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的锋芒和速度,没有人能想像,也没有人能闪避。如果天地间真的有仙佛鬼神,也必定会因这一剑而失色动容。剑光一闪,鲜血溅出!
没有人能招架闪避这一剑。连陆小凤也不能,可是他并没有死。
能不死已是奇迹!
天上地下,能在那一剑的锋芒下逃生的,恐怕也只有陆小凤。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究竟潜伏着多少危险?陆小凤连想都没有去想,若是多想想。他很可能就已崩溃,甚至会发疯。他走入了这片黑暗的丛林,就等于野兽已落入陷阱,已完全身不由主。
还是没有水,没有食物。他折下一根树枝。摸索着一步步往前走,就像是个瞎子。这根树枝。就是他的明杖。
一个活生生的人,竟要倚赖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想到这一点,陆小凤就笑了。
一种充满了屈辱、悲哀、痛苦,和讥诮的惨笑。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了瞎子的痛苦,也真正了解了花满楼的伟大。
一个瞎子还能活得那么平静,那么快乐,他的心里要有多少爱?前面有树,一棵又高又大的树。
陆小凤在这棵树下停下来,喘息着,现在也许已是唯一可以让他喘息的机会。韩文在追入这片丛林之前,也必定会考虑片刻的。──可是他一定会追进来,因为他很高兴看到陆小凤现在这副狼狈逃窜的模样!
黑暗中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可是这种绝对的静寂,也正是种最可怕的声音。陆小凤的呼吸仿佛也已停顿,突然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一夹。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已出手。他的出手很少落空。若是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人类也会变得像野兽一样,也有了像野兽般的本能和第六感。
他夹住的是条蛇。他挟住蛇尾,一掷一甩,然后就一口咬在蛇的七寸上。又腥又苦的蛇血,从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胃。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已变成野兽。
但是他并没有停止,蛇血流下时,他立刻就感觉到一种生命的跃动。只要能给他生命,只要能让他活下去,无论什么事他都接受。他不想死,不能死。如果他现在就死了,他也要化成冤魂厉鬼,重回人间,来洗清他的屈辱。
黑暗已渐渐淡了,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死灰色。这漫漫的长夜他总算已捱了过去,现在总算已到了黎明时候。可是就算天亮了又如何?纵然黑暗已远去,死亡还是紧逼着他。
地上有落叶,他抓起一把,擦干了手上的腥血,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声音。人的声音。声音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仿佛有人在呻吟喘息。
此时此地,怎么会有人?若不是已被逼得无路可走,又有谁会走入这片丛林?走上这条死路?难道是韩文?陆小凤突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静静的听着。
微弱的呻吟喘息声,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声音中充满了痛苦。一种充满了恐惧的痛苦,一种几乎已接近绝望的痛苦。这种痛苦绝不能伪装的。
就算这个人真是韩文,现在他所忍受的痛苦也绝不会比陆小凤少。难道他也遭受了什么致命的打击?否则怎么会连那种杀人的剑气都已消失?
陆小凤决心去找,不管这个人是不是韩文,他都要找到!
他当然找得到。落叶是湿的,泥土也是湿的。一个人倒在落叶湿泥中。全身都已因痛苦而扭曲。一个两鬓已斑白的人,衰老。憔悴,疲倦,悲伤而恐惧。
他看见了陆小凤,仿佛想挣扎着跳起来,却只不过换来了一阵痛苦的痉挛。他手里有剑,形式古雅,钢质极纯,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柄好剑。可是这柄剑并不可怕。因为这个人并不是韩文。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不是的,不是他。”
老人的喉结在上下滚动着,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希望,喘息着道:“你……你是谁?”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谁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过路人。”
老人道:“过路人?”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在奇怪。这条路上怎么还会有过路的人?”
老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眼睛忽然又露出种狐狸般的狡黠,道:“难道你走的也是同我一样的路?”
陆小凤道:“很可能。”
老人笑了。他的笑凄凉而苦涩,一笑起来,就开始不停的咳嗽。陆小凤发现他也受了伤,伤口也在胸膛上。伤得更重。老人忽然又道:“你本来以为我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是另外一个人。”
老人道:“是不是要来杀你的人?”
陆小凤也笑了,反问道:“你本来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不是来杀你的人?”
老人想否认,又不能否认。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的表情,就像是两头负了伤的野兽。没有人能了解他们这种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他们心里的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陆小凤道:“你要我走?”
