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鹏张开眼,就看见了这轮圆月。
他没有死,想要他死的人,并没有找到他。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他才会倒在这个山沟里。
暴雨引发了山洪,山洪灌人了这条山沟,把他的人也冲到这里来了。
这里距离他倒下去的地方已很远,从山沟里爬起来,就可以看到一个很深的洞穴。
四面都是山,都是树,雨后的山谷,潮湿而新鲜,就像是个初浴的处女。
处女的美,也总是带着些神秘的。
这洞穴就像是处女的眼睛,深邃,黑暗,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
丁鹏仿佛已被这种神秘的力量吸引,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
月光从外面照进来,洞穴的四壁,竟画满了图画,画的却不是人间,而是天上。
只有天上,才会有这样的景象——
巨大而华丽的殿堂,执金戈,披金甲的武士,梳高髻,着羽衣的宫娥,到处摆满了绝非人间所有的珠玉珍宝,鲜花香果,男人们都像天神般威武雄壮,女人们都像仙子般高贵。
丁鹏已看得痴了。
他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光明的前途已变成为一片黑暗。
在人间,他被欺骗,被侮辱,被轻贱,被冤枉,已被逼上了绝路。
在人间,他已没有前途,没有未来,已经被人彻底毁了。
他所遭受的冤枉,这一生都已无法洗清,他这一生已永远无出头的日子,就算活下去,也只能看着那些欺骗他,侮辱他,冤枉他的人耀武扬威,因为那些人是他永远打不倒的。
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人间虽然没有天理,天上总有的,在人间遭受的冤屈,只有到天上去申诉了。
他还年轻,本不该有这种想法。
可是一个人真的已到了无路可走,并已无可奈何的时候,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他忽然想死。
死,的确比这么样活下去容易得多,也痛快得多了。
被欺骗,被一个自己第一次爱上的女人欺骗。
这本来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事,已经足够让一个年轻人活不下去。
他忽然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握着他的剑。
这柄剑既不能带给他声名和荣耀,就不如索性死在这柄剑下。
他提起剑,准备用剑锋刺断自己的咽喉。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风中仿佛有个影子。
这个影子从洞外钻进来,站到了他面前,这是个男人,穿着一身红的不象颜色的衣服,腰间斜斜挂着一把刀的男人。
丁鹏的心已经开始发寒,他没见过这个男人动手,却相信这个男人一定比他遇见的人可怕的多。那些把他逼到这地步的人在这个人面前肯定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
他也不敢动。
站在他面前的人当然是白愁飞。
白愁飞当然不是要阻止他的自杀。只不过因为,他刚才从这里走过的时候没有这样一个洞口。他相信自己的记忆,所以当这个洞口出现的时候,他也进来了。
白愁飞也在看那些壁画,眼中却有着许多不屑。
他没有开口,甚至不再看着丁鹏,而是开始往外走。
丁鹏还在怔着。
他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忽然间全身都已冰冷。难道这里有鬼?难道这个红衣的男人就是鬼,他闯进来的结果就是把这只厉鬼放回人间?
这洞穴本来就很神秘,现在黑暗中更仿佛充满了幢幢鬼影。
可是一个人既然已经决心要死了,为什么还要怕鬼?
鬼,也只不过是一个死了的人而已。
丁鹏恨的是,不但人要欺负他,在临死的时候,连鬼都要戏弄他。
他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量,把自己的头颅往石壁上撞了过去。
无论是人欺负他,是鬼戏弄他,这笔账他死后都一定要算的!
可是他没有死。
他的头并没有撞上石壁,因为又有一阵风吹过,石壁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他的头竟撞在这个人身上。
这回比撞上石壁还可怕,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会来得这么快的。
他吃惊地向后退,终于看见了这个“人”。
一个梳高髻,着羽衣的绝色美人,就和壁画上的仙子完全一样。
难道她就是从壁画中走出来的?
她的左手提着个装满鲜花的竹篮。
她正在看着丁鹏微笑,笑容清新,甜柔,纯洁,高贵。
不管怎么样,至少她看起来并不可怕。远不如那个红衣服的男人可怕。
丁鹏总算又能呼吸,总算又能发出声来,立刻开口问出了一句话:“你是人是鬼?”
这句话问得很可笑,但是不管任何人在他这种情况下,都会问出这句话的。
她又笑了,连眼睛里都有了笑意,忽然反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第二百五十六章 青青
丁鹏回答:“是七月,七月十五日。”
这个仿佛是从壁画中走出来的绝色丽人慢慢开口:“你知道七月十五是什么日子?”
