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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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表里-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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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里信息量略大,褚桓发现自己代人受过,理应不忿,但是又一想……既然那是南山他爸,那受就受了吧。

“至于你的问题,我不能确定,”南山慎重地说,“但我有一点猜测,这件事恰好和我阿爸也有一点关系。”

褚桓取下被长者挂在墙上的火把:“好,我们出去说。”

压抑的山洞与凝固在过去的人,都让褚桓觉得十分不舒服。

褚桓一路往外走一路琢磨——照南山的说法,他现在就是被困在离衣族了?

他还是不能接受河两岸是“两个世界”的说法,尽管褚桓从小的地理就不及格,但他还是坚定地相信的地球是圆的。

然而他有限的常识又没有办法解释山洞里那些非死非活的人。

褚桓是个很有自觉的俗人,没有仰望星空和思考哲学问题的习惯,他的想象力总是超脱不了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是个顶无趣的男人。

因此这时,他完全想不出来被“凝固”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如果长者说的话是真的,他们意识不到自己在“变慢”,那现在是不是也同样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凝固了呢?

对于凝固在山洞里的老兵来说,假设有一天他们能够复苏,会不会感觉自己才一个眨眼的工夫,整个世界就已经沧海桑田了呢?

两人沉默地走出山洞,回到了族里。

雾气一散,离衣族上空又是昭昭暖阳与朗朗青天,流云乍起乍散,在远处山巅处裹足不前,是一片让人豁然开朗地世外桃源。

但桃源里满地都是不安,巡逻的、表情严峻的汉子们就不说了,连平日里漫山遍野奔跑的马群都感到了山雨欲来,它们自发地跟着头马,聚集在人的村落附近,时而机警地四处观望。

褚桓老远就看见那匹跟着他险些困死在河里的大白马,于是吹了声悠长的口哨,大白马通人性,走过一遭就记住了他,听见口哨声,居然真的向他跑了过来。

它的腿依然有些跛,被“疯狗”抓出来的伤还没有好利索,但良驹就是良驹,它看起来还是神气得要命。

大白马垂下头,蹭着褚桓的手,矜持地撒娇。

正在自家院子里干活的春天大姐听见动静,转头看见他们俩,双手有些拘谨地在身上抹了一把,腼腆地冲褚桓打了招呼,然后拿起斧子继续干活,褚桓一开始还以为她在劈柴,走近一看,才发现她家院里地上躺了一排 “疯狗”,全都死了,而腼腆的春天大姐正一斧子一个,挨个把它们的头剁下来。

“疯狗”刀枪不入,只有脖子上一点地方能切进去,春天手下带着一种熟练工的利落,用脚踩住它们的尸体,斧子刃砍向它们弱点处,一砍一个准,不用瞄准,也绝不跑偏。

褚桓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此情此景,心有戚戚然,不由得对小芳生出某种由衷的敬佩,冲春天比了比大拇指。

春天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脸涨得通红,感觉自己说得不好,所以有点不好意思地对褚桓解释:“不准……就、就卷了。”

褚桓愣是从零星的几个字里拼凑出了春天要表达的意思:“对不准脖子,斧头就会砍卷刃了?”

春天是个虚心好学的女人,闻言脸上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立刻认认真真地跟着念了几遍。

她在一地尸首分离的小怪兽中间旁若无人地开始普通话口语矫正,身上顿时有了种油然而生的天然凶残。

“穆塔伊的脑髓和血都可以当入药,”南山在旁边解释说,“所以要分开处理。”

褚桓想起长者给自己喝的那碗成分不明的泔水,顿时面有菜色:“治什么的?”

“脑髓制成药膏或者药粉可以快速止血,愈合伤口,你见过,就是以前我给你涂在伤口上的药。”

……幸好是外敷的。

“那血呢?”

“血是,血……”南山的神色忽然有点异样,不自在地吞吞吐吐了一会,耳根泛起一点薄红,最后采取了含蓄地说法,“嗯,血有别的用途。”

他眼神一飘,褚桓其实立刻就心领神会了,不过他看到族长难得局促的样子,心里忽然觉得痒痒,很想撩拨调戏他一下,于是佯作无辜地问:“别的用途是什么?”

南山:“……”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南山被厚颜无耻的老流氓看得脸都红了,本来普通话就说不利索,一着急更是把到嘴边的话忘了个精光,他的舌头与牙难舍难分地掰扯着互相绊脚,好半晌,才磕磕绊绊地憋出一句:“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又不懂——我、我刚才说到哪了?”