老人道:“就算我不让你走,你反正也一样要走的。”他还在笑,笑得更苦涩:“我的情况好像比你更糟,当然帮不了你的忙,你根本不认得我,当然也不会帮我。”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没有再笑。他知道这老人说的是实话,他的情况也很糟,甚至比这老人想像中更糟。他自己一个人逃,已未必能逃得了,当然不能再加上个包袱。这老人无疑是个很重的包袱。
又过了很久,陆小凤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的确应该走的!假如你只不过是条野狗,现在我一定早就走了,只可惜……”
老人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只可惜我不是狗,是人。”
陆小凤苦笑道:“只可惜我也不是狗,我也是人。”
老人道:“实在可惜。”
他虽然好像闭着眼睛,其实却在偷偷的瞟着陆小凤。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狐狸的狡黠。陆小凤又笑了,道:“其实你早已知道我绝不会走的。”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你是人,我也是人,我当然不能看着你烂死在这里。”
老人的眼睛忽然睁开,睁得很大,看着陆小凤,道:“你肯带我走?”
陆小凤道:“你猜呢?”
老人在眨眼,道:“你当然会带我走,因为你是人,我也是。”
陆小凤道:“这理由还不够。”
老人道:“还不够?还有什么理由?”
陆小凤道:“混蛋也是人。”他忽然说出这句话,谁都听不懂,老人也不懂,只有等着他说下去。“我带你走,只因为我不但是人,还是混蛋,特大号的混蛋。”
是春天。是天地间万物都在茁壮生长的春天。凋谢了的木叶,又长得密密的,丛林中的木叶莽莽密密,连阳光都照不进来。树干枝叶间,还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色,让你只能看得见一点迷迷蒙蒙的影子。
看得见,却看不远。陆小凤让老人躺下去,自己也躺了下去,现在他就算明知韩文近在咫尺,他也走不动半步了。他们已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可是他低下头时,就立刻又看见了自己的足迹。
他拼了命,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奔跑,却又回到了他早已走过的地方。这已不是讽刺,已经是悲哀,一种人们只有在接近绝望时才会感到的悲哀。
他在喘息,老人也在喘息。
一条蟒蛇从树叶间滑下来。巨大的蟒蛇,力量当然也同样巨大。足以绞杀一切生命。可是他不想动,老人不能动,蟒蛇居然也没有动他们,居然就悄悄的从他们身旁滑了过去。
陆小凤笑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
老人侧过头,看着他,忽然道:“我当然不能就叫你混蛋。”
陆小凤道:“你可以叫我大混蛋。”
他还在笑。笑有很多种,有种笑比哭更悲哀。他的笑就是这种。只有笑,没有笑声,四下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时光在静寂中过得好像特别慢。
过了很久,老人忽又道:“大混蛋。”
陆小凤道:“嗯。”
老人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我不必问。”
老人道:“不必?”
陆小凤道:“反正我们现在都已快死了,你几时听见过死人问死人的名字?”
老人看着他,又过了很久。想说话,没有说,再看看他的眉毛和胡子,终于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陆小凤道:“什么人?”
老人道:“陆小凤,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又笑了,道:“你早就该想到的。天下唯一特大号的大混蛋,就是陆小凤。”
老人叹了口气,道:“但我却想不到陆小凤会变成这样子。”
陆小凤道:“你认为陆小凤该是什么样子的?”
老人道:“很久以前就听说过,陆小凤是个很讨女人欢喜的花花公子,而且武功极高。”
陆小凤道:“我也听说过。”
老人道:“所以我一直以为陆小凤一定是个很英俊、很神气的人。可是你现在看起来却像是条……”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陆小凤却替他说了下去:“却像是条被人追得无路可走的野狗。”
老人也笑了。道:“看来你惹的麻烦一定不小。”
陆小凤道:“很不小。”
老人道:“是不是为女人惹的麻烦?”
陆小凤苦笑。
老人道:“那女人的丈夫是谁?听说你连白云城主的那一剑‘天外飞仙’都能接得住,天下还有谁能把你逼得无路可走?”
陆小凤道:“只有一个人。”
老人道:“我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一个人!不过这个人,好像并没有什么女人!”
陆小凤道:“可这个人的好朋友却是有女人的!你想的这个人是谁?”
老人道:“是不是韩文?”
陆小凤又在苦笑,只有苦笑。
老人叹道:“你惹的麻烦实在不小,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会惹下这种麻烦的。”
陆小凤道:“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只不过偶尔跟他的好朋友,当然,也是我的好朋友花满楼的老婆睡在一张床上,又恰巧被他撞破了,他杀不了我,自然请别人出手!”
