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英死后,代善成为诸皇子中最年长的。论嫡庶,他是大福晋佟佳氏所生;论军功,他在诸贝勒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上面提到过的与乌拉大战奏捷后,代善被赐给古英巴图鲁称号,意思是无畏勇士;论权势,由于长期随汗王征战,他已经独领正红、镶红二旗了。理所当然,努尔哈赤又立代善为嗣子,并对诸王大臣们说:“等我死之后,我的幼子和大福晋都要交大阿哥善为收养。”确定了代善为汗位的继承人。
天命五年三月,就在代善的太子地位最显赫、最稳固的时候,一桩普通的侍卫与侍婢的通奸丑闻,牵连出一件地震般的大案:汗王小福晋代音察告发大福晋阿巴亥与大贝勒代善私通!
努尔哈赤大为震惊,立即派大臣查问,经调查得实:
大福晋确实两次备饭送与大贝勒,大贝勒受而食之;
大福晋确实经常有事无事一日两三次地派人到大贝勒家看望;
大福晋本人也确实有两三次深夜出院却不知去向;
每当诸贝勒大臣在汗王家饮宴或议事时,大福晋便浓妆艳抹、珠光宝气地露面,与大贝勒眉目传情,诸人都看在眼里,只是惧怕大福晋和大贝勒而不敢向汗王告发。
性情暴烈、杀人如麻的汗王,对此事倒十分明智,十分冷静。因为女真族与蒙古族一样,有父死子娶庶母、兄死弟娶嫂的传统习俗,努尔哈赤自己就从死去的族兄那里继承了嫂子衮代为大福晋,而且他自己也公开表示过他死后由代善继承阿巴亥。现在,阿巴亥出于对未来地位的考虑,提前向身为储君的代善传情,表达自己的倾心爱慕,可谓预作准备,原也在情理中。须知,努尔哈赤已经年过花甲,须发苍然;阿巴亥正当三十岁的盛年,最是女人丰姿绰约的成熟时期,老夫少妻、白发红颜,很难不生外心。再说,拿贼要赃,拿奸要双,并无通奸的确证,只是一些想当然的推测,何必闹得满城风雨呢?
老汗王的四位大福晋(8)
问题是,汗王还活着!怎么就这样迫不及待了呢?大福晋的行为无论如何是一种情感的背叛;大贝勒居然接受大福晋的献媚,是对汗父的不忠!努尔哈赤自然也有寻常丈夫所有的妒火,有被最疼爱的人所弃的愤怒,但他不愿为此而轻易动摇代善的嗣子地位,便把怒火倾泻向大福晋阿巴亥。事实上,调查结果也说明,阿巴亥是主动挑逗的一方。于是,避开真正的原因,找了个“私藏金帛财物并私自送人”的过失将阿巴亥定了罪。
指着面前的大福晋阿巴亥,努尔哈赤对诸贝勒大臣激愤地说了一番话,从中可以感到他的良苦用心、他的真实的苦恼和内心深处的伤痛:
“你们看这个女人吧!邪恶狡猾、诈骗偷盗,凡是人有的邪心她都占全了!我用金子、东珠打扮她,拿别人见都没见过的好缎子给她穿,给她最优厚的供养,她却不爱汗夫、蒙骗汗夫,撇开汗夫去照顾别人!难道还不该杀?……可是,杀了她,我那爱如心肝一样的三子一女会怎样痛哭悲伤呢?……若不杀她,则欺骗我的罪恶又太大!如今,她的小儿子们正在生病,正需要她照料看护啊!……”
他说了这段一波三折的话后,作出了最后的决定:免大福晋死罪,将其休离,但可以在幼子生病时回来照料。
一场风波平息了,代善没有受到任何责难。但在父子两人各自的心中,难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吗?在众贝勒大臣中,代善的威信不受损失吗?
不久,后金将要从界凡迁都萨尔浒,努尔哈赤亲往视察并指定各贝勒兴建各自宅第的地址。在修建地基的过程中,大贝勒气量狭小,出尔反尔,几次向汗王要求换地,都打着孝敬汗父、欲为汗父换宽地的旗号,但最后的结果,是汗王的宅基地反而比大贝勒的宅基地还小。这就大大伤了汗王的体面。努尔哈赤虽然没有发作,但自古常言“功高震主、权大逼君”,身为太子的代善如此明目张胆地侵犯汗王利益,没有在努尔哈赤心中投下阴影吗?
九月里,有人告发代善之子硕托要潜逃投明。努尔哈赤立刻将硕托监禁。在事情还没弄清的时候,代善竟一反常态地向汗王五六次跪求杀掉他的儿子。努尔哈赤很疑惑,反复查问,硕托才讲述了父亲虐待他的内情,他不过是喝醉了酒,发泄对父亲不满时说了些气话。
努尔哈赤再次找代善查对,代善竟拙劣地诬蔑儿子硕托与他的侍妾通奸。努尔哈赤于是亲自审讯,弄清了代善的继福晋密谋诬陷硕托的真相,进一步了解到代善听信继福晋之言,长期虐待前妻之子岳托、硕托的事实。
这件事,触到了埋藏在努尔哈赤心底最深处的伤痛,幼时受继母虐待迫害的情景又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为此,他怒斥大贝勒说:“如果称了你的心,使硕托受诬陷被杀,你是不是又将去对付岳托?岳托、硕托都是你的儿子,你若听信你妻谗言而杀亲子,又将怎样对待其他兄弟?你这样听信妇人谗言而欲将亲子诸弟全都杀尽的人,哪里有资格当一国之君执掌大权?”