褚桓心里抱着“不懂”俩字笑得春光灿烂,面上却正派地接话说:“你说我的事和你阿爸有点关系。”

南山逮着台阶,连忙逃下来:“我族后来找到了让外人留下来的方法。”

两人在褚桓平时讲课的大白石头下坐下,褚桓凝神静听,不怎么插话。

“那次之后,每年等河上通路打开,两岸连通的时候,我们就会派人到周边看看。也渐渐开始和你们那边的人接触,不过据说当时的接触并不多,一来大家语言不通,二来,早些年你们河那边还没有那么多人,要走出好远,才能碰到零星几个山民,但我们是不能走太远的。”

“如果震动期发生,我们的人恰好在外面,那恐怕会和当年的几个客人一样。而且除此以外,我们还有边界,就在上次接你回来的县城里,我尝试了很多方法,都不能越过那里,那里对我族来说,像有一面透明的墙——所以你上次说要请我坐飞机去你的家……恐怕不行了。”

褚桓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某种怅惘:“没关系,改天我让朋友寄照片来,你看了就相当于去过了。后来呢?”

“后来我阿爸来了,他独自一人到了河那边,伤得很厉害,阿妈看见,就叫人把他带了进来。”

褚桓目光一凝,直觉听到了重点。

这是荒郊野岭,又临近边境,早些年远近几乎没有人烟,没事会独自一人来这里的,身份必然不见得多单纯。

“他在族里养伤,阿妈一直很喜欢他,可是冬天快到了,震动期来临,必须把他送走,就对他说出了实情。他听了很感兴趣,虽然依言走了,但是没有走远,就在河对岸住了下来,他抓了不少河那边的野兔,给它们排了号,嘱咐族人们喂它们不同的东西,结果那一年,震动期到来的时候,所有河对岸的野兔无一例外,全部‘凝固’了,只除了一只,它偷吃了守门人的骨灰。”

褚桓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等,你刚才说了什么?什么人的什么东西?”

南山十分习以为常地说:“守门人——守门人就是那天骑着蛇在河水中间拦你路的人,他们的骨灰你也吃过。”

褚桓头皮一炸,顿时就觉得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我什么时候吃过?”

南山:“第一次请你喝的酒,记得吧?那里面泡的就是。”

褚桓:“……”

相比骨灰酒,褚桓原本以为的五毒酒简直是弱质纤纤的小清新。

南山看见他那如遭雷击的表情,想起了文化差异,于是耐心地解释说:“我知道在你们那边,人死了就烧掉或者埋到地下,我们这里不一样,守门人是门生的,又会在年老前死去,他们的尸体都很珍贵,死后会被大家拆分成各种药物,没什么稀奇的,人死了不都是要回归天地的吗?”

褚桓糟心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因为这个自然主义的解释而舒服一点。

虽然说无论是土葬被微生物吃,还是天葬被秃鹫叼,都是回归食物链回归天地,可那并不代表他本人愿意在其中扮演“微生物”和“秃鹫”的角色!

对于这种三观的鸿沟,南山也不再解释,继续说:“不过后来发现,只是兔子才可以这样,换成大一些的动物,比如鹿,野猪什么的,就不行了,他在对岸一住就住了好多年,经过了无数次的反复试,最后摸索出了能让对岸的人进入我们这边的方法,我们称之为‘仪式’。”

褚桓:“仪式到底是指什么?”

南山:“就是换血。”

褚桓脑子里先后浮现了“不同血型间互相输血发生溶血的可能性”,“医疗器械消毒不良感染血液病”等种种科普小常识,然后意识到,南山说的“换血”可能和自己理解的不大一样。

褚桓问:“谁的血?”

南山说:“守门人。”

虽然对“守门人”的概念还心存疑惑,但此时,褚桓已经对其产生了深深的景仰——这个种族简直是伟大的老山参,浑身是宝。

褚桓:“但是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南山:“守门人的血就是穆塔伊风毒的唯一解毒剂,你喝过了。”

所以当时在河边,南山灌进他喉咙里的那个是……

短短不到一年时间,他居然已经吃过了骨灰、喝过了人血,褚桓现在开始怀疑自己平时在离衣族的饮食原料是否正常,里面该不会也混入了什么“蒸脑花”、“烤人肝”、“爆炒胸大肌”之类的吧?

兢兢业业奉公守法了这么多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汉尼拔,人生的际遇可以再跌宕起伏一点么?

