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好像忽然就亮了,那女人看到对面墙上那一抹淡淡的晨光时,才发觉自己刚才居然睡了一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着的。
那男人还躺在阴沟的旁边,鼾声总算已小了些。
那女人从墙角里站起来,脖子又麻又痛,她勉强将脖子转动了两下,忽然又发觉了一样奇怪的事。
她身上竞多了条毯子。
昨天晚上她身上绝没有这条毯子,因为那时她正觉得很冷,很饥,正坐在这墙角里发愁,不知道这一夜应该怎么样渡过。
她又想到那大头鬼,现在一定正吃得饱饱的,躺在床上,旁边说不定还有个像张好儿那样的女人。
这就是她最后想到的一件事。
然后她就忽然睡着了。
“这条毯子是哪里来的呢?”
毯子就好像大饼一样,是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难道那男人会在半夜忽然醒过来,找了条毯子来替她盖上?
那男人还睡在他躺下去的地方,简直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那女人咬着嘴唇,发了半天怔。
想来想去,会替她盖上这条毯子的,只有一个人。
可是她不信那个人会这么样做,她宁可不信。
那男人站着的时候,站得很直,很挺,但睡相却实在不高明。
他睡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是虾米。
幸好这里是个死巷子,只有几家人的后门在这巷子里。
昨天晚上,她糊里糊涂的,也不知怎会走到这条巷子里来,现在她才开始觉得很幸运。
只要有人看到田大小姐睡在这巷子里,那才真的丢人丢到家了。
眼观天色,天已大亮,那几家的后门里,随时都可能有人走出来。
那女人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将那男人摇醒。
她摇得真用力。
那男人忽然叫了起来,终于睁开了眼,捧着头,怪叫道:“你干什么,我的头都快被你摇得裂开了。”
那女人咬着嘴唇:“裂开来最好,正好乘机把你脑袋洗一洗。”
那男人这下看清了她是谁,忽然笑道:“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那女人恨恨道:“因为我遇见了个醉鬼。”
她本来决心要尽量对那男人温柔些,体贴些,不但要让那男人觉得她现在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将来也一定会是个好太太。
可是她大小姐的脾气一发作,早已将这些事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那男人的手捧着脑袋,还在那里不停地叹着气。
那女人看着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很难受?”
那男人苦着脸道:“难受极了,简直比生大病还难受。”
那女人道:“你怎么会这么难受的?”
那男人道:“只要头一天晚上喝醉了酒,第二天就一定会难受。”
那女人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拼命地喝呢?”
那男人正色道:“男人喝酒,总得像男人的样子。”
那女人叹了口气,道:“你以为那样子喝酒就能表示你是个英雄嘛?你错了,那只不过表示你是个酒鬼而已!”
那男人道:“英雄也好,酒鬼也好,总之都是男人,总比娘娘腔好得多。”
那女人道:“娘娘腔的人,至少不会像你现在这么难受。”
那男人摇了摇头,道:“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太多。”
他终于站起来,拍了拍那女人的肩,道:“走,我请你喝酒去。”
那女人张大了眼睛,道:“你还要喝酒?”
那男人道:“当然要喝。”
那女人道:“你不怕难受?”
那男人道:“难不难受是一回事,喝不喝酒是另外一回事,醉不醉又是另外一回事,这道理你们女人也不会懂的。”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现在喝的叫还魂酒,一喝下去就不难受了。”
那女人道:“喝多了明天岂非还是一样难受?”
那男人笑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谁管得了那么多,何况,明天就是更难受,那也是明天的事,今天还可以再喝。”
那女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酒鬼是怎么来的了。”
那男人根本不听她在说什么,拍了拍身上的污渍,拉了拉脖子上的丝巾,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才往巷子外面走。
一个人躺在阴沟旁是一回事,走到外面去,就得挺起胸。
就算全身都难受得要命,脸上也绝不能露出半点难受的样子来。
现在他看来虽不见得容光焕发,但至少已又有了英雄气概,那条鲜红的丝巾已被拉得很平,又开始在风中飘扬。
那女人也不能不承认,他这条丝巾的料子实在不错。
那男人正在巷口等着她,等她走过去,才微笑着道:“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怎么样?”
那女人也不禁嫣然笑道:“最少已不像是条醉猫了。”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想到哪里喝酒去?”