丁鹏终于想了起来,今天是中元,是鬼的节日。
今天晚上,鬼门关开了。
今天晚上,幽冥地府中的群鬼都已到了人间。
丁鹏失声:“你是鬼?你们是鬼?”
这丽人嫣然一笑:“你看我像不像是个鬼?”
她不像。
丁鹏又忍不住问:“你是天上的仙子?”
这丽人笑得更柔:“我也很想让你认为我是个天上的仙子,可是我又不敢说谎,因为我若冒充了天上的仙子,就会被打下拔舌地狱去。”
丁鹏笑笑:“不管怎么样,你绝不会是人。”
这丽人回答:“我当然不是人。”
丁鹏情不自禁,又后退了两步:“你……你是什么?”
这丽人道:“我是狐。”
她说:“我叫青青。”
青青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就像是春天晴朗的天空,晴空下澄澈的湖水。湖水中倒映着的远山,美丽神秘而朦胧。
青青的腰纤细而柔软,就像是春风中的杨柳。
青青的腰上系着条青青的腰带,腰带上斜斜地插着一把刀。一把弯弯的刀。
青青的弯刀是用纯银作刀鞘,刀柄上镶着一粒光泽柔润的明珠。
青青的眼波比珠光更美丽,更温柔。
丁鹏一点都不怕她,无论她是人,还是狐,都不可怕。
如果青青是人,当然是个美人,如果青青是狐,也是只温柔善良而美丽的狐,绝不会去伤害任何人。
她的弯刀看来也绝不像是把伤人的刀。
丁鹏忽然问:“你也用刀?”
青青轻笑:“我为什么不能用刀?”
“你杀过人?”
青青摇头:“会用刀的人,并不一定都要杀人的。”
丁鹏叹口气:“杀人的人,也并不一定都要用刀。”
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人不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人,杀人的方法远比用刀更残酷。
他马上补上一句:“可这个人杀人一定用刀!”
他的脸已经看向了白愁飞,他的全身都已经在发寒。他已经下定决心保护这只狐。哪怕他依旧在害怕着这个穿着一身红衣的人,他也拦在了青青面前。
青青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她是狐,却好象也有些怕白愁飞。
白愁飞却没有看他们,他甚至谁都没有看,什么话都没听到一样。
看了他许久许久,丁鹏才笑笑松口气:“看起来他好象不是来杀我,也不是来杀你的人。”
青青点头:“象他这样的人,你我都不配让他动刀。”
“那他来这里干什么?”
“也许他不过是想避避雨……”青青笑笑。
丁鹏也笑笑。
他们并不是不担心,也是不用担心。
青青已经看向了丁鹏:“你能不能把你遇到的事说出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非死不可?”
这件事本来是绝不能对人说的,因为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
可是青青不是人,是狐。
狐远比人聪明,一定可以分得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而站在另一边的红衣人,若说他是个会说给别人听,分不清别人说的真假的人,那丁鹏绝对不信。他甚至不知道这个红衣人是人是鬼是神是怪,可他相信,这个红衣人绝对是个可怕又可靠的人。
丁鹏并不怕她讪笑他的愚昧,他终于把他的遭遇告诉了她。
能够把心里不能对人说的话说出来,就算死,也死得痛快些。
丁鹏长长吐出口气:“一个人遇到了这种事,你说他是不是非死不可?”
青青静静地听着,也轻轻吐出口气:“是的。”
丁鹏轻笑:“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可以死了?”
“你死吧!”
无论是人是狐,都认为他的确应该死的,这么样活下去,的确还不如死了的好。
丁鹏又叹了口气:“你走吧!”
“你为什么要我走?”
丁鹏苦笑:“一个人死的时候,样子绝不会好看的,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看着我?”
青青问他:“你为什么不要他走?”
这次论到丁鹏苦笑了,他什么话都没说。
青青继续开口:“可是死也有很多种,你应该选一种比较好看的死法!”
“死就是死,怎么死都一样,我为什么还要选一种好看的死法?”
“为了我!”
丁鹏不懂:“为了你?”
青青笑笑:“我从来没看见别人死过,求求你,死得好看一点,让我看看好不好?”
丁鹏笑了,苦笑。他从未想到居然有人会向他提出这么荒谬的要求,他居然也没有拒绝:“反正我要死了,怎么死都没关系。”
青青嫣然:“你真好!”
“只可惜我实在不知道哪种死法比较好看?”