褚桓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动,胃里一阵排山倒海的反酸。

“但是那一点解毒的剂量与真正的仪式用到的血量天差地别,看你现在的样子,和换血仪式后应有的状态也完全不一样,所以我猜,很有可能是与血相生相克的‘风毒’的作用。可是究竟有什么用,究竟能有用多长时间,我不好说。”

这一次,褚桓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

“你在劝我接受仪式。”

南山:“你看着。”

他从腰上接下那小小的瓶子,对准了地面上一棵行将枯死的草,小心而吝啬地在草上浇了几滴。

然后在褚桓震惊的注视下,枯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根部变绿、变嫩,干瘪的枝桠渐次舒展开,顶部开出了一朵淡紫色的小野花,在周遭一片死气沉沉中,鹤立鸡群地流露出扑面而来的生命力。

是那种……最初吸引着褚桓来离衣族,让他魂牵梦萦、求而不得的生命力。

褚桓脑子里只有四个字——枯木逢春。

“这就是仪式。”南山说。

褚桓的目光艰难地从野草上转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居然有些发紧:“代价是什么?”

“接受了仪式的外人与我们不同,能不再受约束,可以在族里,也可以在通路连上的时候随时回去河那边,而这个仪式会用掉大量的血,这血是风毒唯一的解药,你应该能明白,那对我们有多珍贵,我守山人一族与守门人自古就有血契,能利用彼此的尸体,但决不允许活着的时候冲对方下手。”南山说,“接受仪式的人,必须发两个誓。”

“第一,接受守山人与守门人之间的血契约束,不能因为贪图什么而伤害任何一个守门人。”

“第二,永远留在族里,绝不离开我们半步。”

南山盯着褚桓的眼睛:“你愿意吗?”

29、异界

南山的眼窝很深;眼神却很浅;喜怒哀乐从来一目了然。

他说这话的时候;漆黑的眼睛里隐隐透着期待;期待外面又裹着因此衍生出来的慌张,个中百般滋味;然而单单没有逼迫。

有的时候无声胜有声,没有逼迫就是最大的逼迫;褚桓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喘不上气来。

他忽然仰面躺在草色枯黄的地面上,泥土中透着挥之不去的土腥气;仿佛留存着一整年由明转暗的阴霾,唯有方才绽开的淡紫色小花就在他脸侧,透出一股错觉般微甜的香。

褚桓没有回答南山的问题,而是先问:“既然你们都出不去,为什么还要找人来教汉语?”

南山沉默了一会:“我希望有一天族人们能离开这里,看看外面的世界,坐一坐你们那些比马跑得还要快的地铁,到天上飞一飞,再尝尝没吃过的东西。这一片山水太小了,世世代代的看,总会看腻的。”

褚桓:“怎么做?”

“不知道,想办法。”南山说,而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可能我一辈子到死也没有办法,但是我觉得我到死之前,总能给其他人留出时间,一点希望,或者其他什么线索。”

褚桓是不肯相信“偶然”与“奇迹”的,南山的话他听了不以为然,于是随口问:“就算到死也没有希望?”

南山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因为听到了一个意思不确定的汉语词汇,原地斟酌了片刻,他回视着褚桓的眼睛,认真地反问:“‘希望’不是指人心里的东西吗,怎么会没有呢?”

褚桓心里一震。

他忽然不想纠正南山的错误,也不想告诉他“希望”这两个字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动词,有不同的用法和不同的意思……因为他觉得这个说法实在是很美好。

如果真是这样,人们大概确实不会失去希望吧?

褚桓眯着眼,直视着因为日头西沉而开始变得晦涩的天光,过了一会,他说:“有的时候,有些事太艰难了,人们看不到成功的可能性,当然就会失望。”

“是有,”南山说,“可是就算成功不了,我把这个可能性找出来,不也挺好的么?”

褚桓无言以对。

如果终于无能力挽狂澜,起码苦心孤诣寻到一线生机吗?

他心里豁然感动,一时昏了头,抑制不住地试探了一句:“你想留下我吗?”

南山被他猝然一问问得愣住了。

褚桓的话才一脱口,他立刻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多此一问,自作多情。

就算一个人的脸皮有城墙那么厚,自作多情也始终是一件让人尴尬的事,他在南山不明原因的呆愣中勉强地挤出一个笑脸,正要打个哈哈把这自己引起的尴尬一带而过,就听见对方说:“主要原因不是这个。”

褚桓提起的嘴角僵着没撂下,眼角的笑纹先不见了,笑容变得有点苦。

……果然还是自作多情啊。

其实只差一点,南山就点头了。

“褚桓会永远留下来”这个设想,让他心里忽然生出了一阵无可名状的快乐,会被河那边来的人吸引,这仿佛是他母亲的血脉中留下来的宿命。

但是南山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住了,他记得自己几次三番和褚桓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褚桓都会轻巧地绕开。所以平白无故的,人家大概还是不想留下的吧?

南山有些笨拙地挑出合适的词,试图整理成一段有理有据的话:“等震动期过后,山门就会倒转,我们到了门的那一边,会进入一个很艰难的时期,这就是我们说的‘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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