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松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忽然问道:“我有一件事想不通。”
花满楼笑到道:“你说!”
孤松道:“你手里的是真正的‘罗刹牌’吗?”
花满楼摇了摇头,道:“不是!”
孤松道:“你为何这么肯定?你能分辨出它的真假?”
花满楼道:“因为这是朱大老板的手艺,朱大老板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毛病。”
孤松道:“什么毛病?”
花满楼道:“他仿造赝品时,总喜欢故意留下一点痕迹。故意让别人去找。”
孤松道:“什么样的痕迹?”
花满楼道:“譬如说,他若仿造韩干的马,就往往会故意在马鬃间画条小毛虫。”
孤松道:“他仿造‘罗刹牌’时,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
花满楼道:“‘罗刹牌’的反面,雕着诸神诸魔的像,其中有一个是散花的天女!”
孤松道:“不错。”
花满楼道:“赝品上那散花天女的脸……有问题!”
孤松道:“什么问题?”
花满楼笑道:“韩文告诉我。那是老板娘的脸!哦!老板娘当然就是朱大老板的老婆!”
孤松的脸色铁青,冷冷道:“那真的呢?”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我也想知道!”
孤松道:“然后呢?”
花满楼道:“然后我替韩文传个话!”
孤松道:“什么话?”
花满楼道:“他说你们与寒梅不过是一丘之貉,邀你们一战,要杀了你们!因为你们想要利用了他!他对这种事情一向是深恶痛绝的!”孤松的脸沉下。
花满楼接着说道:“寒梅那么做,是因为不肯服老,不甘寂寞,你们呢?”
孤松闭着嘴。拒绝回答。
司空摘星插言问道:“你们若真是那种淡泊自甘的隐士,怎会加入罗刹教?你们若真的不想做罗刹教的教主,怎么会眼看着韩文杀死玉天宝?”
枯竹的脸色也变了,厉声道:“你在说什么?”
司空摘星淡淡道:“我只不过在说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枯竹道:“什么道理?”
司空摘星道:“你们若真的对罗刹教忠心耿耿,为什么不杀了韩文替你们教主的儿子复仇?”,他笑了笑,自己回答了这问题:“因为你们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死活,甚至故意让方玉飞与寒梅利用韩文杀了他!”
枯竹冷冷道:“你若真的是个聪明人。就不该说这些话。”
花满楼接过话来,道:“不不不!这不是我们要说的!”
枯竹再问:“那是谁要说的?”
花满楼笑道:“自然是韩文!”
“‘松竹双剑,神剑合璧,天下无敌’!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枯竹阴测测的说道:“你不该说这些话的!只当这一切全都过去就好了!我们不追究你们,你们也不干涉我们……”
“你也不该说这话的!要知道你们想做的也无非是伪造一个‘罗刹牌’……总之,你们到头来还要利用韩文的名号。去让别人相信那块玉牌是真的,而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司空摘星抱着肩膀,突然后退了几步。退出了这间房子。
花满楼也退了出去,枯竹、孤松自然跟了上来,他笑着说道:“你们真的不该这么说话,尤其是前半句,‘松竹双剑,神剑合璧,天下无敌’……呵呵!要知道韩文很喜欢用剑的高手!”
花满楼的最后一个字刚说出口,孤松背脊上立刻感觉到一股森寒的剑气。
他霍然回头,并没有看到剑,只看到一个人!森寒的剑气,就是从这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这个人的本身,就似已比剑更锋锐。
有雾,雾渐浓。
这个人就站在迷迷蒙蒙,冰冰冷冷的浓雾里,仿佛自远古以来就在那里站着,又仿佛是刚刚从浓雾中凝结出来的。
这个人虽然比剑更锋锐,却又像雾一般空蒙虚幻缥缈。
孤松、枯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一道黑影。
绝世无双的剑手,纵然掌中无剑,纵然剑未出鞘,只要他的人在。就会有剑气逼人眉睫。
孤松、枯竹的瞳孔已收缩:“韩文!”
…
…
韩文没有动,没有开口,没有拔剑。
花满楼在微笑,司空摘星也在微笑,他们的确很满意韩文的这个建议与意见,一场精彩的剑客对决,就算是瞎子也是很期待的。
枯竹盯着韩文的脸。半晌,冷冷道:“我们早已想看看‘月明夜,紫禁颠,一剑破飞仙’的韩文。”
韩文咂了咂嘴,又摇了摇头,道:“你说错了!”
枯竹道:“错在哪里?”