那男人道:“当然是这地方最大的茶馆。”
那女人道:“茶馆?”
那男人道:“现在这时候,只有茶馆已开门。”
那女人道:“茶馆里也有酒卖?”
那男人笑道:“茶馆里除了茶之外,几乎什么都有。”
那女人又不禁嫣然一笑,但立刻又皱起眉,道:“你身上还有没有银子?”
那男人道:“没有。”
他回答得倒真干脆。
那女人的眉却皱得更紧,道:“没有银子用什么去买酒?”
那男人笑道:“我喝酒还用得着拿银子买么?”
那女人道:“不用银子用什么?”
那男人挺起胸,道:“我只要一进去,就会有很多人抢着要请我喝酒的。”
那女人道:“你好意思要别人请?”
那男人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们能请得到我是他们的光彩,我喝了他们的酒,是给他们面子。”他笑了笑,又道:“做一个成名的英雄,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那女人也笑了。
她忽然发现这人虽不如她想像中那么伟大,却比她想像中坦白得多。
他毕竟还年轻,他固然有很多缺点,但也有可爱的一面。
他是个英雄,但也是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那女人笑道:“人家若看见你昨天晚上醉得那副样子,一定就不会请你了。”
那男人接道:“那样子是人家看不到的,我只让别人看到我赌钱时的豪爽,喝酒时的豪爽,等到我喝醉了,输光了,那种惨兮兮的样子我就绝不会让别人看见。”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你是不是也听说过我挨了好几百刀的事?”
那女人点点头,道:“我听了至少也有好几百次。”
那男人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挨了刀之后,在地上爬着出去,半夜里醒来还疼得满地打滚,哭着叫救命的事?”
那女人道:“没有。”
那男人微笑道:“这就对了,你现在总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那女人的确已明白。
江湖中的人能看到的,听到的,只不过是他光辉灿烂的那一面。
却忘了光明的背后,必定也有阴暗的一面。
不但那男人如此,古往今来,那些大英雄,大豪杰们只怕也很少会有例外。
这正如人们只看得见大将的光荣和威风,却忘了战场上那万人的枯骨。
第三百二十二章 厉害的人
那女人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也不少。”
那男人道:“一个人在江湖中混了那么多年,多多少少总会学到一点事的。”
那女人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将你看成了怎么样一个人?”
那男人摇摇头。
那女人道:“我将你看成一个莽汉,一个乡巴佬。”
那男人道:“乡巴佬?”
那女人道:“因为你居然连张子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那男人忽然也眨眨眼,道:“你以为我真不知道?”
那女人道:“你知道?”
那男人道:“张子房就是张良,是汉初三杰之一,史书上说他虽然长得温文如处子,但却雄心万丈,就凭博浪那一椎,已是名传千古。”
那女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你真的知道?”
那男人笑道:“一点也不假。”
那女人道:“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那样子说呢?”
那男人道:“我是故意的。”
那女人道:“故意的?为什么要故意的装傻?”
那男人道:“因为我知道大家都崇拜我,就因为我是那么样一个人,什么都不懂,只懂得拼命地打架,拼命地赌钱拼命地喝酒。”
那女人道:“别人为什么要崇拜这种人呢?”
那男人道:“因为他们自己做不到。”他微笑着,接着道:“无论做什么事,要能拼命都不容易。”
那女人叹了口气,道:“我明白,因为我看见过你难受的样子。”
那男人道:“一点也不错,要拼命,就得先准备吃苦。”
“就好象那边的那两个人一样。”那男人眨下眼看着一边还在地上躺着的白愁飞和坐在马车上的朱老先生。
“那两个人……”女人皱皱眉头:“难道他们也跟你一样?”
“你以为我会随便找条街,喝醉了就躺下吗?我又不是蠢货。”那男人得意的笑笑:“那两人跟我不一样,因为他们都一定比我有名。”
“你不认识他们,怎么知道他们比你有名?”
“你要注意,名人跟一般人不一样,一般人就象你这样,会为在街上睡觉而感觉羞耻,可名人的话,却会象是这样……”男人笑着挺挺胸膛。
“跟你一样没脸没皮吗?”
“…………”男人无言,叹口气才开口:“不是没脸没皮,而是毫不在意!”