努尔哈赤的渐次推理的责备可能是太过分了。但对于他这个大金国的创始人来说,是很实际的担心,是很可以理解的。他接着就宣布了对代善的严厉惩罚:“先前欲使大贝勒袭父之国,故曾立为太子;现废除太子,将其所属的僚友、部众,全部褫夺!”努尔哈赤就这样又收回了军国大权。
两次立储的失败,给六十三岁的努尔哈赤很大刺激。他终于打消了预立储君的意图,提出了和硕贝勒共治国政的体制,立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德格类、岳托、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九位贝勒为和硕额真。
代善不像他的哥哥褚英那样顽固、那样烈性,他屈服了,认罪了。只是认罪屈服的方式卑鄙而怯懦。九月二十八日,被废为庶人的代善亲手杀掉被父亲视为祸根的继妻,用福晋的血洗刷自己,向父亲请求赦罪。他得到了汗王的宽恕。然而这次为期半年多的风波,使他在家族中的声望地位一落千丈,最重要的是,他永远失去了成为储君的可能。惨痛的挫败从根本上改变了他,从此他的雄心和锐气销蚀殆尽,只在战场上余威尚存,在家族里、在皇室内部,他越来越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了。
对努尔哈赤来说,家族中的流血已经看够了,该结束了!
天命六年(公元1621年)正月十二日,汗王与获得宽免的代善及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德格类、济尔哈朗、阿济格、岳托诸贝勒等,对天焚香发誓,誓文的主要内容如下:
今祷上下神:吾子孙中纵有不善者,天可灭之,勿令刑伤,以开杀戮之端。如有残忍之人,不待天诛遽兴操戈之念,天地岂不知之?若此者,亦当夺其算!昆弟中若有作乱者,明知之而不加害,俱怀礼义之心,以化导其愚顽;似此者,天地佑之,俾子孙百世延长!
所祷者此也,自此之后,伏愿神不咎既往,惟鉴将来。
这个誓言,虽然是告诫子侄长孙互相保护,祈祷天地神用“夺其寿数”和“护佑”两种命运来对待同室操戈者和善待骨肉者,但处处可以感到努尔哈赤对以往自己所做的骨肉相残、同室操戈的往事的忏悔,所以希望天地神不咎既往。
努尔哈赤确实是老了,垂暮之年回首往事,大概有许多悔恨,也格外珍重起亲情并变得宽容了。就在对天发誓的这一年,不仅代善获得原谅,大福晋阿巴亥也重新回到汗王身边,再为汗王后宫之主。
老汗王的四位大福晋(9)
努尔哈赤还做了许多他过去不可能做的事情,来消弭家族间的怨气,化解女真各部对他的敌意。
天命九年(公元1624年)四月,从赫图阿拉迁祖陵往辽阳东京时,因罪而被杀的亲兄弟舒尔哈齐、长子褚英、继福晋衮代也同努尔哈赤的祖父母、父母的灵柩一同迁到,努尔哈赤亲自将他们迎入灵堂,亲自焚告天地祖宗。
天命十年(公元1625年)正月元旦,他又将与他虽是亲戚、又有灭国之仇的乌拉国岳母(阿巴亥之母)、叶赫国岳母(孟古姐姐之母)、老对头布占泰之妻以及一向与他为敌的两位族兄一起请到宫中,同饮团圆酒。
这一年三月迁都沈阳,都城里十四所王府中,之所以还有舒尔哈齐和褚英的份儿,正是汗王这种老来的善念所致。
明白了吗?
家族的历史,就这样在姑侄两人长长的、悄悄的交谈中一点一点地明晰起来。
十二岁的布木布泰听得聚精会神,细想起来又不寒而栗。
煊赫威严的爱新觉罗氏,天神的后代,百战百胜,荣华富贵,众望所归。然而,家族史上那一桩桩血腥的事件又是那么可怕:杀儿子、杀兄弟、杀亲侄、杀母亲、杀妻子……布木布泰这时才感到了这壮丽的大家庭中充满的杀机;布木布泰这时才明白,在这个家庭里,政治和权力是绝对压倒亲情的。她这个十二岁的小福晋,在这样的复杂又可怕的家庭中何以自处?即使有姑妈的保护,难道她不会在无意中触犯了什么看不见的忌讳,也遭到杀身大祸?