韩文道:“白云城主的剑法。已如青天白云无瑕无垢,没有人能破得了他那一招‘天外飞仙’。”
枯竹道:“你也不能?”
韩文摇头道:“不能。”
枯竹道:“可是你破了。”
韩文道:“破了那一招‘天外飞仙’的人,并不是我。”
枯竹道:“不是你是谁?”
韩文道:“是他自己。”
枯竹不懂,孤松也不懂,韩文的这句话,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懂。
韩文缓缓地开口,甚至会有些唏嘘:“他的剑法虽已无垢。他的心中却有垢。”,他的眼睛发光,慢慢的接着道:“剑道的精义,就在于‘诚心诚意’,一个人的心中若有垢,又岂能不败?”
枯竹忽然又觉得有股剑气逼来,这些话仿佛也比剑更锋锐。这是不是因为他的心中也有垢?
韩文道:“心中有垢,其剑必弱……”
枯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你的剑呢?”
韩文笑了道:“剑在!”
枯竹道:“在哪里?”
韩文道:“到处都在!”
这也是很难听懂的话,枯竹却懂了,孤松也懂了。──他的人已与剑融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这正是剑法中最高深的境界。
花满楼在一旁微笑道:“看来你与叶孤城一战之后。剑法又精进了一层。”
韩文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不!这是我刚领悟不久的!我的资质其实要比西门吹雪差了不知道少,如果是他。恐怕早已经领悟了!”
“哦?有意思!”,花满楼笑着点了点头。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忽然间,“呛”一声,剑已出鞘,枯竹的剑!剑光破空,一飞十丈。这一剑的气势,虽不如“天外飞仙”,可是孤峭奇拔,正如寒山顶上的一根万年枯竹。
韩文还是没有动,没有拔剑。他手中根本无剑可拔,他的剑在哪里?忽然间,又是“呛”的一声清吟,剑光乱闪,人影乍合又分。
雾更浓,更冷。
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枯竹的剑尖上正在滴着血……他自己的剑,他自己的血。
剑已不在他手上,这柄剑已由他自己的前心穿人,后背穿出,他吃惊的看着韩文,仿佛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韩文咂了咂嘴,笑道:“现在你想必已该知道我的剑在哪里了?”,枯竹想开口,却只能咳嗽,韩文又接着说道,像是在叹息一样:“我的剑就在你手里,你的剑就是我的剑。”
枯竹狂吼,再拔剑,剑锋从他胸膛上拔出来,鲜血也像是箭一般飞激而出。
韩文还是没有动。鲜血飞溅到他面前,就雨点般落下,剑锋到了他面前,也已垂落。
枯竹倒下去时,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他看着花满楼,笑道:“这就是我最近领悟的东西!如何?”
花满楼无言,半晌道:“很好!”
的确很好,这本就是好剑法啊!
枯竹死的太快了,以至于孤松甚至有些错愕,等错愕过去之后,他出手了,剑光如电,直刺——花满楼的咽喉!他的剑比枯竹更快,他与花满楼的距离,只不过近在咫尺。
他心中生怯不战自败,他想活命,所以他想要挟持人质!
剑刺出,寒光动。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韩文也已出手──只伸出了一根手指。轻轻一点!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点的神奇和速度,这一点表现出的力量,几乎已突破了人类潜能的极限。
寒光凝结,剑也凝结,剑锋忽然间就已被韩文的一根手指点住。
孤松拔剑,再拔剑!
剑不动!
孤松的整个人因恐惧而颤动,突然撒手。凌空倒掠,掠出五丈。
这一掠的力量和速度,也是令人不可想像的,因为他知道这已是他的生死关头。人为了求生而发出的潜力,本就是别人很难想像的。
韩文没有追。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觉浓雾中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一条淡淡的人影。仿佛比雾更淡,比雾更虚幻,更不可捉摸。
就算你亲眼看见这个人出现,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从大地上出现的,就算你明知他不是幽灵、鬼魂,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个人。
孤松矫矢如龙的身形突然停顿,坠下。他的力量就好像已在这一瞬间突然崩溃,完全崩溃。
因为他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
“砰”的一声,这轻功妙绝的武林高手,竟像是石块般跌落在地上,就动也不再动。
看来非但他的力量完全崩溃,就连他的生命也完全崩溃。
这突然的崩溃。难道只不过因为他看见了这个人?
这个人身上难道带着种可以令人死亡崩溃的力量?难道他本身就是死亡?
