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于是我也同刘晓茵一样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我不晓得她这样是不是因为也跟我一样看到了这个女人,她裹在被子里的身体抖得很厉害,但她目光始终只是看着我,对那个从她身上笔直穿过的女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
由此可见她并没有看到。但既然这样为什么会抖得那么厉害?
我没法去问她,因为那个面色灰暗的女人在到了我边上后就停了下来,两脚生了根似的站着不动了,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然后哭了起来。
非常绝望地哭,眼泪落在被单上很快就消失,但落在我身上消失前却留下极其冰冷的一种触感,这种感觉让人作呕,也是我最最讨厌进医院的原因之一,因为紧跟着她就会用她同样冰冷的手打我和抓我,并且用着她那个世界的语言和声音尖锐地冲着我大喊大叫。
而我只能当做什么都感觉不到般默默地忍受着。
“真冷啊……”几分钟后那灰暗的女人终于从我病床边消失,我听见刘晓茵长出一口气轻轻咕哝了一句。“窗关好没?五月份的天气怎么会突然这么冷……”
我没回答,而是掀开被子爬了起来,一瘸一拐朝房门处走过去。
透过门上那道玻璃窗,隐约可见一个人在外头的走廊里站着,刘晓茵看不见但从我的角度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七天来一直都没露过面的铘。
“你来干什么?”到门前我隔着窗玻璃问他。
他看了我一眼,旋即转过身似乎是要离开,却又回头重新望向我,沉默片刻,淡淡道:“你恢复得怎么样。”
“还好。”
“要不要我留在这里。”
“我以为锁麒麟不在我身上后你就不需要再待在这附近了。”
“只要锁麒麟还在你这里,我就哪里也去不了,无论走多远仍须回来。”
“哦,原来是这样。”铘比狐狸好的地方在于他总是实话实说,很坦白很实在,让人无须多费脑子。我把锁麒麟从衣袋里摸出来,打开门递给他:“还给你。”
他无声接过,然后掉头离开。
“是谁啊?”转身回到病床时刘晓茵吃力地抬着头问我。
“另外一个伙计。”
“啧啧……你伙计这么多帅哥。他怎么那么晚还上来?医院现在这个点也放人进来了?”
我抬头看了眼时钟,23点。“嗯,他来跟我要个东西。”
“哦。”
“对了,你刚才怎么了?”
“刚才?”她怔了怔,随后将被子朝身上又拢了拢:“刚才一下子感到特别冷,你难道没觉得吗?”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于是含糊地附和了声。
她就又道:“这种感觉让我想到我工作的地方了。那里常会这样,他们说是空调的关系,有时候突然会觉得周围温度一下子很低,但是温度计又好像没什么变化。所以三伏天我都长袖长裤不离身的,会冷得骨头疼,有几次还被冻感冒了。”
“避暑的好地方么。”我笑道。
她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她问我:“你见过停尸房吗,宝珠?”
我摇摇头。
“那地方可干净了,特别特别的干净,地板刷得跟镜子似的,一具具尸体躺在和墙壁一样白的床单下面,一整排一整排,一动不动。呵……你从没见过这种景象,见到了你会忘记怎么呼吸,还怕一呼吸会发现床单下面那些尸体也在呼吸……”说着她肩膀似乎微微抖了一下,然后用力搔了搔自己的手臂。
“会有这种感觉?”于是我问她。
“嗯,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这种感觉特别强烈,后来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你的工作除了巡逻外还要去看那些尸体么?”
她沉默了下,点点头。
VIP章节 2224号间四
殡仪馆B1层有两间能同时存放二百多具遗体的大型冰库。冰库也被称作停尸房;占地面积很庞大;温度也比其它地方更低一些;刘晓茵每天工作的最主要部分就是每隔两小时对这两处地方进行巡视,从门口一直到最里面的墙,在那些排列整齐的遗体中间穿过去;然后在墙上的打卡机上记录一下。
刘晓茵说这是她刚开始做这份工作时每天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她是个完全不信鬼神的人,在那之前也从不因为这工作会近距离接触到死者的遗体而有所忌讳;但当她在老王的带领下第一次进入那间巨大又异样干净的冰库的时候,突然间就生出了一种极为紧绷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因着她呼吸的暂时停顿而紧绷了起来。不知道是震撼于眼前那数量多到让她吃惊的尸体;还是同这些尸体的数量所反差出来的这个地方无与伦比的寂静。
静得连一点细微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粗重。
所以在经过那些遗体时;她走动所带出的风哪怕只将遗体上盖着的白布撩起一点点波折;都能让她警惕地回头看上一眼,错觉那些尸体是不是在呼吸。时至今日,在她对那些尸体和那份工作早已习惯得如同日常生活一般的现在,她仍保留这种反射习惯,近乎神经质一般。
说到这里时刘晓茵停下来朝边上一张空床看了一眼,随后继续道:
“值得一提的是,停尸房的打卡机边上有个报警器。”
老王说,那报警器连接着保安室的警灯,如果有人在里头触动它,哪怕是最轻微的碰动,也能让警灯亮起来,提醒保安立即进去查看。
但是停尸房里谁用得着去按那个报警器?刘晓茵当时难免有些疑惑。
而老王轻描淡写的回答则令人顿生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说,死人啊,假死后活过来的死人。
那报警器是为那些在医院已被鉴定为死亡,但实际上只是处于假死状态的人所设的。为了防止他们死而复生后的恐慌,所以特地安了这个报警系统,那上面不熄的红灯虽然只有黄豆大小,还是能让人在黑暗里一目了然。
这一点初听不觉得有什么,但后来会越想越可怕,即便刘晓茵的胆子再大神经再粗。
有谁愿意在假死状态中被送进殡仪馆呢??
不过,在老王工作的这五十年里,他说他从未见过那盏警灯亮起过。随后他将刘晓茵带到在第二间停尸房的墙角处。
那里有一道门。
进去一直往里有个小间,里面摆着些单体冰柜。那些冰柜主要是用来存放一些长期无人认领,或者对处置方式有争议、短期内无法进行火化和安葬的遗体的。听说最久的放了能有两年了,因为牵涉到官司问题,家人迟迟都没有来领取过。
每每想到这一点刘晓茵会有一种悲哀,所以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每次进入那个小间时总有点不太舒服,也是她逗留时间最短的一个地方。
而在巡视这几个地方后,别的地方就相对轻松许多,只要沿着走廊一直走,每个门打开一下,在门边的打卡机上做个记录,就可以了。B2楼尤其轻松,有时候还会碰到一些加班未走的化妆师或者解剖师,可跟他们聊上几句,然后回到保安室,过两个小时将以上的事情再重复一遍,如此循环,一个夜晚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最初的一年亦是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直到第二年,当刘晓茵无论对自己的工作还是工作的环境都已经非常熟悉之后,渐渐的,她发觉有一个困扰开始在她脑子里生成,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清晰起来。
有时候她甚至为此而睡不着觉,拿她的话来说,那当真是闲的。
而那困扰便是——
她对于地下二层的4号间产生出了一种非常强大的兴趣。
“4号间是地二唯一锁着的地方,他们值班时从来不进去,但他们从来不跟我解释他们为什么不进去,因为打卡机就在门边,所以进不进去就不是什么选择题。”
由于老王退休刘晓茵接替了他的职务,所以这个工作也相应做了一些变动。也许是因为上面考虑到一个女人是无法像老王那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坚守在一个岗位上从不休息的,也可能考虑到新员工对加班费、以及各种各样津贴,不再会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