努尔哈赤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统一战争就是统一战争,战争就要杀人死人。这对在草原上长大的蒙古格格布木布泰而言不成为问题。只要不杀到自己头上就行。能有权力杀布木布泰的,只有她丈夫。
她的丈夫皇太极会杀她吗?不,不会的。布木布泰嫁过来不久就发现,她的丈夫跟汗王,跟其他大伯子小叔子都不一样。为此,她感到了安心。
天命十年(公元1625年)的八月初九日,哲哲临盆了,生下一个女儿。布木布泰一直在床边侍候月子。皇太极虽然有些失望,并不表现出来。他把他这第二个女儿叫做马喀达,亲切慰问了首次为他养育后代的嫡福晋。同时,他也注意到,嫁过来才半年的布木布泰突然间似乎长大了许多,温静、娴雅、柔顺,竟像个十五六岁的懂事的少妇。
这是怎么回事?皇太极真觉得惊异了。
皇太极继位(1)
天命十一年(公元1626年)正月新春,须发如银的汗王虎老雄心在,亲自率领号称二十万的八旗大军征讨世仇明朝。守卫锦州、松山、大凌河、小凌河、杏山、连山、塔山七城的明朝将军们,慑于八旗的军威,纷纷烧屋焚庐,丢弃多年储存的军粮军备退回关内去了。只有宁远守将袁崇焕率领他的二万守军固守不退,并发誓与宁远共存亡。宁远于是成了独居关外的一座孤城。
无论八旗军如何骁勇善战,无论身经百战的努尔哈赤怎样足智多谋善于指挥,三天的血与火的拼死搏斗,宁远城就像铜墙铁壁,屹立如故,大金国徒然地在城墙脚边留下堆积如山的八旗将士的尸体。
大金国实实在在地碰了壁 ,碰得很痛,他们带着冒死夺回来的弟兄们的遗骨,全军回师沈阳。袁崇焕实践了他用血写的誓言,取得了明、金交手打仗数十年来的第一个胜利!
不知是出于胜利后产生的幽默感,还是真的有乱敌军心的目的,袁崇焕又备了一份礼物,派一名专使追上缓缓撤兵的努尔哈赤,恭敬赠送,并传达了他的口信,说:老将军久久横行天下,今日竟败于我这后生小子之手,岂非气数所致?努尔哈赤不动声色,十分大度地回赠了名马和礼物并致谢词,同时又约再战之期,颇有大将风度。
然而他心中的愤懑是不言而喻的。二月里回到沈阳,曾对诸贝勒说:“我自二十五岁征伐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怎么惟有这个小小的宁远城不能攻下?”为此,他长时间地闷闷不乐。连四月里征服喀尔喀蒙古巴林部的胜利,也不能消除他的忧伤。他感到疲惫、沮丧,他感到衰弱。
六月二十四日,他训示诸贝勒,并把训示书写下来交诸贝勒收藏,训示中重申“八家但得一物,八家均分公用,毋得分外私取;凡军中所获之物,毋隐匿而不明分于众,当重义轻财”的原则,再次确认他在天命七年所颁布的八王共治国事的政体。那就是八个儿子分别是八旗之旗主,为固山王;八固山王中,有才有德能接受不同意见者,才能继承汗位。臣子向汗王禀告请命时,八固山王要共理国政、共商国事。
这实在是努尔哈赤的一个梦。这种原始的军事共产主义只能在战争时期,只能在生产力极其落后的地方得到实现。可是大金国要永远打仗吗?女真民族要永远以渔猎为生或刀耕火种吗?
七月二十三日,自觉身体不适的努尔哈赤前往清河温泉养病;八月初,病体沉重,乘舟顺太子河而下,并遣人召大福晋来迎。舟入浑河的时候,大福晋阿巴亥赶到了,衰弱的老汗王却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八月十一日下午,舟至距沈阳城四十里的瑷鸡堡的时候,六十八岁的努尔哈赤走完了他的人生。
他无疑是一位英雄,女真人的英雄。他结束了女真民族多年的分裂、内战和仇杀,用四十三年的艰苦奋战,建立起统一的军队和统一的国家,并努力使它们日渐强大,饱受战乱、贫穷和掠杀痛苦的女真人民因此得到了多年未能得到的安定。
不过,他仍然没有脱出草莽英雄的范畴。
我国历史上出现过许多立志“救黎民于水火”的英雄。努尔哈赤虽然客观上起到了这种作用,但他主观上并没有为天下先的志向,没有那样高尚的使命感,在他,更多的可称为英雄气,或者说是征服欲。
战争就是战争,双方都无可避免地要付出极高的生命和鲜血的代价。但是努尔哈赤的一些没有道理的残忍行径,是不能用战争来为他解释和辩护的。
当年九部联军进攻建州女真而大败,联军总头目之一的叶赫部首领布斋阵前被建州女真所杀,叶赫已经认输,哀求努尔哈赤将他们首领的尸体归还,努尔哈赤竟下令将布斋的尸体一剖两半,让叶赫部领回血淋淋的半具尸身!这怎能不激起叶赫部族人的不共戴天的仇恨,以致顽强抗拒女真的统一,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口气?
当初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拥兵自立的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