“那他们是不是比你有名?他们穿的明显没你好,吃的苦明显比你多。那你是不是说,他们一定比你有名的多?”女人的话却有些挑衅。
“说不准啊说不准!”那男人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笑笑。
这女人当然是个胆子很大的女人,所以她甚至直接走到了躺在地上的白愁飞面前,开口问他:“你是不是个名人?”
白愁飞躺在地上,睁开眼。没有回答。
“你看到那边的那个男人了吗?他是个名人,他叫秦歌。若你也是个名人,那我们就可以一起吃饭喝酒。”女人话就好象是一只大灰狼在勾引小白兔。
白愁飞反问:“那你叫什么?”
“我叫田思思。”田思思大声回答。仿佛她告诉别人她的名字就是给别人很大的面子。
“没听说过,我也不准备请名人吃饭,因为我没钱。”白愁飞说完就翻个身不再开口。
田思思瞪大了眼看着白愁飞,再回过头看看秦歌,恨恨的开口:“你要不告诉我你是不是名人,我就把你的头像贴在各个地方,让你的仇家一下就能找到你!”
“好吧,我是个名人。”白愁飞叹气,而后回答。他甚至没有威胁,也没有什么借口。更没说假话。
只可惜,这样的答案在这个时候和最开始的时候说出来却好象完全不同,起码田思思在得到这个答案后,没有一点自己以为的开心。
“你们既然是名人,为什么要睡在这里?”田思思只好继续询问。
“因为我们没钱。不是我们赚到的钱,我们绝对不花,不是我们买的菜,我们绝对不吃。说的够明白了吧?”白愁飞再次回答。
“那你们既然是名人,那自然有人请你们。为什么你们还没不去吃饭?”田思思认真的问着。
白愁飞没有回答,他绝对他已经说够了。
“你若是不好好跟我说话,我一会就把你的样子贴墙上去,告诉所有人你在这里。让他们烦死你!”田思思盯着白愁飞。可是估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自己想要知道些什么,她只是梦想着一个色彩斑斓的江湖的。
白愁飞皱眉,而后也不看她的回答:“你最好不要这样做。”
“怕了吧……”
“你这样做的话,我保证你会比我死的早那么一点。”白愁飞笑笑。
“那么一点的意思,就是说,你一贴上去,在被人看见的刹那,你就死了。”白愁飞甚至给她解释着。
“难道你是个坏人?”
“大坏人。”
“为什么大坏人还要吃不好饭,睡在街头?”
“因为他们不配让我这样的大坏人陪他们吃饭喝酒。”白愁飞翻个身,好象又睡着了一样。
田思思叫他几次,只好起身。
秦歌看着她笑着叹气,只是他的眼,却在一直看着白愁飞。他的确不认识白愁飞。但这并不妨碍他能看得出白愁飞的可怕。虽然他无比肯定,白愁飞绝对不会向田思思出手,可当田思思在接近白愁飞的时候,秦歌也是近乎无法呼吸。因为他知道自己绝对无法在那个距离下救下田思思。
田思思已经对白愁飞完全失去了兴趣,她着秦歌叹气。她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做一个又拼命,又聪明的英雄呢?那样子别人岂非更佩服?”
秦歌道:“那样子别人就不佩服了。”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那样子的人很多,至少不止我一个。”
田思思道:“你若也是那样的人,别人就不觉得稀奇了,对不对?”
秦歌笑道:“一点也不错,就因为稀奇,所以我今天才会有这么大的名,才会成为那些少年人心目中的偶像。”他自己好像也有些感慨,所以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别人就一定会对我觉得很失望。”
田思思道:“所以你喝醉了之后,就会知道这种英雄的滋味并不好受。”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但英雄也有很多种,你为什么偏偏要做这一种呢?”
秦歌道:“因为别人早已将我看成是这一种的人,现在已没法子改变了。”
田思思道:“你自己想不想改变呢?”
秦歌道:“不想。”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自己也渐渐习惯了,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认为那么样做是真的。”
田思思道:“其实呢?”
秦歌叹道:“其实是真还是假,连我自己也有点分不清了。”
田思思沉默了很久,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不懂。”
秦歌道:“你不必懂,因为这就是人生。”
田思思沉思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叹道:“我没有看见你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你是个这么样的人。”
秦歌道:“你以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道:“你想呢?”
秦歌笑道:“我想你一定会将我当做一个很了不起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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