雾未散,人也没有走。
雾中人仿佛正在远远的看着韩文,韩文也在看着他,看见了他的眼睛。没有人能形容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睛。
他的眼睛当然是长在脸上的,可是他的脸已溶在雾里,他的眼睛虽然有光,可是连这种光也仿佛与雾溶为一体。韩文虽然看见他的眼睛,看见的却好像只不过还是一片雾。
雾中人忽然道:“韩文?”
韩文笑了,道:“你认得我?”
雾中人道:“非但认得,而且感激。”
韩文道:“感激?”
雾中人道:“感激两件事。”
韩文道:“哦?”
雾中人道:“感激你为我除去了门下败类和门外仇敌。也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敌。”
旁边儿看大戏的司空摘星陡然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儿,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压制了心中的不安与惶恐,道:“你就是……”
雾中人道:“我姓玉。”
司空摘星轻轻的将一口气吐出来,惊疑不定,道:“玉?宝玉的玉?”
雾中人道:“宝玉无瑕,宝玉不败。”
司空摘星道:“不败也不死?”
雾中人道:“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司空摘星再吐出一口气,道:“你就是西方玉罗刹?”
雾中人道:“我就是。”
雾是灰白色的,他的人也是灰白色的,烟雾迷漫,他的人看来也同样迷迷蒙蒙,若有若无。他究竟是人?还是鬼魂?
花满楼忽然笑了,微笑着摇头,道:“结合韩兄给我提供的这些信息,其实我早就该想得到的。”
西方玉罗刹道:“想到什么?”
花满楼道:“我早就该想到,你的死只不过是一种手段!看来!陆小凤并不好做啊!”
他笑了,而且提及了陆小凤。
玉罗刹道:“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
花满楼道:“因为西方罗刹教是你一手创立的,你当然希望它能永存天地。”
玉罗刹承认。
花满楼道:“可是西方罗刹教的组织实在太庞大,分子实在太复杂,你活着的时候,虽然没有人敢背叛你,等你死了之后,这些人是不是会继续效忠你的子孙呢?”
玉罗刹淡淡道:“连最纯的黄金里,也难免有杂质,何况人?”
花满楼道:“你早就知道你教下一定会有对你不忠的人,你想要替你的子孙保留这份基业,就得先把这些人找出来。”
玉罗刹道:“你想煮饭的时候,是不是也得先把米里的稗子剔出来?”
花满楼道:“可是你也知道这并不是容易事,有些稗子天生就是白的,混在白米里,任何人都很难分辨出来。除非等到他们对你已全无顾忌的时候,否则他们也绝不会自己现出原形。”
玉罗刹道:“除非我死,否则他们就不敢!”
韩文插话了,道:“只可惜要你死也很不容易,所以只有用诈死这种手段。”
玉罗刹道:“这是种很古老的计谋,它能留存到现在,就因为它永远有效。”
韩文微笑道:“现在看起来。你这计谋无疑是成功了,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很愉快?”
他虽然在笑,声音里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玉罗刹当然听得出来,立刻反问道:“我为什么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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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文没说话,花满楼却是叹道道:“就算你已替你的子孙们保留了永存天地,万世不变的基业。可是你的儿子呢?”
玉罗刹忽然笑了。他的笑声也像他的人一样,阴森缥缈,不可捉摸,笑声中仿佛也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讥诮。花满楼实在不懂他怎么还能笑得出。
玉罗刹还在笑,带着笑道:“你若以为死在他们手里的真的是我儿子,你也未免太低估了我。”
花满楼道:“死在他们手里那个人,难道不是真的玉天宝?”
韩文抢在玉罗刹之前开口了。道:“是真的玉天宝,玉天宝却不是他的儿子。”
玉罗刹笑而不语。
司空摘星大惑不解:“他们都已跟随他多年,难道连他的儿子是谁都不知道?”
韩文咂了咂嘴,道:“他的儿子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是他的儿子了,这种事情我们很难理解,因为我们不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
司空摘星道:“如果我是呢?”
玉罗刹接过话茬道:“如果你是,你就会知道。一个人到了这种地位,是绝对没法子管教自己的儿子,因为你要管的事太多。”
他的声音忽然又变得有些伤感:“为我生儿子的那个女人,在她生产的那一天就已死了,假如一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是西方罗刹教未来的教主,又没有父母的管教,他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花满楼道:“当然是像玉天宝那样的人。”
玉罗刹道:“你愿不愿意那样的人来继承你的事业?”
花满楼在摇头。也在叹息。他忽然发现要做西方罗刹教的教主固然不容易,要将自己的儿子教养成人也很不容易。
玉罗刹道:“所以我在他出世后的第七天,就将他交给一个我最信任的人去管教,也就在那一天起。我收养了别人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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