“我知道。”
丁鹏点头:“好,你要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
“离这里不远,有个地方叫忧愁谷,谷里有一棵忘忧草,常人只服下一片忘忧草的叶子,就会将所有的忧愁烦恼全都忘记。”
她看着丁鹏:“世人如此愚昧,又有谁真的能将所有的忧愁烦恼全都忘记?”
丁鹏回答:“只有死人!”
青青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只有死人才没有烦恼。”
“那种死法很好看?”
青青笑笑:“据我所知,不管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那都是最好看的一种。”
“那地方离这里不远?”
“不远!”她转过身,慢慢地走向洞穴的最黑暗处,忧愁和黑暗总是分不开的。
忧愁的山谷,当然也总是在黑暗中。
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永无止境。
丁鹏看不见青青,也听不见她的脚步声,只能嗅得到她身上那种轻轻的,淡淡的香气。
他就追随着她的香气往前走。
这个洞穴远比他想像中深得多,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
香气更浓了。
除了她的香气外,还有花香,比起她的香气来,花香仿佛变得很庸俗。
“她真的是狐?”丁鹏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他还年轻,如果她是个人……
“反正我已经快死了,她是人也好,是狐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丁鹏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想这件事:“忧愁谷里也有花?”
“当然有,什么样的花都有,我保证你从来都没有看见过那么多花。”
她的声音轻柔,仿佛自远山吹来的春风:“我保证你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美的地方。”
她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张。
忧愁谷确实是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地方,尤其在月光下更美,美得就像是个梦。
一个人刚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出来,骤然来到这么美的地方,更难免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丁鹏忍不住问:“这不是梦?”
“不是!”
“这地方为什么要叫忧愁谷?”
“因为这是人与神交界的地方,非但凡人不能随便到这里来,神也不能随便到这里来!”
“为什么?”
“因为神到了这里,就会被贬为人,人到了这里,就会变成鬼!”
“只有快要死了的人,和已经被贬为人的神才能来?”
“不错!”
“所以这地方就叫忧愁谷?”
“是的!”
青青说:“无论是神还是人,只要到了这里,就会遭遇到不幸,只有我们这种非人非鬼非神的狐,才能在这里随意走动。”她说的实在太离奇,太神秘。
丁鹏却不能不信。
这里的确不是人间,凡人的足迹,的确没有到过这里。
不管怎么样,一个人能够死在这里,已经不该有什么埋怨的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
青青在眺望着远方的一块岩石。一块白玉般的岩石,就像是个孤独的巨人,矗立在月光下。
岩石上没有花。
岩石上只有一株碧绿的草,比花更美,比翡翠还绿。
丁鹏认真的看着这只草:“那就是忘忧草?”
青青终于点了点头:“是的。”
她带着他向那块岩石走过去:“忘忧草的叶子,每年只长一次,每次只有三片,如果你来得迟些,它的叶子就要枯萎了!”
“这只不过是棵毒草而已,想不到也如此珍贵。”
青青摇头:“这不是毒草,这是忘忧草,要把忧愁忘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问丁鹏:“你说是不是?”
“是的。”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片黑影飞来,掩住了月光,就像是一片乌云。
那不是乌云。那是一只鹰,苍色的鹰。
鹰在月光下盘旋,在白玉般的岩石上盘旋,就像是一片乌云。
青青苍白的脸上,立刻就露出种奇怪的表情,皱起眉:“今天要来找这忘忧草的,好像还不止你一个!”
丁鹏仰望着月光下的飞鹰:“难道那是神?”
青青摇头:“那只不过是一只鹰!”
丁鹏叹气:“鹰为什么要来找忘忧草?难道鹰也有忧愁烦恼?”
青青还没有开口,这只鹰忽然流星般向岩石上的忘忧草俯冲下去。
鹰的动作远比任何人更快,更准。
想不到青青的动作更快。她轻叱一声:“去!”
叱声出口,她的人已像流云般飘起,飘飘的飞上了岩石。
她的衣袖也像流云般挥出,挥向鹰的眼。
鹰长唳,流星般飞去,瞬眼间就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
圆月又恢复了它的皎洁,她站在月光下,岩石上,衣袂飘飘,就像是天上的仙子。
丁鹏心里在叹息。
如果他有她这样的身法,又何必再怕柳若松?又何必要死?
只可惜她这样的身法,绝不是任何一个凡人所能企求的。
他看见青青正在向他招手:“你能不能上来?”
“我试试!”光滑如镜的岩石上,滑不留手,他实在没有把握上得去。
但是他一定要试试。
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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