老人吃惊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摇头说道:“原来你的胆子也不小。”
陆小凤忽然反问:“你呢?你惹了什么麻烦?”
老人沉默着,也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惹的麻烦也不小。”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如果一个人身上穿着的是值三百两银子一套的衣服,手里拿着的是值三千两银子一柄的好剑,却也好像是条野狗般被人追得落荒而逃,这个人惹的麻烦当然也很不小。”
老人也不禁苦笑,道:“我惹的麻烦还不止一个。”
陆小凤道:“有几个?”
老人伸出两根手指,道:“一个是叶孤鸿,一个是粉燕子。”
“武当小白龙叶孤鸿?万里踏花粉燕子?”,陆小凤悚然动容,眼见老人点了点头,叹道:“你惹的这两个麻烦倒实在真不小。”
叶孤鸿是武当的俗家弟子,也是武当门下弟子后起之秀,据说还是白云城主的远房堂弟,白云城主还亲自指点过他的剑招。
“万里踏花”粉燕子在江湖中的名头更响,轻功暗器黑道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陆小凤道:“只不过叶孤鸿是名门子弟,粉燕子却是下五门的大盗。你怎么会同时惹上这两个人?”
老人道:“你想不通?”
陆小凤摇头。
老人道:“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叶孤鸿是我外甥。粉燕子恰巧也是的,他们两个人的老婆又恰巧都在我家作客……叶孤鸿游侠江湖,粉燕子万里踏花,他们的妻子当然都很寂寞。所以我也不能不安慰她们,谁知道也恰巧被他们看见了。”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苦笑道:“看来你非但胆子不小,而且简直是六亲不认。”
老人笑了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不是?”
陆小凤显得更吃惊,道:“难道你本来就是?”
老人道:“近十来年,江湖中已很少有人知道我这名字,想不到你居然知道。”
二十年前,江湖中有三个名头最响的独行大盗,第一个就是“六亲不认”独孤美。如果一个人的名字就叫做“六亲不认”,这个人有多么心黑手辣。你想想看就可以知道了。
从花家出来之后,韩文又开始追踪陆小凤,不过,为了更方便一些,他还下了悬赏令,当然。这钱,全都是花满楼赞助的,毕竟这做戏就要做全套,不能露出破绽;悬赏令一出,只要是提供陆小凤行踪。并且得到证实的人,都会得到大笔的银子。江湖上的游闲散汉多了去了,消息灵通之人更是数不胜数,很快,韩文就又一次的找到了陆小凤;不仅找到了陆小凤,他还把陆小凤追的像狗一样,丛林之中,身披黑色狐裘大氅的他闪闪落落,丝毫没有停歇,陆小凤以为他在进入这座树林的时候会有所迟疑,实际上,他一点儿迟疑也没有,只要在树上做些记号就好,哪怕迷路了,也可以循着记号回去就是了;正因为他丝毫没有迟疑的来了,也因此看到了这一幕;一个老头,一个脏兮兮的陆小凤,躺在枯索的树叶堆里,懒得动也不懂,忽然之间,陆小凤是神情大变!
来的人是追杀“六亲不认”独孤美的人,但却不是那以轻功成名的粉燕子,是个苍白的人──苍白的脸,苍白的手,苍白的剑,一身白衣如雪。
在这黑暗的沼泽丛林中搜索追捕了二十个时辰后,他的神情还是像冰雪般冷漠镇定,衣服上也只不过沾染了几点泥污。他的人就像是他的剑,鲜血不染,泥污也不染。
就在他出现的这一瞬间,陆小凤全身忽然僵硬!心中暗道:西门吹雪该不会是把这个消息当真了吧?他真要是与韩文联手,自己焉有命在?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放松了!
独孤美却笑了,笑容中充满讥讽,道:“你以为他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不能否认。这少年的确像极了西门吹雪──苍白的脸,冷酷骄傲的表情,雪白的衣服,甚至连站着的姿态都和西门吹雪完全一样。
虽然他远比西门吹雪年轻得多,面目轮廓也远比西门吹雪柔弱,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西门吹雪的影子。
独孤美道:“他姓叶,叫叶孤鸿,连他的祖宗八代都跟西门吹雪拉不上一点关系,可是他看起来却偏偏像是西门吹雪的儿子!真是怪哉!明明是‘剑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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